前奏 舞臺上的鬧劇
20世紀90年代,某歐洲國家的首都,
座無虛席的音樂會大廳,
頒獎慶祝音樂會
暨某國際小提琴大賽的閉幕式
一位年輕女士宣布頒獎儀式正式開始。按照傳統(tǒng),為了把最精彩的節(jié)目留到最后,名次靠后的得獎者率先上臺表演,而冠軍得主將壓軸登場。今晚,年紀最小的獲獎者第一個登臺亮相——這位取得第6名成績的俄羅斯女孩名叫安娜塔西婭,現(xiàn)年16歲。主持人宣布她演奏的樂曲是創(chuàng)作于19世紀的一首小提琴-鋼琴協(xié)奏曲。話音剛落,穿著黑色晚禮服的安娜塔西婭單手提著小提琴走上舞臺。她舉手投足之間給人留下胸有成竹的印象。事實上,雖然安娜塔西婭年紀尚小,但已擁有十年的獨奏經(jīng)驗。在她身后登場的,是賽事方指定的官方鋼琴師,年齡30歲上下。還有另一位女士也走上臺來,她在這場演出中的職責僅僅是為樂譜翻頁。
安娜塔西婭在舞臺中央站定,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然后向鋼琴師點頭示意,表示自己已經(jīng)準備好演奏A音——這是小提琴根據(jù)鋼琴調(diào)音的必要步驟。鋼琴師給出A音后,安娜塔西婭開始為小提琴調(diào)音,觀眾也逐漸停止交談,靜候音樂會開始。伴奏者則調(diào)試著她的鋼琴長凳——這是鋼琴師在小提琴手調(diào)音時的慣常程序。
然而還沒等這位鋼琴伴奏師反應過來,安娜塔西亞突然激情澎湃地演奏起來。她猛烈“攻擊”著小提琴,一首跌宕起伏、極具表現(xiàn)力的20世紀小提琴獨奏名曲在音樂大廳中回蕩。伴奏者震驚了,對眼前這一幕手足無措;而安娜塔西亞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顧自地專心演奏。觀眾席逐漸騷動起來。聽了最初幾個小節(jié)后,一些人意識到這首曲子并不是主持人剛才宣布的樂曲。他們怒氣沖沖地驚呼:“荒唐!她怎么可以這樣做?”還有人忍俊不禁或開懷大笑,更有人大聲稱贊:“瞧這孩子!多有勇氣!多有性格!”
對安娜塔西婭的批評和贊揚之聲,在音樂廳第五排碰撞得尤為激烈。按慣例,這排座位屬于受邀而來的貴賓,包括音樂界的重量級嘉賓、本次大賽的評委成員、政要及其他公眾人物,他們各執(zhí)一詞。臺上琴聲不停,臺下爭論不休。
不過大部分觀眾并不了解情況。為什么音樂廳里縈繞著緊張不安的氣氛?為什么鋼琴伴奏者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為什么有些人不聽音樂,反而大聲喧嘩?是安娜塔西婭表現(xiàn)欠佳嗎?當然不是!
她的演奏飽含感情,充滿魔力。對所有悉心聆聽的觀眾而言,安娜塔西婭顯然是一位出色的小提琴手。當她持續(xù)6分鐘的表演結(jié)束后,音樂廳爆發(fā)出熱烈的喝彩聲:“她太棒了!難以置信!”但也有人拒絕鼓掌,并且大聲說道:“她怎么敢這樣做!”“丑聞!”大廳里回響著人們嗡嗡的話語,直到第二位表演者上臺時才漸漸停息。
安娜塔西婭的表現(xiàn)猶如引爆了一顆炸彈。在后臺,一位比賽評委叫嚷道:“她的小提琴事業(yè)完蛋了!永遠完蛋了!”這場音樂會在電視中播出時,安娜塔西婭的節(jié)目被整個剪掉,甚至連一個畫面都沒有,只是簡單提到了她的名字。而現(xiàn)場直播的播音員則搪塞說:“由于未知原因,節(jié)目有所調(diào)整!钡诙,安娜塔西婭收到通知,她因比賽成績優(yōu)異所獲得的兩場音樂會演出將被取消,理由是“贊助方無法容忍這樣的行為”。
這位年輕貌美的小提琴手為何會遭到如此待遇?她出色的舞臺表演又為何被視為鬧劇和丑聞?畢竟,現(xiàn)場觀眾大都非常喜歡安娜塔西婭的演奏。許多人甚至覺得她是當晚最棒的表演者——盡管她的比賽名次排在最后。
該事件發(fā)生幾個月之后,音樂家們依然彼此交換著看法。不少談及此事的小提琴手都理解,安娜塔西婭之所以臨場更換曲目,是想表達對評審結(jié)果的不滿,自己理應獲得更高的比賽名次。然而對于眾多久經(jīng)考驗、深諳比賽規(guī)則之人來說,下面一種看法更具普遍意義:“要知道,所有音樂家都清楚,音樂比賽向來都是不公平的。她的確應該得到更好的成績,但以這種方式進行抗議并彰顯自我,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她羞辱了評委,這可能會給她的職業(yè)起步帶來不利影響。尤其,這出鬧劇對那位伴奏者也十分不利,讓鋼琴師傻傻地坐在舞臺上——這很不專業(yè)!迸c此相對的正面回應則是:“太精彩了,她是所有選手中最優(yōu)秀的。終于有人站出來告訴評委,他們的暗箱操作和協(xié)商并不總能掩人耳目。所有在場的觀眾都十分清楚,這個女孩才是真正的冠軍。安娜塔西婭給隨后登臺的所有表演者都設置了難以企及的高度,她是那樣才華橫溢、飽含深情,擁有純熟的音樂演奏技藝。而且她才16歲,就有勇氣在2000人面前表達對于評委的不滿,這是一場充滿勇氣的精彩演出。她有成為偉大獨奏者的特質(zhì)和性情。我不希望這個環(huán)境因為要懲罰叛逆者而毀掉她!
從表面上看,這出舞臺鬧劇似乎只是小提琴獨奏界一個年輕氣盛的后輩向權(quán)威發(fā)出的公開挑戰(zhàn)。但它卻在精英音樂圈內(nèi)引起了長久的討論。為什么安娜塔西婭要演奏另一首樂曲?她究竟想通過這一舉動表達什么意思?為什么所有音樂家都認為這需要極大的勇氣?為什么他們對此又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為什么有人認為此舉對一位小提琴獨奏者有著潛在好處,而另一些人卻視其為可恥的行為?為什么這個16歲少女必須承受如此多的非議,僅僅因為她臨場演奏了另一首樂曲嗎?即使這6分鐘的演出是如此完美,也無濟于事嗎?
為了全面理解這一事件,我們需要了解音樂精英的文化是怎樣運作的。一些特別的舉動,比如安娜塔西婭的行為有著何種意義?那個世界的顯性價值觀是什么,其中的個體又怎樣同化于這些特定價值觀中?在本書中,我希望帶領讀者進入音樂精英的世界——它處于西方社會的邊緣,常常在具有“創(chuàng)造性氛圍”的城市中開展活動(Florida,2004)。我將向各位解釋:在二十年的成長過程中,天才兒童(讀者將在下文看到這一表達意味著什么,以及它帶來的種種后果)將如何經(jīng)歷音樂精英圈內(nèi)的社會化過程,成長為一名獨奏者;以及相關(guān)人士在打造優(yōu)秀音樂家的過程中各自扮演的角色。
很多人參與其中:音樂教師、父母、評委、伴奏者和其他專業(yè)人士,他們進行不計其數(shù)的多次合作,共同打造一名獨奏者。作為一種特殊的職業(yè)教育,獨奏教育是一個復雜而又持久的過程,它由層層選拔所組成,每一次選拔取決于不同的因素(這些因素有時甚至是前后矛盾的)。
很少有人能堅持完成所有階段的獨奏教育,在此基礎上成功晉升為國際知名獨奏家的人更是屈指可數(shù)。更常見的結(jié)果是,這些獨奏學生最終成為小提琴教師或樂隊音樂家,偶爾過一把獨奏表演的癮。也有少數(shù)學生選擇與音樂事業(yè)一刀兩斷,走上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職業(yè)道路。因此,能經(jīng)受住所有社會化的過程,克服艱難險阻、攀上成功之巔的獨奏者,可以說是天賦異稟或深受眷顧,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我試圖運用社會學工具來分析這一復雜的過程;而這些研究工具曾在關(guān)于兒童的轉(zhuǎn)變(Show,1930;Adler and Adler,1991;Adler
and Adler,1998)和社會化過程(Becker et al.,1961;Traweek,1988;Campbell,2003;Ferales
& Fine,2005;Shulman &
Silver,2003;Schnaiberg,2005)的多項研究中得到使用,以闡釋當今西方世界中的精英社會化是如何運行的。
對于音樂界、乃至整個藝術(shù)世界而言,獨奏精英圈雖然人數(shù)較少,卻擁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一社會群體由所有享有國際聲譽的職業(yè)獨奏家[1]組成。獨奏教育的其他參與者還包括:指揮、伴奏者、音樂會組織者、小提琴制作師和經(jīng)紀人。小小的獨奏界扎根在更廣闊的音樂世界中——后者是一個由多種職業(yè)類型結(jié)構(gòu)化的異質(zhì)世界。一些因素,如教育時長(對于鋼琴家和小提琴家而言,至少需要18年時間)、兒童的早期啟蒙教育(大多數(shù)小提琴手從四五歲開始接觸該樂器)、樂曲的技藝精湛度,以及該樂器的獨奏者在公眾視野內(nèi)的出鏡率,都決定了小提琴家和鋼琴家被普遍視為古典音樂界中的精英音樂家。于是,考慮讓孩子接受音樂教育的家長,大都選擇小提琴或鋼琴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一領域的競爭異常激烈,對于頂尖位置的爭奪幾乎貫穿獨奏教育始終,頂著巨大壓力參與其中的學生、家長和老師無不竭力動用所有可能的資源。不過,這種情況同樣存在于其他職業(yè)領域。那些以在復雜(極端)環(huán)境下的表現(xiàn)、遠大抱負和強大個性論英雄的行業(yè),與獨奏界有著相似的運行規(guī)律。科學界即是一例。正如約瑟夫·赫馬諾維奇所說:“科學家和藝術(shù)家或運動員一樣,他們追隨那些‘名垂千古’的職業(yè)榜樣,渴望與這些前輩并肩站在萬神殿中……有誰希望成為平庸的約翰尼·烏尼塔斯[2]、二流的貝多芬、打了折扣的牛頓呢?對于成就偉大的強烈憧憬——無論這種可能性是否只存在于想象之中——都激發(fā)并維持著這些人的職業(yè)之路。”(Josephn
Hermanowicz,1998,XIII)
這段話也完全適用于獨奏界。每一份堅持背后,都有追求卓越的渴望做支撐;沒有憧憬,也就無法走通這條漫漫長路。在古典音樂界中,偉大演奏者的名聲常常能跨越國界,為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樂迷所知曉;這就意味著,要想成為優(yōu)秀的樂器演奏家,地理流動性是必不可少的的一大因素。一年之中,一名年輕獨奏者[3]至少要參加一次國際性比賽、幾場音樂會演出以及由自己老師或其他獨奏教師執(zhí)教的大師班;這些活動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舉行。許多歐洲學生都會前往以色列的艾隆[4]參加世界著名的凱謝特艾隆(Keyshet
Eilon)大師班,或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的阿斯彭(Aspen)暑期學院學琴。美國學生也會來到歐洲,在意大利錫耶納(Sienna)或法國杜爾(Tours)參加大師班。而大大小小的小提琴國際比賽(2005年,《日內(nèi)瓦比賽指南》[the
Geneva Guide for
Competitions]中列出了300多項此類賽事),舉辦地遍布世界,包括:美國印第安納波利斯、加拿大蒙特利爾、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南非比勒陀利亞,以及歐洲的布魯塞爾、莫斯科、倫敦、日內(nèi)瓦、漢諾威、波茲南、波蘭[5]等。
獨奏學生的高度流動性和國際性活動,由那些在古典音樂界具有影響力的老師通過社會網(wǎng)絡加以組織。如果沒有老師和人際網(wǎng)絡的支持,高質(zhì)量的獨奏教育便無法完成,學生開啟獨奏生涯更無從談起,因為這一特殊的職業(yè)教育是一項集體工作。在分析獨奏教育時,我將此集體合力視為每個個體都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只有走完這條職業(yè)道路,他們才可能實現(xiàn)終極目標,達到自己夢寐以求的職業(yè)地位。我將使用芝加哥學派互動論傳統(tǒng)中的職業(yè)概念(Hughes,1971:第14章;
Becker &
Strauss,1956;Becker,1970:第11章),這個概念將職業(yè)生涯定義為一系列階段;每一階段的互動特征各不相同,而這些不同取決于各個階段該職業(yè)環(huán)境中的個體們所扮演的相關(guān)角色。據(jù)此,我將獨奏學生生涯劃分為三個不同階段。在第一階段中,家長、教師與學生的三者關(guān)系構(gòu)成了提升學生演奏水平的基礎;第二階段涉及師生雙方的互動;第三階段則包括獨奏學生與各類職業(yè)人士的關(guān)系,正是借助他們的支持,年輕獨奏者才有機會踏入古典音樂的成人市場。由于成人小提琴手的職業(yè)生涯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的教育經(jīng)歷,教育便成為了獨奏生涯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