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著名作家柯云路的散文精選集,囊括了對生活和人生的真摯感悟,蘊含著對愛情婚姻和修身養(yǎng)性的真知灼見,抒發(fā)了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切身體會,可謂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作品。
會飛的雞
只有鳥才會飛,雞雖長了兩只翅膀,但雞是飛不起來的,頂多是胡亂撲騰幾下而已。這是常識。
雞是怎么飛起來的呢?還得從一位生病的朋友說起。
朋友是畫家,作畫的辛苦是外人不知的,以為輕勾幾筆即可成畫。其實不然。一幅大畫不僅要有好的構思,有高超的技巧,在很大程度上還需要相當?shù)捏w力。許多畫家晚年畫作少,原因和年紀大的作家一樣,藝術上雖然更成熟了,但體力卻跟不上,只得讓自己慢慢歇下來。
幾年前,年近六旬的畫家朋友為完成一幅畫作,連續(xù)苦干了一個多月,又由于他特殊的畫法,每日必須伏案工作十幾小時,畫作完成后,他感覺到空前的疲累。
恰逢他的一位朋友單位體檢,說住在一個山莊,條件不錯,邀他一起體檢,也順便玩上兩天。此前畫家并未感覺不適,誰知一通檢查之后,醫(yī)生說他的心臟似乎有點問題,讓他再去醫(yī)院仔細查查。心臟是人體的重要器官,畫家當然不敢大意,趕緊去了一家有名的大醫(yī)院,檢查的結果顯示問題還不是一般的嚴重。畫家是當天下午拍的彩超,檢查后醫(yī)生就不讓他動了,讓他躺著,等著做手術。大醫(yī)院里床位緊張,他之前已排了上百號人,由于他的病情“危重”,病區(qū)一路綠燈,也趕巧了,有病人臨時出院,硬把他擠了進去。
讓畫家更心驚的是,醫(yī)生還說:“手術方案復雜,有一定風險!
這位畫家的家人都有些慌亂。特別請了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大夫一起來病房看望。老大夫出身中醫(yī)世家,年輕時學過西醫(yī),后來又搞過中西醫(yī)結合,最終主要以中醫(yī)看病。他看了檢查結果,說:“兩條路,一條就是做手術,情況不一定良好;還有一條,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問老大夫什么意思。他卻先講了“雞會不會飛”的故事。
老大夫出生于南方山村,小時村里有一壯漢,喜歡舞槍弄棒,常招來一幫男兒比試。一日會武后不知怎的抬起杠來,這壯漢非說他見過會飛的雞,于是眾人哂笑他吹牛。壯漢惱了,說愿意一賭。隔日便去鎮(zhèn)上買回幾只半大小雞,每日裝入背簍上山,找一斷崖將雞取出朝下一扔,雞們嚇得張開翅膀亂飛亂叫,卻也能降到低處平安無事。壯漢天天如此,放飛的地方越來越高,訓練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而雞們也仿佛得了樂趣,每日單等這番訓練。一段時間后,壯漢的雞群成了村里一景,許多人專門跑來看雞怎樣飛著上樹上房。老大夫說:“雞長著兩只翅膀,本來是野生物種時就應該會飛的,但是在家養(yǎng)條件下,長期不用,翅膀就自然退化了。人天生也有很多功能,因為不好的生活習慣和不正確的工作方式,身體也會退化,出毛病。你這種毛病,就是吃得多運動得少的毛病。只要反其道而行之,不僅可以治病,還可以延年益壽。”畫家問:“具體怎樣做?”老大夫說:“你現(xiàn)在聽我的話,馬上出院回家。我一定會把你的病治好,讓你成為健康的人。”
我問:“老大夫是怎樣治好你的病的?”
畫家說:“聽了老大夫的話,我當天就出院了。老大夫除了為我開出中藥處方,特別囑咐我主要是靠運動:第一是運動;第二是運動;第三還是運動。老大夫的原話是‘方法大于藥法’,‘正確的生活方式比吃藥還重要’,所以,我一直保存著他給我開的‘運動處方’!蔽覇枺骸笆窃鯓右环\動處方’呢?”畫家說:“老大夫事先就告訴我,用我的這服運動方要能吃得一點苦。比如每天早睡早起,至少跑步運動一小時以上;一年四季要洗冷水澡,天氣再冷,哪怕是零下,也要堅持冬泳;如此等等!
這位畫家朋友果然很快痊愈了,連那家大醫(yī)院的大夫拿著他的病歷都很驚訝。六十多歲的他顯然身體強健,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外出,他也只穿單衣單褲,并且神態(tài)自若。
我開他的玩笑,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成一只“會飛的雞”了。
他則十分認真地說:“身體懶惰生百病,人要健康要運動!
同胞家書
整理父親遺物時,發(fā)現(xiàn)數(shù)封大伯的信件。每封家書,大伯都以“親愛的錦祥胞弟”開頭。父親是極為細心的人,重要信件常會先打草稿,有些草稿會隨回信一起存留,這就使得父親自己的文字也保留下一些,“敬愛的爾文胞兄”,是父親對大伯一以貫之的尊稱。
父親生長在上海浦東一個熱鬧的大家庭,奶奶一輩子生育過六男六女,這在今天簡直不可想象。十二個子女存活下來八個,大伯和父親是僅存的兩個男孩,自然備受呵護。大伯年長父親五歲,讓長子成才是那個年代整個家族的夢想,在鄉(xiāng)下務農的爺爺奶奶勉力培養(yǎng)大伯讀至大學畢業(yè),相當不易。待大伯能在社會立足,父親的讀書費用便全由大伯負擔?上в捎趹(zhàn)亂,父親未能讀完大學就被迫輟學。
大伯并未辜負長輩期待,成為頗有成就的建筑設計師,在2003年致父親的家書中,他這樣表述自己的人生觀:“在基點之上人分三類,一般努力,比較努力,很努力!贝蟛@然把自己歸于“很努力”的那種。他說:“我自幼樹立正確人生觀,在每個環(huán)節(jié)上都是努力爭取做得完勝,這是能在一生工作上基本成功的所在。”大伯本名錦堂,大學畢業(yè)后考取一家法國人開辦的建筑師事務所并出國工作,在國外時為交往方便,改名爾文。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大伯“思念家人父母,毅然回國”(大伯家書)。解放后進入華東設計院直到退休。他的“最后兩個設計作品是蘇州南林賓館和上海南京路海倉賓館,都得到了好評”(大伯家書)。
父親早期跟隨大伯工作歷練,在日記中用“恩情難忘,終身銘記”八個字形容胞兄的照顧和培養(yǎng)。新中國成立初期,父親開始獨自一人到北京工作,不久在“三反五反”運動中受人誣陷被打成“老虎”,關押在一處荒棄的校園,日夜審訊,強令交代“貪污罪行”。一夜,剛剛結束審訊,忽又從床上提起,一隊“老虎”用繩子捆好被人押到室外,在漆黑夜色中游走,說是要上“刑場”。驚慌的一隊人被牽著轉了近兩小時,魂飛魄散之后再被押回。年輕的父親此前一直在大伯的羽翼保護下,如此險惡何曾遭遇?消息傳到上海家中,母親正帶著年幼的子女,急切中跑到大伯那里討主意。大伯二話不說,當即讓大伯母將她的金銀首飾全數(shù)拿出,說救弟弟要緊,有天大的事等人出來再說。
母親將我們托付給爺爺奶奶,獨自懷揣著自家房契和大伯母的金銀首飾到了北京,用這些東西換回了父親的自由。清白的父親自然不服,反復申訴后事情終于查清,確是有人誣告,真正的“老虎”被繩之以法,房契及大伯母的金銀首飾被原樣退還。這似乎是個喜劇的結尾,卻給父親的精神造成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父親生前多次憶起這段經歷,感念大伯無私的救助,晚年更常常懷念兒時與大伯相處的快樂時光。
2008年春,那時母親已去世一年,大伯在信中平靜地談到了生死,他說:“人生是到了最后的階段,過去到現(xiàn)在正在眼前,未知以后如何難測,百歲的人總是少數(shù)!边@是大伯給父親的最后一封家書,而父親在回信中則對大伯說:“感慨歸感慨,還望多保重!
2009年春,多年一直在京的父親無法排遣對上海親人的思念,不顧子女的強烈反對,堅決要去探親。其實大伯已是九十開外的高齡,身患多種疾;而父親幾年來也多次住進醫(yī)院,所謂“風燭殘年”。父親到達上海的時候,大伯正住在醫(yī)院,耳朵全聾,聽不到任何聲音,而父親也要借助助聽器才能勉強聽得到一兩句話。當年那個處處呵護胞弟的大哥無力地躺在病床上,耄耋之年的兄弟倆沒有任何言語,只是相對微笑,用點頭和目光表達著彼此的情意。對于這次見面,父親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此次去上海探親,自己尚可緩步走路,但時常鼻子過敏流涕。遺憾的是爾文大哥身體不佳,七種病纏身,5月10日那天,我差不多半天多給大哥按摩,手、足、腹、面孔等,強作笑臉。臨分手時,忍不住悲哭而別!”
這就是兄弟二人的最后一次見面。
晚年的父親每逢年節(jié)前都會給大伯一家寫信問候,并寄一點錢表達心意。他的這些信件不少都留有底稿。他記下的最后一筆匯款在2012年1月,就在這個月,他所尊敬的大嫂去世,不到一個月后,“敬愛的爾文胞兄”也撒手人寰。因父親那時已極度虛弱,怕他傷心過度,只將大伯母去世的消息告知,也就是說,父親生前并不知“敬愛的胞兄”已先他離去,還常以“敬愛的胞兄尚高壽在世”引為自慰。
父親是與大伯同一年離世的,直到最后都對大伯懷著深深的眷戀。日記中有不少地方記述他對大伯的牽掛,他“常在夢中與之相會,醒來后輾轉反側,再難入眠”。
血濃于水,這就是同胞手足之情,恐怕是當代的獨生子女們很難體會的。而在互聯(lián)網時代,電話、視頻、微信等早已取代了家書,即使是親人間的聯(lián)絡也不用那些貼著郵票的信件了。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于我而言,父輩這些手寫的家書彌足珍貴,我會永久保存。
“膽小”的司機
一日外出辦事,回程時正遇下班高峰,路堵得一塌糊涂,心里難免有些焦躁。
好不容易蹭到家門口,再轉一個小彎就是地庫了,心情才放松下來。這些年北京車輛激增,凡能停車的地方均塞滿了車,雖然城管時不時來這里貼違章罰單,路還是被擠得只剩下一個車道。車向前走著,不期然一輛超市購物班車正堵在左拐彎的岔路口。為方便居民購物,附近幾個大商場都有面包車往返接送,這類車雖有固定的行車路線,停車卻很隨意,所謂“招手即!薄N也认聞x車,靜等著班車下上完客人后騰出路口。
等了一陣,并沒有人員上下,車卻紋絲不動。
不一會兒工夫,我后面已排起了長隊,有人開始不耐煩地摁響了喇叭。我也有些著急,于是搖下車窗向對面的司機招手,催促他讓開路口。不知對面的司機什么意思,沒有任何回應。好一會兒,車窗里伸出一條胳膊,一位中年婦女探出頭來,說車走不了了。
這當口,后面早有心急的司機下得車來,走到面包車前大聲理論。
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覺得這個司機不大通情理。
人很快聚成一團,氣氛有些緊張。見路上堵了這么多車,又聚了一群人,小區(qū)保安趕了過來,指揮著面包車后面的車向后倒出一點地方,便于面包車挪開,好讓對面的車輛通行。似乎并不奏效,司機仍很固執(zhí)地不想挪車,有些人氣得罵了起來。無奈之下,保安到一側的會所騰出一點空地,讓我先把車開過來,將后面的車疏導到另外的路線?磥眈R上回不了家了,我把車停好,走到面包車前,想“教訓”一下這個司機。無論什么原因,大下班的,把車堵在路口都是不對的。這位司機顯然有些心神不定,又被心急的人們圍著罵了一頓,很頹然地坐在駕駛座上。當我走近時,他對我說:“大哥,對不起了,我的車撞了人家,不能走哇。”
我問怎么回事?司機說,剛才正正常行駛,對面來了輛車,他急忙打輪避讓,車屁股剮了停在路邊的一輛車。原來是因為這個!我趕緊走到右側去看,一輛切諾基斜著停在岔路口,車尾很突出地翹出來,后擋泥板被扯下來一塊。司機說,把人家的車撞了,得跟人家說清楚,不然人家找不著人,也分不清責任。聽司機這樣說,剛才罵罵嚷嚷的一群人靜下來了,轉而紛紛向著他說:“這輛車本來就不該在這兒停,是違章!”“走你的,別管它!”
司機一個勁兒地搖頭:“那怎么行,是我撞了人家,得跟人家說清楚!
冬日天短,天色已漸大黑,我給司機出了個主意:“總在這里等著也不是辦法,不如問問保安,看他們知不知道這輛車是誰停在這兒的。”保安一聽就搖頭:“我們只管小區(qū)里面的車,這種亂停在街上的,誰知道會停幾天,我們管不著!”我于是再出主意,讓司機把自己的車號、電話留給保安,萬一車主找來了,可以幫忙聯(lián)絡。但同樣被保安拒絕了,他們怕?lián)熑巍?此緳C的樣子,是想一直等著車主見面,也因此不敢挪車,怕說不清楚責任。我想了一下,說不如打122吧,讓警察來處理。司機被提醒了一樣,趕忙掏出手機,很長時間占線。終于接通了,警察答應很快就來,司機方才松了口氣。
我見事情有了眉目,打算從另外的路線繞行回車庫,于是跟司機告別。
我離開時,他趨身向前,低下頭不停地說著抱歉的話,并一再說著:“大哥,謝謝你了,真謝謝你了!”我向他輕輕搖手,囑咐他安心等警察,然后開車走。臨走,一對一直在旁看熱鬧的年輕男女的議論飄進耳朵。女的說:“這司機也太老實了!咱的車在車場叫人狠剮了,都沒人認賬!蹦械恼f:“看他年齡老大不小是老司機了,肯定開車多年都沒出過事,對處理事故一點都沒經驗。一般人早就溜之大吉了,我看他純粹是膽小!
這些議論讓我有些感慨。這位司機或許從一開始就可以一走了之,被剮的車主也只能吃個啞巴虧,但他堅持不走,甚至在眾人的勸說下仍然固執(zhí)地留了下來。
當代社會,當官的,經商的,成年的,未成年的,各種“膽大”的行為充斥耳目,甚至使人麻木。相比之下,這位司機的行為或許真可算得上“膽小”了。事情已經過去了一陣,我一直忘不了他誠實的表情,并且愿意為他的“膽小”記上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