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器徒然袋——風》是京極夏彥百鬼夜行系列的連作中篇集,也是非長篇系的第四本。長篇的主人公是舊書肆主人京極堂,他奉信“世上沒有不可思議之事”,以縝密推理解決看似玄幻妖異的各種事件。故事融合了民俗、近代史與人心的幽微,開創(chuàng)“妖怪推理”的新格局。
《風》的主角和《百器徒然袋——雨》相同,是從不推理和調(diào)查的偵探榎木津禮二郎。他因為能看到別人的記憶,所以任何錯綜罪行都無法在他面前遮掩。“百器徒然袋”是鳥山石燕的妖怪畫集中的最后一部,各種器物化作妖,鳥山自己說那是“夢境所幻化”。畫家的夢境躍然紙上,與人們的記憶闖入偵探的視野,不能不說有某種暗合。榎木津禮二郎個性跳脫放肆,擅長捅婁子,故事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是不當心被卷入各種事件的“我”。從“我”的角度看去,榎木津這個人是超乎尋常的可怕,必須敬而遠之的存在。故事充滿幽默感。
◇ 五德貓 玫瑰十字偵探的慨然
由招財貓引發(fā)的故事,失去身份的女子并不知道自己置身的陰謀,還以為是“妖貓吃掉母親變成了母親”。
◇ 云外鏡 玫瑰十字偵探的然疑
“我”莫名其妙地被拘禁,以近乎鬧劇的形式逃離。其實這是某個勢力針對榎木津設下的陷阱。然而在偵探的能力面前,魔鏡也只是一個笑話。
◇ 面靈氣 玫瑰十字偵探的疑惑
“我”的好友家中遭遇闖空門事件,沒發(fā)現(xiàn)失竊,倒是多了個裝有古老面具的箱子。古董商說那是詛咒的面具,于是“我”去找京極堂求助,而此時榎木津嚷嚷著說要舉辦欺負鬼大會……
“我的存在就是偵探!”榎木津、京極堂攜手共解難題! ⊙峙c懸疑的結(jié)合;推理與喜劇的平衡。“百鬼夜行”系列全新中篇集,包含三個令人欲罷不能的推理故事:妖貓吃掉了母親取而代之?真有可以照出兇殺真相的魔鏡?家中竟然出現(xiàn)了莫名其妙的詛咒面具…… 五德貓、云外鏡、面靈氣……人類之情附于百器,興起萬端波瀾;而傳說中的玫瑰十字偵探,用神奇異能揭開妖之謎、魅之局。
“這樣啊,不是右邊啊。”
中禪寺秋彥說道,“啪”地一聲合上書本。“這樣啊,是左邊啊,左邊是吧……”平頭青年說道,露出分不出是笑是怒的表情,搔了搔頭發(fā)理得極短的頭頂。
“沒錯。左右有階級高低之分時,許多文化將右定為優(yōu)位,左定為劣位。話雖如此,上下的情況,幾乎毫無例外,上都是優(yōu)位,但左右的情況卻并不一定如此。例如說……例外的情況,像過去的中國及日本,就有一段時期是將左視為優(yōu)位的。”
“中國?”
“對,我們不是都說左右嗎?左在前面。”
“真的呢。”青年說,“以漢式說法來說,的確是左右;可是用日式說法來講,就是右左了,對吧?”
“是啊。所以你說的也并非全然不對。話雖如此,看看《古事記》等,大部分的記述都是以左為優(yōu)先。計算列在一起的東西時,也是以左端為第一個。大化以后,左大臣的地位比右大臣高?v然這是受到大陸文化影響的結(jié)果,但既然日本接納了它,它也算是日本的文化了。”
“這樣啊。那我得再重新想過才行了呢。”青年撫摩著下巴參差不齊的胡楂子說。
“右上位、右優(yōu)先這樣的文化概念,是源自人類生物學上的構(gòu)造,或是可以還原為物理法則的普遍事物——我覺得你這樣的想法非常有意思。在西歐,這大部分都被視為一種默契,但應用在我國文化上的例子并不多吧。”
中禪寺說到這里,總算抬起頭來,望向杵在走廊上的我。
“啊,失禮,我們這邊的事就快談完了,請進房間,把門關上吧。好像從昨天開始就有點冷起來了。”
“哦……”
這里是位于中野的舊書店,京極堂的內(nèi)廳。
京極堂的老板中禪寺,是榎木津——幾乎是唯一一個——并非奴仆的朋友。
這個人不像偵探那樣破天荒,是個非常明事理的人,但論到古怪,感覺是五十步笑百步。因為多余的事,他幾乎是無所不知。不僅如此,還辯才無礙。無礙過頭,到了一種簡直是妖言惑眾的境界。
而且他的家業(yè)還是神主,副業(yè)是驅(qū)逐附身魔物的祈禱師。從社會觀點來看,這行業(yè)大概比偵探更不正經(jīng)。不,一般的偵探行業(yè)一點都不古怪,所以這不能當成比較對象。不,用不著拿來跟別的東西比較,光是驅(qū)逐附身魔物,我想就邪門到極點了。
不,只是我這么覺得而已。
僅是通過交談,感覺中禪寺是個一絲不茍的理性主義者,明明是個神主,卻似乎壓根兒不相信神秘論或通靈術,這樣如何能夠驅(qū)逐附身魔物,真是教人難以理解。雖然我沒見過他驅(qū)逐魔物的現(xiàn)場,不過聽說他非常有一套。
還有另一點,這個人總是穿著和服。不僅如此,他的表情總是臭得要命。一旦生起氣來,就算是裝的,也夠嚇人的了。雖然我應該沒理由挨罵,卻總覺得心驚肉跳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到客廳角落。“這位是沼上。”中禪寺這么介紹。
平頭青年快活地說,“我叫沼上。”年紀和我差不多吧。仔細一看,他的打扮也非常古怪。他穿著多層布的長棉襖,寬松的過膝燈籠褲。比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穿著工作服的我還怪。
“沼上是我朋友的朋友,行腳全國搜集民間傳說故事,是個怪人。他這次要在舍妹編輯的雜志發(fā)表報道,正在找我商量這件事。”可是沼上怎么看都不像是個搖筆桿的。“算不上報道,只是篇雜感罷了。”沼上害臊地笑了,風貌感覺有點像北國的漁夫。然后中禪寺指著我說:“……這位是本島,他在淀橋的電氣工程公司負責制圖,是我經(jīng)常提起的那個榎木津的……受害者。”我覺得這番介紹非常切要。中禪寺正確地把握了現(xiàn)狀。
“話說回來,本島,你又被那個傻子給拖下水了,是嗎?我都再三忠告,再四勸告了,跟那東西廝混在一塊兒,不用兩三下就會成了呆子。像你這種類型尤其危險。”
“謝謝你的忠告,真是太過意不去了。”我答道,“被中禪寺先生警告過之后,我一直小心翼翼,可是……”“怎么了?”中禪寺無聲地威嚇我。我把話吞回去,挪上前去。在沼上旁邊并坐下來后,感覺就像在接受面試一樣。我悄悄地偷看沼上的側(cè)臉。中禪寺問,“是不好在別人面前說的內(nèi)容嗎?”我窮于回答,結(jié)果主人說了:“沼上形同我們的一分子,不必擔心。這位沼上在怪人圈子中,是個難得一見的健全分子,再說他的嘴巴比榎木津那種人要牢靠太多了。那東西就像鍋中的蛤蜊,嘴巴一煮就開了,但沼上就像深海中的阿古屋貝一樣,閉得緊緊的。”
“什么阿古屋貝?”沼上笑了。我……雖然猶豫,但還是說明了前述的經(jīng)過。沼上一直靜靜地聆聽,但是最后“噢”地粗聲驚叫,說:
“妖怪貓,是嗎?哎呀,簡直就是小池婆呢。”
“小池?呃,那是金池郭老板的姓……”
“噢,不是的,我是說像彌彥婆、彌三郎婆,一般有名的是……鐵匠婆嗎?”
“我說,不是這樣的,沼上先生。不是鐵匠婆,是梶野婆。這是在小池家工作的彌彥村的梶野家的小姐老母身上發(fā)生的事……”
“不不不,我是說,提到妖怪貓,想到的就是那幾個。對吧,中禪寺先生?”
“本島不懂的,沼上。”中禪寺制止我說話,這么說道。我覺得不懂的是沼上,到底是怎么樣?我一臉迷糊,于是中禪寺說著“我說啊,本島”,把下巴擱在交握的手上,用一種開導小孩般的口氣對我說了:“你……聽到梶野美津子小姐認為上了年紀的貓吃了自己的母親取而代之的想法,有什么看法?”
就算這么問我……“唔,貓變妖怪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吧,可是……是啊,我覺得這個想法很突兀。她是受到的打擊太大了嗎?她看起來也不像那么迷信的人呢。話說回來……一般人不會冒出這種想法吧。”
“這倒不一定。”中禪寺說,“剛才沼上列舉的,全都是吃掉老太婆,取而代之的野獸名字。”“什么?”
“這種事很常見的。”
這樣嗎?不,怎么可能?
“呃,不好意思,我從來沒聽說過那種名字的動物,也沒聽說過那樣的事。我自以為活得蠻普通的,難道呃……是我太孤陋寡聞了嗎?”
中禪寺笑了:“不是這樣的。你似乎誤會了,這些是民間傳說、民間故事之類的。”
“不是真實發(fā)生的事?”唔,把它當成真正發(fā)生過的事,或許才有問題。
“彌彥婆、小池婆和鐵匠婆,全都是傳說中的野獸。”中禪寺說。可是就算中禪寺這么說,我一個都沒有聽說過。這真的是那么常見的故事嗎?
“算常見吧?”沼上露出為難的表情說,“分布范圍還蠻廣的。”
“是很廣啊。”中禪寺答道,轉(zhuǎn)向我說,“甚至可以說這類故事遍及全國各地吧。不過一般人是不會一一記往這類民間傳說的,沼上。本島這個人啊,可以說就像是普通這兩個字的范本呀。”
這是在稱贊我還是在損我?
“哎,本島你聽了或許就會想起來了。鐵匠婆或鐵匠姥呢,是這樣的故事。有個行腳的商人,旅途中在原野或山中遇上日暮,不得不露宿郊外。然后他為了小心起見,爬到樹上睡覺。”
“不、不會掉下來嗎?”
“我睡相很好,不會掉下來,可是爬樹很累,還是免了呢。哎,當時不像現(xiàn)在——雖然不清楚是哪個時代,就假設是江戶時代的故事好了——要是在平地上就這么睡下,會被野狼之類的襲擊。爬上樹去睡,是為了護身。然后呢,旅人休息的時候,山貓出現(xiàn)了。山貓想要吃旅人。大部分的故事里,山貓都是搭梯子爬上去。”
“梯子?”
“不過它們不是建筑工人,而是動物,所以說是搭梯子,也就是一個接一個爬到前面一只的背上,或是跨在肩膀上這樣。旅人察覺,抓起懷刀砍傷了山貓。結(jié)果像是大將的大山貓說:這下不妙,這家伙不好對付,快去叫鐵匠阿婆來。于是部下跑去叫,然后就來了。”
“什么東西來了?老太婆嗎?”
“來了一頭穿著無袖外套,頭上蓋著手巾的大白貓。”
“那就是鐵匠婆?”
“沒錯。然而這個旅人明明是個商人,卻身手不凡。不管是哪個地區(qū)的這類故事,旅人大抵都很強。有時候的設定還會是武術高手,但就算是獵人或是和尚,也一樣高強。因為身手不凡,所以不害怕,連這頭白貓也照砍不誤,讓它受了傷。結(jié)果眾山貓一哄而散,跑得不見蹤影。隔天早上,旅人沿著血跡一路走去,找到了一戶打鐵人家。于是旅人想起那群山貓?zhí)岬借F匠阿婆什么的,起了疑心,便向鐵匠打聽這里有沒有一個老太婆?結(jié)果鐵匠回道有是有,可是正生病臥床。旅人更感到可疑,進一步追問阿婆最近有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結(jié)果鐵匠說阿婆最近不知為何,凈是吃魚。于是旅人說是慰問阿婆,把商品的柴魚拿了出來,阿婆非常高興,說放在走廊就好,結(jié)果房間里頭只伸出了一只手,把柴魚給拖了進去。于是旅人一把拉開紙門……”
“只見一頭巨大的白貓正拼命地舔著柴魚。”沼上高興地接下去說,“旅人‘喝!’地一聲,把妖貓一刀斬成兩段,從地板下挖出了真正的鐵匠的老母骨頭,就是這樣的故事內(nèi)容。”
“哦……”
果然是第一次聽說。
可是,中禪寺說這是分布在全國各地的民間故事。
原來是很有名的故事嗎?
“有時候也會作為稗史留傳下來。那種情況只是有史跡留存而已,但故事的結(jié)構(gòu)本身是一樣的。老太婆的真面目有些地方是狼,有些地方是貍貓,或是山犬,而旅人有時候是商人,有時候是山伏,形形色色。鐵匠家也有時候是村長家,也就是會反映出各地方的特色。貍與貓可以互換,所以大致上可以區(qū)分為狼與貓兩類,也有些地方是鬼婆呢。不過與鐵匠有關的壓倒性地占多數(shù),所以我認為原型應該是貓。”中禪寺說。
“鐵匠與貓啊……”沼上極感興趣地說,“可是中禪寺先生,直到明治時期,高知縣的室戶一帶都還留有鐵匠姥之墓,但那個的真面目是狼呢。去年年底中禪寺先生找到的《繪本百物語》的畫,畫的不也是狼嗎?有個叫千匹狼的故事,情節(jié)也是一樣吧?”
“是啊。”中禪寺點點頭,“可是也有許多地方,手下雖然是狼或山犬,卻只有頭目是妖貓。因為野狼不會爬樹,但貓會爬樹。雖然也可以看成原本不會爬樹的狼爬上樹去,所以是妖怪,但我還是覺得因為它們爬不上去,所以特地去叫擅長爬樹的貓過來,這樣比較合理。”
再說,重點還是鐵匠——中禪寺說。
“不是有個叫火車的妖怪嗎?一種會把尸體帶走,熊熊燃燒的車子妖怪,而牽引這種火車的,有人說是魍魎,也有人說是貓。”
“對,火車傳說有可能與鍛鐵、制鐵相關。據(jù)說鍛鐵的時候,把人的尸體投入爐中,就能燒出好鐵。好像是人骨中含有的磷等成分,會影響溫度調(diào)節(jié)……不過好像實際上真的發(fā)生過制鐵相關者非法偷盜遺體的事。”
“它變化為火車的傳說?”
“當然沒有那么單純,不過算是強化燃燒的車子帶走尸體這種意象的事例。另一方面,俗話說不可以讓貓靠近尸體。像什么貓?zhí)^尸體不好、貓魂會進入尸體讓尸體活動、貓會操縱死人跳舞等,尸體經(jīng)常與貓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這也有各式各樣的背景。俗話說什么敢跨過門檻的只有貓,敢坐在主人上座的只有貓、笨蛋、和尚跟吹火竹筒,貓這種生物,不管在家中哪一處,都我行我素、隨心所欲的。還有什么貓養(yǎng)了三代就會殺掉飼主、養(yǎng)了幾年以上就會盯上飼主等。”
“還有殺貓會被作祟七代。”
“對,也有很多地方把貓當成魔物看待。通過火車,貓這種魔物與制鐵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喏,不是說貓跨過槍炮就會變妖怪嗎?還說不可以在貓的面前鑄子彈,也說填子彈的時候不可以讓貓看見。有許多故事里貓知道了獵人子彈的數(shù)目,從而復仇。”
“叫人準備驅(qū)魔用的秘密子彈的故事,對吧?”
“沒錯。然后……還有妙多羅天女。”
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可是沼上卻當場反應:
“那是……越后地方嗎?”這是一般人應該知道的事嗎?不,中禪寺說,我才是普通的化身,所以懂得的人才是異常。
“越后是指新潟嗎?”我隨便插話說。總之,我不想被人晾在一旁。
“對。這是彌彥山的故事。”
“也得去越后采訪一下才行呢。”沼上說,“我記得是獵人在山中遭到怪物襲擊,砍斷了怪物一只手的故事。他把手帶回家,沒想到母親說那是我的手,搶了手逃走了——哦,這也是民間故事。”
“是茨木童子傳說式的故事呢。后來常有小孩子失蹤,眾人便祭祀老太婆,后來老太婆就成了妙多羅天對吧?還有別的故事是說,佐渡島的老太婆和貓嬉戲,玩著玩著,得到了貓的妖力,最后甚至變身妖貓,可自在飛行,便飛到對岸的彌彥山來,為害鄉(xiāng)里,因此里人為了鎮(zhèn)壓,遂加以祭祀。”
“那會飛嗎?”
“是啊。后者的情況,妙多羅天女會寫成貓多羅天女,把貓字放進去。事實上,彌彥神社旁邊的寶光院就祭祀著妙多羅天女,不過這邊的由來又完全不同。非常有意思呢。”
“怎么說?”
“這邊的妙多羅天女,是承歷三年彌彥神社建造的時候,一個叫黑須彌三郎的鍛匠,與工匠為了上梁儀式而爭吵,而彌三郎吵輸了。他的老母因為過度憤怒,化為鬼女,每當附近有人死掉,就飛去搶奪遺體。到了保元年間,這個鬼女被寶光院的座主親手祭祀為神。這篇故事中沒有貓登場,卻是彌彥山的鐵匠彌三郎的母親飛空搶奪尸體,所以也有傳說認為,這個老母受祭祀而成的妙多羅天女,其實就是妖貓。”
“唔唔……”沼上發(fā)出低吟,“真有意思呢。真想聽聽我家老師的意見。” 沼上貌似十分愉快地說。中禪寺還是臭著一張臉。那張臭臉突然 轉(zhuǎn)向我說:
“自古以來,貓就像這樣,會吃掉老太婆,或取而代之。貓在全國各地吃老太婆,并取而代之。所以那位梶野美津子小姐的想法,也并非特別稀奇。”
“是、是這樣嗎?”
我也只能這么答了。
話說回來,有誰會真的以為人是貓變成的?
不管有多少傳說,那幾乎都是民間傳說。至多就是桃太郎、浦島太郎那類,說穿了就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哪里有個什么這一類的故事。把妖貓食人代之的事當成現(xiàn)實,就等于是深信桃子里面會蹦出嬰兒、人可以乘著烏龜?shù)烬垖m城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