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眼人》通過一個女記者,在中國西部太行山深處的發(fā)現(xiàn),用10年時間的跟蹤紀錄拍攝,講述了發(fā)生在一支從抗日戰(zhàn)爭開始就為八路軍諜戰(zhàn)服務,被山里人稱為“沒眼人”的奇特隊伍里的故事。
這支隊伍,由11個盲藝人傳承組成,70年來以流浪賣唱為生。
沒人知道那些被列入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的小調(diào),其完整的曲牌曲目和原生的演唱方式就保全在沒眼人隊伍里;沒人知道這個與世隔絕的族群,如何在自己完全封閉的真常應物的行為方式中愛恨;沒人知道這些“上天不要的人”,有著怎樣極其另類的活著和死去的輪回世界;而那些亦真亦假的故事或傳說,包涵戰(zhàn)爭懸史,關(guān)乎人文失落,逼向人性、逼向生命一種生態(tài)蛻變的詰問。讀者將穿過一個匪夷所思的沒眼人世界,在層層揭秘中,看到一段聞所未聞的戰(zhàn)爭與和平的傳奇。
眼沒了,心就亮了!稕]眼人》展現(xiàn)一段完全不為人知、沒有任何史冊記錄的傳奇,同一個世界上另一種生命的存在。長達十年的跟蹤拍攝,和沒眼人同吃同住同行,完整再現(xiàn)沒眼人的前世今生。融文學性、紀實性為一體,獵奇、神秘、感人……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勝。樟柯、徐文榮、陸川、宮曉東、俞勝利、田青、崔永元、于丹等推薦。
關(guān)于屎蛋是個人物,不僅喇叭認,老鄉(xiāng)都認。
屎蛋有眼的時候鬼靈鬼靈,打仗的年月,是專門給沒眼人引路作掩護的。有一回,他要引仨沒眼人上炮樓給日本人唱曲兒,八路軍讓他把抗日傳單帶上去給那些漢奸,再從炮樓一個內(nèi)應手里把情報帶下來。沒想過崗哨時傳單讓日本人給搜了出來,真瞎子嚇得尿了褲子,他反倒?jié)M地打滾裝老瞎,號天啕地,說你沒見俺是個瞎子,瞎得甚也不見,你咋就搶了俺上茅房擦屁股的花花紙。日本人把他吊起來打,他還號,要死人啦要死人啦,你把花花紙還給俺,明年俺燒給你娘……非讓日本人還他傳單不行。被打得頂不住了,就討?zhàn),說,俺給你們唱書還不行嘛,俺甚都會唱。最后日本人讓他唱書,他顛三倒四地竟把三國給唱完了。日本隊長是個三國迷,聽得心花朵朵,把他放了。屎蛋說故事的時候,有人搭腔,說他每回說的都不一樣,瞎編哩。沒眼人就笑,屎蛋也笑,笑著罵,罵完了接著說。那回屎蛋把八路交代的任務都給干了,可回到村里,老鄉(xiāng)卻認定,去炮樓給鬼子唱書就是漢奸,要活埋他。他又不能講實情,八路有保密紀律。土埋到脖子,哥們想反正都是個死,說了吧,說了。可說了也沒人信,說你到死還編曲兒不是?埋!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個沒眼人的故事,聽時都笑團了。七天說這個故事是真的,縣里的人開著蛤蟆車專門來問過他搞情報的事,還說他要有眼,早當了大官,說不定到省城,北京也能到。
屎蛋講完故事又抽,抽完又把煙灰往嘴里一悶,吞下。我跟他說,煙灰有尼古丁,毒人。他嘿嘿地笑:治病哩。
屎蛋的病是心病。
屎蛋的心病就是他的身世,恓惶卻明媚,就像他的歌,在我看來生生死死豈是個愛字了得。但沒眼人卻說,屎蛋的心病讓他這一輩子活得不像個人。所謂不像個人,是指屎蛋活了七十多年,就為自己活了二十一年,剩下的五十幾年,就為一個女人,那女人還是瘋的。
瘋女人的故事得先從保爹說起。
太行山人生了男娃,為了好養(yǎng)活,都要找個保爹,相當于城里的干爹。保爹一定要殘廢的,因為殘的人上天不要,命硬,能給娃墊底。而保爹最好姓陳或姓劉,陳寓意“成活”,劉是“留根”,有陳爹或劉爹保著的娃就不會夭折。屎蛋殘廢又姓陳,所以到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保兒前前后后有23個,是沒眼人里最多的。保兒多很實惠,因為保爹不是白認的,有錢。但這錢絕不是白拿的,折命。這要講到認保爹的一套規(guī)矩。男娃生下頭十天里,保爹只需用一根麻繩串起三個銅板掛到娃的脖子上,就算鎖住了他的命。也是從這天起,娃的病災都會落到保爹身上,為這,保兒的親爹會給保爹十塊錢。鎖命鎖到12歲,命生了根,保兒的娘會選一個日子,給保爹再送去十塊錢,請他回去取下銅板,叫開鎖。開了鎖,娃就成人了,保爹的任期也就此結(jié)束。如果十二年中,保爹有個三長兩短,保兒家是不負責任的,那二十塊錢就是生死契約。雖說如此,沒眼人還是很愿意做保爹,也嫉羨屎蛋,因為他們的命本來就賤,而真正的實惠還在于,老底子保爹能睡保兒的娘。按說有23個保兒的屎蛋是不缺女人的,可這么些保兒娘,屎蛋只睡過一個,叫二梅。二梅不僅長得標致,還繡一手好花,方圓幾里很出挑。屎蛋對她動心思,是二梅死了男人的一場唱。當時頭胎的兒子還在二梅肚子里,沒眼人沒唱完,她就上了吊,幸虧被人發(fā)現(xiàn)沒死成。在山里,孤兒寡母的日子最不好過,要活就得有人接濟。那會兒,屎蛋年輕,雖沒眼,卻還頂個男人,隔三岔五接濟二梅,所以遺腹子落地,二梅讓屎蛋做保爹沒給錢,給的是繡了一對鴛鴦的肚兜。從小流浪的屎蛋,心暖透了,鋪蓋卷往二梅炕上一扔,再不走山賣唱,在二梅家的黃泥嶺村落了戶。這是屎蛋第一次當保爹,穿上肚兜再沒脫下。這樣的結(jié)局是每個沒眼人稀罕的,可不到半年,屎蛋又走山了,誰問,他都不答。后來,沒眼人路過黃泥嶺,才知道屎蛋跟二梅過了不到一個月,那女人就瘋了,就是山里人說的那種“月子瘋”,開始在家里鬧,后來就一絲不掛地滿村跑,屎蛋忍了幾個月忍不住了,留下身上所有的錢和糧票,打上鋪蓋走了。屎蛋從此沒睡過女人,就抽煙,抽得臉灰黑灰黑的。沒眼人從不當屎蛋的面講這些事,都是偷著告訴我,拍兩個片子的那一年里,斷斷續(xù)續(xù)講了很多。在我看來,這支隊伍里,活得最像個人的就是屎蛋,他就是個人物,我也認。每每屎蛋的歌起,我就想讓地球人都照耀到這個老人歌聲中絢爛溫情的陽光。
屎蛋的紀錄片邊拍邊剪。在電視臺機房剪片,門口常一撥撥地圍著人,看屎蛋繪聲繪色地唱。很多老歌都是在山里的田間、炕頭唱的,圍著的老鄉(xiāng)都笑咧了嘴,但我聽不懂。打電話去問,屎蛋卻說他不知道唱過啥,瞎編的。沒轍,讓亮天過來翻譯。打上字幕一看,還真是瞎編的。漢唐傳奇、明清典故跟村里小寡婦大姑娘東拉西扯;八卦星宿天干地支套上廟堂大事、鄉(xiāng)俚傳聞,今古穿梭、演義戲說。就因為瞎編,那些天上人間的事,鮮活得水水靈靈,唱得人忘我形骸所在,讓機房里外常笑聲不斷。然,這樣的情形反倒讓我有了擔心,擔心有朝一日會有人走歌走的結(jié)局。就打電話給七天,要搶先把屎蛋的老歌都紀錄了。七天提出條件,要我先幫屎蛋做件事。
七天要我?guī)褪旱白龅氖,就兩個字:送終。
送終?
是哩,送終。
……
你看,屎蛋老了,眼看就不能走山了,誰來給他送終?山里人,送終是頭等事,歌走比不得沒人送終。七天接著跟我提起了屎蛋的保兒多福。多福是瘋二梅的娃,屎蛋視為己出,但離開黃泥嶺后,幾十年再沒見過。在七天看來,若能讓那娃認了這個爹,老屎蛋就有了送終的人,而能攛掇此事的人,唯有我。真是撞上門來的事,那段時間我正愁屎蛋的素材缺乏細節(jié),有了這檔子事,多好,走哇!我即刻找屎蛋聊這事,要帶他去尋這門親。老頭開始不表態(tài),經(jīng)不住我情真意切的蠱惑,動心了,算了個吉日,就領(lǐng)我和沒眼人去了黃泥嶺。
黃泥嶺挨著河北地界,很遠,自屎蛋離開后,成了沒眼人的禁地。
汽車一路過去,隊伍沉默,氛圍很怪異。進了山道,有幾里路不能走車,屎蛋站在車門口,握盲棍的手抖個不停,怎么說都不挪步,沒眼人也不動腿。挑起事端的七天也傻站著,我很郁悶:這來都來了,咋還變卦了?
七天后悔得很徹底:這五十年,二梅就沒離開過屎蛋的心,去了,萬一有個閃失,心里連個念想的地兒都沒了咋辦?還是不去了吧。
沒眼人都點頭。
唯獨喇叭不同意:一日為師還終身為父哩,用血汗養(yǎng)的娃咋地都會認,管他娘的,走!
喇叭拽著結(jié)巴天和,天和又領(lǐng)上大頭噌噌地往前走,我順勢就牽過屎蛋上了山路。
二梅家的泥坯三合院很整潔,正房門口兩棵梨樹鋪天蓋地開著白色的花。二梅就坐在梨樹下,很老,老得就像一段枯木。她身邊蹲著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在擦自行車。屎蛋一進去,男人站了起來,也沒有過程,直接就罵,好像他倆昨天剛見過面。那男人就是多福。多福什么臟話都罵,都是土話,我只聽懂三兩句,好像是不要臉,嫌他娘瘋了不夠,還來催死之類的。屎蛋像沒聽見,撿直沖著那段“枯木”走過去。當他不偏不倚站定在“枯木”跟前,咫尺之距,我真的信了七天的話,五十年,二梅就沒離開過屎蛋的心。
風來,梨花像雪片漫天舞下來,灑在屎蛋和二梅的身上,灑在屋檐,鋪滿院落,眼前,就像精心設(shè)計的舞臺上的一幕夢幻場景,美得讓人窒息。
二梅一直抬臉看著樹上的花,臉上毫無表情,沒牙的嘴弇闔不停,好像屎蛋根本不存在。屎蛋從胸口掏出一個布包,放到二梅的腿上,一句話沒說轉(zhuǎn)身就走,剛邁出院門,多福沖著他的背就把那包東西扔了出來,哐當一聲把院門關(guān)上了。那包東西就散在屎蛋的身后,散了一地,是錢!誰都沒想到,屎蛋會有錢。要知道,沒眼人早年一整年都掙不到幾塊錢,近年也就百來塊錢,而老屎蛋有整整一包錢!所有人都僵持在門口。那一地的錢讓我很恍惚,許久才蹲下,一張張撿起,幾分幾毛,一塊兩塊地撿起,有些五分、兩分的紙票早消失于市面,一共兩千八百六十四塊七毛,每張都平平整整。我把屎蛋不知摸了多少遍的錢放回屎蛋手中的那一刻,滿眼都是白繚繚的花,耳邊回響著屎蛋那些溫情的歌,竟不恨多福,只想回轉(zhuǎn)去,跟他說一聲,你爹等這一天等了一輩子。屎蛋站著,捧錢的手一直抖一直抖。這是他存了五十多年的錢,除了抽幾毛錢一包的煙,這五十多年,屎蛋不花錢,存著就為這一天。沒眼人啥也沒說,排成縱隊,手搭上前人的肩,牽上屎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