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中收錄的十四個短篇小說從女性經驗和視角出發(fā),廣泛探討了女性在成長中遇到的問題,內容涉及強奸、婚外戀、肥胖、分娩等與女性密切相關的現實際遇。阿特伍德以其極富原創(chuàng)力的節(jié)制筆調,拼接起幻想、幽默乃至暴力的片段,結合寫實、內心獨白與蒙太奇的運用,以她的故事揭示了人類關系的復雜性,為她筆下深切打動讀者的人物注入生命,喚起惶恐與笑聲,共情與認同,表現出現代社會中女性越來越復雜的內心世界和她們面對由男人主導的外部世界時迥然各異的心緒。
1. 在第一部短篇小說集中,阿特伍德的寫作手法相較《可以吃的女人》顯得更為冷靜、純熟,又時時閃現出智慧的火花。全書從身處不同境遇的女性的視角出發(fā),內容涉及到了強奸、婚外戀、肥胖問題、分娩等女性特殊的現實存在和遭遇。這些問題即使在當下的時代仍然對很多女性造成困擾,而阿特伍德的思考和敘事在如今看來卻毫不過時。 2. 小說的敘事簡潔有力,在形式上采用了豐富的現代主義表現手法,幾乎每一篇小說的敘述角度和結構方式都有不同,將寫實手法、內心獨白、電影蒙太奇的運用結合起來,表現出現代社會中女性越來越復雜的內心世界和她們要面對的由男人所主導的外部世界時的各種矛盾心態(tài)
火星來的人
很久以前,克里斯汀正走過校區(qū)的公園。她依然穿著網球裙;她還沒來得及洗澡換衣服,頭發(fā)用一根有彈性的頭帶束到腦后。她那張肉鼓鼓、紅撲撲的圓臉,少了劉海的修飾,看上去就像一張俄國農婦的臉,可是不用頭帶的話,頭發(fā)會擋住眼睛。雖然還是四月,這天下午卻熱得出奇;室內網球場熱氣蒸騰,她覺得皮膚像被煮過一樣。
陽光和煦,老人們紛紛從各自過冬的地方出來:她最近還讀到過一個在下水道里睡了三年的人。他們虛弱無力地癱坐在長椅上,或是頭枕著四四方方的舊報紙?zhí)稍诓萜荷。在她經過的時候,他們那一張張滿是皺紋的菌菇似的臉龐慢慢地轉向她,追隨著她身體的動作,隨后,又漠然地移開了。
松鼠也外出覓食;三三兩兩地朝她飛奔過來,又驟然停住,雙眼滿懷期待地注視著她,張著嘴巴,下顎像老鼠一樣向后縮,露出泛黃的門牙?死锼雇〖涌炷_步,她沒什么東西可給它們吃的。不該去喂那些松鼠的,她心想;喂食搞得它們神經兮兮的,還容易感染皮癬。
走到公園中間,她停下來把開襟毛衣脫掉。彎腰再去撿球拍的時候,她覺得有人搭了一下她剛剛露到外面的手臂?死锼雇『苌贂饨;她猛地一下直起身,抓著球拍的手柄。不過,碰她的卻不是其中一個老人,而是一個深色頭發(fā)的十二三歲的男孩。
“對不起,”他說,“我找經濟學院大樓。是那里嗎?”他朝西面指了指。
克里斯汀又仔細看了看他。她搞錯了:他年紀并不小,只是個子矮。他就到她肩膀上面一點,不過話說回來,她的個子是比一般人高;“像尊雕塑似的,”她用力站直的時候,母親這么說。他還是她們家里所謂“從其他文明來的人”:肯定是亞洲人,但大概不是中國人?死锼雇」烙嬎隙ㄊ莻留學生,于是露出她標準的歡迎微笑。高中的時候,她是聯合國社團模擬聯合國,全球范圍的學生活動,高中或大學在校生組成模擬聯合國團隊,召開模擬聯合國會議。最早始于1951年的美國加州大學。的主席;那一年他們學校被選中在模擬聯合國大會上充當埃及代表團。這項任務應者寥寥——誰也不愿意做阿拉伯人——不過她還是圓滿完成了任務。她針對巴勒斯坦難民問題發(fā)表了一篇相當精彩的演說。
“沒錯,”她說,“就在那邊。平頂的那幢?匆娏藛?”
那個男人一直在緊張不安地對著克里斯汀微笑。他戴著透明塑料邊框眼鏡, 他的眼睛透過鏡片朝著她鼓出來,仿佛被套在一只金魚缸里。他沒有順著克里斯汀指的方向走,反而塞給她一小本綠色的便箋和一支圓珠筆。
“你畫地圖。”他說。
克里斯汀放下網球拍,一絲不茍地畫起來。“我們在這里,”她一字一頓地說,“你這樣走。這里就是經濟學院。”她用一條虛線和一個十字把走法標出來。男人湊近她,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地圖漸漸成型;他聞上去像煮熟的花椰菜,還有一種說不出牌子的發(fā)油。畫完示意圖,克里斯汀把紙筆遞回給他,微笑著表示告別。
“等等。”男人說。他從本子上撕下那張畫著地圖的紙,小心地折起來,放進外套口袋里;外套的袖子蓋過了他的手腕,袖口露出許多線頭。他開始寫起了什么;她注意到他的指甲和指尖都被咬得很厲害,幾乎變形了,這讓她覺得有點惡心。他的幾根手指被滲出的圓珠筆油染成了藍色。
“我的名字是這個。”他說,拿起便箋給她看。
克里斯汀看到一堆古怪的G、Y和N聚在一起,都是端端正正的印刷體大寫字母。“謝謝,”她說。
“你現在寫你的名字。”他說著,遞上那支筆。
克里斯汀有些猶豫。倘若這是一個她自己國家的人,她就該覺得他是想約她了。不過,本國的人從來沒想過要約她;她塊頭太大。唯一一個嘗試過的人是那個摩洛哥侍應,他們社團聚會之后有時會光顧他工作的那家啤酒屋,而且他也很直接。他就在她去洗手間的路上把她截住,問她,她拒絕了;僅此而已。面前的這個男人卻并非酒吧的侍應,而是個學生;她不想傷害他。在他的文化里,管它是哪個文化呢,這樣在紙上交換彼此的名字十有八九是一種正式的禮節(jié),就像說謝謝一樣。她從他那里接過了筆。
“這是個很美的名字。”他說。他折起那張紙,把它放進外套的口袋里,挨著那張地圖。
克里斯汀覺得她已經仁至義盡了。“好了,再見了,”她說,“很高興認識你。”她彎腰去拿網球拍,可他已經蹲下身去把它拾了起來,正用雙手舉在自己胸前,儼然一面繳獲的旗幟。
“我?guī)湍隳谩?rdquo;
“哦不用了,真的。不用麻煩了,我趕時間。”克里斯汀吐字清晰地說。沒有了網球拍,她覺得自己手無寸鐵。他開始沿著小徑漫步;他現在一點也不緊張了,看上去一派輕松自在。
“你會說法語嗎?”以下這段對話為法語。他主動聊起了天。
“會,會一點,”克里斯汀回答,“說得不好。”我要怎么把球拍從他手里拿回來才不會失禮呢?她心里想著。
“但你的口音很好聽。”他的眼睛透過鏡片瞪著她:他是在故意獻殷勤嗎?克里斯汀明知自己口音蹩腳。
“聽著,”她說,第一次顯出了不耐煩,“我真的要走了。請把球拍還給我。”
他加快了腳步,卻沒有歸還球拍的意思。“你要到哪里去?”
“回家,”她回答,“我住的地方。”
“我現在和你一起去。”他滿懷希望地說。
“不行。”克里斯汀回答:她非得對他強硬一點才行。她撲過去一把抓住球拍;一陣短暫的角力之后,他松了手。
“再見。”她說著,轉身不去看他那張困惑的臉,然后不緊不慢地小跑起來,希望這樣能讓他死心。如同從一只狂吠的惡犬身邊走開一樣:不可露怯。再說她有什么好怕的呢?論身材她一個抵他兩個,而且她還有網球拍在手,他不能把她怎么樣的。
雖然沒有回頭,但她知道他還在后面跟著。電車快來吧,她心想,的確是有一輛電車,不過還在軌道上很遠的地方,堵在紅燈后面。她剛走到車站不久,他便出現在她身旁,呼吸的聲音清晰可辨。她目視前方,一動不動。
“你是我的朋友。”他怯生生地說。
克里斯汀動了惻隱之心:他到底不是想約她,他初來乍到,只是想認識一些本地的人;換了是她,也會有同樣的想法。
“對。”她說著,給了他一個微笑。
“這樣很好,”他說,“我的國家很遙遠。”
克里斯汀想不出怎樣回答才合適。“聽上去很有意思,”她說,“非常有趣。原文為法語。”電車終于來了;她打開錢包,拿出一張車票。
“我和你一起去。”他說。他的一只手抓住了克里斯汀的手臂,手肘的上方。
“你……待在……這。”克里斯汀說,忍著沒有抬高嗓門,但卻一字一頓,就像是在對一個耳背的人說話。她掙開他的手——他抓得并不緊,也無力對抗她打網球練出來的二頭肌——從街沿一躍登上電車的臺階,聽著車門在身后吱吱嘎嘎地關上,長出一口氣。坐在電車里,開出了一個路口,她才允許自己從一側的窗戶朝外看了一眼。他站在原地;似乎正在那本小便箋上寫著些什么。
回到家后,克里斯汀只來得及吃上幾口點心,但辯論社的活動她還是差點遲到。那天的辯題是,“戰(zhàn)爭已經過時。”她那一隊是正方,他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