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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雀歌 《青雀歌》講述了青雀出生就被父母拋棄。沈茉陰謀加害她的母親祁玉,青雀知道后趕到京城,保護自己的母親。青雀被沈茉等人陷害,遠走從軍,立下赫赫戰(zhàn)功后,回到京城,把沈家繩之以法。青雀和四皇子阿原成親,成為晉王妃。阿原的哥哥弘治皇帝傳位于阿原,青雀成為皇后。本文從青雀救母開始,文風輕快明媚,溫馨甜蜜。
《青雀歌》全文跌宕起伏,人物性格也鮮明,尤其對青雀的描寫,常常令人大笑。青雀和四哥的愛情美得就像童話,孩子們也童話般美好。作者春溫一笑文風輕快明媚,講述了一個勵志又溫馨的故事。
春溫一笑,生長于山陽古城,就學于殷商故都,學的是會計,做的是金融,最喜歡的卻是中國歷史,對人類文明的童年時期充滿向往。典型的摩羯座性格,外表文弱,內(nèi)心堅強。涉獵甚廣,文風輕快明媚,溫馨甜蜜。 上 第一章 青雀出生/1 第二章 啟蒙老師/19 第三章 別抱琵琶/39 第四章 寧國公府/56 第五章 不缺師父/87 第六章 風骨傳奇/129 第七章 瓜葛相連/139 第八章 石屋遇險/180 第九章 尋尋覓覓/190 第十章 光可映人/218 第十一章 一諾千金/251 第十二章 樂見其成/271
下 第十三章 連本帶利/1 第十四章 水到渠成/36 第十五章 于歸之喜/55 第十六章 新婚歷險/74 第十七章 母以子貴/109 第十八章 長子出生/143 第十九章 就藩遼東/171 第二十章 即刻回京/207 第二十一章 即皇帝位/226 第二十二章 軒轅夏禹/243 第二十三章 聰明勇敢/255 番外 歲歲年年/276上 冊 第一章 青雀出生 成華七年仲夏,夏邑,會亭,鄧家祖宅。 時值傍晚,電閃雷鳴,狂風驟雨。 “哇哇”,嬰兒響亮的哭聲響起,透過風聲、雨聲,傳出去很遠很遠。耀眼的閃電劃破天際,隨之而來的是一聲聲驚雷,震得人耳朵發(fā)麻。電閃雷鳴之際,嬰兒哭聲更加嘹亮,響徹在天地間。 嬰兒在接生婆手中大聲啼哭,奮力揮動小胳膊小腿。她臍帶已被剪斷,身上的血污已被清洗干凈,白嫩可愛的小身子不停掙扎著,哭聲中滿是郁郁不平、威武不屈之氣。那副架勢,好像不只是對這惡劣的雷電風雨不滿,更要刺向蒼穹,對老天造反。 “恭喜恭喜,生了個姐兒!老婆子接生三十幾年,這么標致的姐兒還是頭回見著,可真!”接生婆樂呵呵說道。 產(chǎn)床上躺著一名絕色婦人,五官異常精致、美麗,此時臉色白得沒有血色,恍若透明,更是令人心生憐惜。“女孩兒。”她喃喃低語一句,聲音喑啞誘人,語氣中卻是不盡的失望、寥落之意。 耀眼的白光一閃而過,在夜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宛如矯健的白龍,又似出鞘的利劍。“轟隆隆,轟隆隆”的雷聲,天崩地裂一般,驚心動魄。 “這是個什么孩子,揀了這天氣出生。”接生婆心里嘀咕,“哭聲比雷聲還響!唉,可惜是個姐兒,這要是個哥兒,長大后還得了啊。” “小姐您真了不起,生了位小小姐呢,很漂亮!您聽聽她這哭聲,多有氣勢!”一位眉清目秀的侍女撲到床前,眼中含著熱淚,又是驚喜又是欣慰地說道。 產(chǎn)婦已是折騰了一天一夜,精疲力竭,再難支撐。“女孩兒。”她又喃喃了一句,連看看嬰兒的力氣也沒有,杏眼微闔,朦朧睡去。 這是一間頗為講究的產(chǎn)房。產(chǎn)床由上好的酸枝木制成,床頭鑲的是檀香紫檀,紋理細膩,色澤沉靜,高貴優(yōu)雅。床上的被褥、嬰兒的襁褓,都極具華美。 就連備著給嬰兒剪臍帶的剪刀,也是專門打造的小銀剪刀,又好看,又好用。封閉、舒緩的產(chǎn)房中,每一件物品都是費盡心思的,無一不精。 這間講究的產(chǎn)房,位于鄧家祖宅東北角。鄧家祖宅,是會亭最講究的宅院。雖然鄧家人長居京城,會亭老家依舊是寬闊敞亮,雕梁畫棟,軒楹瑰麗。 鄧家長輩全在京城,如今在祖宅主持家務的是胡媽媽。胡媽媽是鄧家世仆,年約四十余,頭上挽著規(guī)整的圓髻,身穿錦緞夏衫,膚色白皙,面目溫婉,觀之可親。此刻她正站在產(chǎn)房門口,含笑看著剛剛出世的小女嬰,若有所思。 被鄧府請來接生的,是會亭資格最老的接生婆陳婆。陳婆利落地把孩子包裹好,遞給等候已久的胡媽媽,笑著奉承道:“到底是貴府,雖說是個姐兒,哭聲也是響亮不凡。” 胡媽媽抱著才出生的小女嬰,矜持地笑笑,“辛苦了,多謝。”抬眼示意,身邊一位相貌機靈的小丫頭笑著送上錠黃澄澄的金子。陳婆兩眼放光,顫抖著接過來掂了掂,這,這沒有六兩也有五兩,金子啊,這可是金子! 鄉(xiāng)下地方,見慣的大多是銅錢,連紋銀都少見,更何況黃金?陳婆在會亭也算見多識廣的人物了,乍一見著這錠金子,也被晃花了眼,狠命夾著腿,唯恐喜出屁來,沖撞了貴人。 陳婆賠笑說了無數(shù)巴結討好之語,胡媽媽微微一笑,“大晚上的,天氣又不好,你也不容易。敝宅添人進口的喜事,請喝杯酒再走。”吩咐小丫頭“燙上酒來,讓她喝兩杯暖暖身子。” 這大戶人家的行事做派,不能讓干喝酒,怎么著也要有兩個下酒菜吧?陳婆樂呵呵道了謝,跟著小丫頭走了。產(chǎn)婦折騰得不輕,陳婆也跟著勞累許久,正想喝一杯解解乏。 懷中的小女嬰“哇哇”地哭個不停,胡媽媽低頭微笑,“很委屈么?哭成這樣。”雖說是個姐兒,雖說身份……有些不尷不尬,到底是鄧家的姑娘,前程似錦。鄧家,如今已是世襲罔替的撫寧侯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鄧家老太爺鄧永,偉軀貌,顧盼有威,早年從軍,征戰(zhàn)宣府。因戰(zhàn)功卓著,升遷至三千營指揮使,兼領神機營。成華元年荊、襄盜亂,鄧永領兵平叛,大勝。彼時新帝方才登基不到一年,大喜,論功封為撫寧侯。 成華六年,北元阿羅出部犯延綏。鄧永佩靖虜將軍印,率領八萬大軍和阿羅出在開荒川決戰(zhàn)。阿羅出大敗,天朝軍隊追擊至牛家寨,阿羅出為流矢射傷。捷報傳回京師,論功,予世侯。 “你姓鄧,撫寧侯府的正經(jīng)姑娘,大少爺頭一個孩子,往后福氣大著呢。”胡媽媽是鄧家大少爺鄧麒的奶娘,哄起孩子來自然得心應手,耐心地拍著哄著。嬰兒不知是哭累了,還是被拍得舒服,抽噎了幾聲,小眼皮漸漸合上,睡著了。 “是個聽話的好孩子。”胡媽媽懷中抱著嬰兒,心中暗暗嘆息,“方才聽你的哭聲,媽媽嚇得半死。又是委屈又是不平,好像要造反似的。姐兒,你往后要聽話,知道么?你這么個身份……不聽話可不成。” 這會兒工夫,丫頭、婆子們早已輕手輕腳把產(chǎn)房整理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不過,如果仔細去聞,還能聞著淡淡的血腥味。 胡媽媽走近產(chǎn)床,看看沉睡的產(chǎn)婦,柔聲吩咐守在床邊的侍女,“英娘,你也累了許久,去歇會子。這里自會有人照看,放心。” 被胡媽媽喚作英娘的女子一驚,下意識地抓緊床單,口吻客氣而堅決,“多謝媽媽體恤,我不累。我家小姐最怕打雷,我要陪著她。” 胡媽媽微笑,“如此,請便。” 奶娘是早已備下的,姓花,白白胖胖的,奶水多。胡媽媽把嬰兒交給眼巴巴等在一旁的奶娘,“姐兒醒了,便給喂奶。”奶娘忙不迭地答應了,小心翼翼把女嬰抱了過來。 “阿青,阿朱,你們守著少奶奶。阿碧,你跟著奶娘,姐兒有個什么,速速報我。阿丹去吩咐灶上,火不準停,少奶奶若醒了,熱湯熱菜隨時擺上。”胡媽媽交代完諸事,深深看一眼熟睡的“少奶奶”,轉身離去。 “外面電閃雷鳴的,媽媽您小心著些。”機靈的丫頭阿蘭殷勤上前,替胡媽媽披上雨披,撐著傘,一路迎著風雨走到廂房。等到了門口,傘已經(jīng)變了形,再也用不得。 廂房里坐著位妙齡少女,鵝蛋臉,皮膚雪白,眼睛大而溫柔,整個人宛如天上明月般皎潔澄澈,美麗動人。見胡媽媽進來,她滿臉賠笑站起來行禮問好,“胡媽媽。”又命身邊的小丫頭,“珠兒,上茶。”禮數(shù)周到。 胡媽媽在官帽椅上坐了,笑著問道:“明月姑娘,外頭又是打雷又是閃電的,沒把你嚇著吧?”這鄧家祖宅的丫頭們?nèi)珰w胡媽媽管,可眼前這位不是普通的丫頭,是大少爺跟前的紅人,有幾分體面。
“哪能呢。”明月陪胡媽媽坐下,溫婉得體地笑著,語氣柔和輕快,宛如三月春風,“媽媽,安居在這深宅大院之中,明月已是心滿意足,哪里會害怕。” “如此甚好。”胡媽媽微笑,“少奶奶今日酉正二刻產(chǎn)下一女,五斤六兩,母女平安。明月姑娘這便寫信回京,稟告大少爺知道。” 明月雖是丫頭,卻也是錦衣玉食長大的,通文墨,擅書法。她那一筆秀麗的簪花小楷看著舒服,故此會亭和京城之間的往來書信,全由明月負責。 “是,媽媽。”明月柔順地答應著,嘴角噙著絲意味深長的微笑,“我這便寫信,把喜信稟告大少爺。只是,這信卻不必送往京城。大少爺已隨侯爺、世子爺出戰(zhàn)宣府,信件,直接送往宣府即可。” 大少爺隨侯爺、世子爺出戰(zhàn)宣府?胡媽媽心中一涼。這么大的事,我竟不知道,明月竟知道! “凡在祖宅服侍的丫頭、婆子、仆役,全是外頭買來的。”胡媽媽把玩著手中的細瓷茶盞,悠悠說道,“外頭買來的,在撫寧侯府沒有根基,故此京城的消息,通通不知道。” 明月,也是外頭買來的。她進鄧府時已有十歲,本來按著她這樣的來路,在府里只能做粗活,進不了二門。不過,明月生得好,又能識文斷字的,入了大少爺?shù)难,得以青云直上?/p> 明月身邊的小丫頭迅速瞥了胡媽媽一眼,很有些不服氣。外頭買來的怎么了?一樣是奴才,誰比誰高貴了。明月紋絲不動,溫柔笑著,“媽媽說得極是。媽媽放心,京城的消息,你知我知罷了,斷斷傳不到……傳不到那位的耳中。” 胡媽媽變了臉色,眼神咄咄逼人,“大少爺是怎么吩咐的,你可還記得?明月姑娘,在這祖宅之中,沒有這位那位的,只有少奶奶!” 天空一聲炸雷響起,明月花容失色,手中的茶盞驚落地面。她性子敏捷,不過略怔了一怔,忙站起身斂容相謝,“媽媽說得是,明月知錯。” 胡媽媽見她低眉順眼的,也不便深加切責,溫和提醒道:“大少爺差你過來,為的是什么?莫忘了。” 明月羞愧地低聲答應,“是,不敢有忘。” 胡媽媽枯坐片刻,默默聽著外面的風雷之聲。明月賠笑問道:“媽媽,姐兒既已降生,咱們可是該收拾妥當了,準備回京?” 胡媽媽微笑看了明月一眼,花朵兒般的年紀,在這鄉(xiāng)下地方待了大半年,也是不易。只是想回京么,且還早著。就算你在京中有耳目,撫寧侯府大事小情一一知悉,可是大少爺?shù)男乃,終究你還是不懂。 “不必收拾,咱們暫不回京。”胡媽媽淡淡說道,“過個三年兩年的,姐兒身子結實了,才能經(jīng)得起長途跋涉。你這便動手寫信吧,明兒個我命人送走。” 明月忙答應了,見胡媽媽起身要走,親自送了出來,殷勤作別。外面風雨實在太大,她不過是在廊下略站了站,再回屋時已是衣衫盡濕。珠兒伶俐,忙服侍她把濕衣服脫了,換上新衣。 明月更衣過后,先是慢慢喝了杯熱茶,繼而吩咐珠兒,“焚香,磨墨。”珠兒脆生生答應了,自去行事。 “姐姐,真的還要三年兩年啊。”珠兒一邊磨墨,一邊可憐巴巴地問著明月。這里是鄉(xiāng)下,遠離京城,遠離繁華,在這待上三年兩年,不煩死也要悶死。 明月一臉溫柔笑意,提筆專注地寫著信,仿佛并沒聽到珠兒的問話。她人長得美,書法也美,字體嫵媚嬌柔中又透著清婉靈動,如紅蓮映水,又如仙娥弄影。 斟詞酌句地寫完,前前后后仔細看了不下七八遍,才親手疊起、封好,交代珠兒,“明日一早送給胡媽媽,不可耽擱。”珠兒依言收好信,“姐姐放心,誤不了。” 珠兒心里始終記著胡媽媽方才的話,再也放不下。她只有十一二歲,素日又極信重明月,便口沒遮攔地說道:“我倒罷了,姐姐已是十六七歲,再過三年兩年的,豈不成了老姑娘?” 明月微笑不語。三年兩年?胡媽媽你上了年紀,鄉(xiāng)下地方住得慣,我可不成。真要三年兩年地在這窮鄉(xiāng)僻壤耗著,恕不奉陪。 珠兒悻悻道:“為了那么個禍水,連累了多少人!害得咱們都陷在會亭,動彈不得。她算什么少奶奶,府里三書六禮、八抬大轎娶回來的那位,才是真正的少奶奶。她啊,頂多算是個姨奶奶罷了。” 明月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出了我這個屋子,你若敢說出這話,仔細你的皮!”珠兒吐吐舌頭,“我也就是跟您說說!換個人,打死我也不敢開口。” 珠兒心虛,一溜煙兒跑去剔亮燈火,整理床鋪,忙忙活活。明月坐在桌案旁,纖細手指輕撫姣好的面容,若有所思。 京里那位,如今該是什么都知道了吧,怎么還沒動靜?也太沉得住氣了。她就不怕老宅這位誕下麟兒,占了長子的名分?不管偏的庶的,長子總是與眾不同。 看不出來,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小姐,城府倒深。她若一直按兵不動,自己該怎么辦呢?在會亭傻等著肯定不成,那不是坐以待斃么?扇羰莿有┦帜_,日后被大少爺察覺了,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大少爺差你過來,為的是什么?”明月回想起胡媽媽的話,耳根子都羞紅了。會亭這等偏僻地方,沒什么出色人物。自己這大少爺面前的紅人,是被差來會亭給陪“少奶奶”說話,給“少奶奶”解悶的。 憑她也配么?從前再怎么風光,如今她父、兄皆已戰(zhàn)死,根本就是孤女一名,任人宰割。她連撫寧侯府的大門都進不去,卻在會亭大模大樣充著奶奶太太,真是沒天理。 到底該怎么著,才能回到京城,才能回到一片錦繡的撫寧侯府,才能回到大少爺身邊?難道只能等才出生的姐兒長到兩三歲,身子骨結實了,才能起程?那可坑死人了。 “少奶奶出自將門,性情孤高。”明月細細回想著鄧家大少爺曾經(jīng)交代過的話,“她雖生得嬌弱,卻是一身傲骨。明月,她凜然不可欺,不可受到一絲一毫的怠慢。” 孤高,一身傲骨,凜然不可欺……明月暗暗咬牙。就是因著這個,才把她養(yǎng)在會亭,和京城隔絕消息的吧。大少爺,為了她,你真是煞費苦心。 閃電耀眼的白光劃過黑沉沉的天空,屋中也是一亮。“如果她知道了,如果她知道了!”明月坐不住,站起身走到窗前,心潮起伏,“如果她知道大少爺早已另娶……” 她很驕傲,不會甘心居于人下。到時她是慷慨赴死,還是一怒離去,終生不復相見?明月的心劇烈跳動著,思緒混亂。 嘹亮的嬰兒哭聲透過重重雨幕傳了過來,明月打了個激靈。 “明姑娘,京城急信。”守門的婆子披著雨披,送來了一封被油紙包裹著的書信。珠兒出去接了信拿進屋里,過了沒多大會兒又出來了,塞了串清錢給婆子,“明月姐姐說,這大雨天的,辛苦了,給你打酒吃。”婆子眉開眼笑地謝了又謝,心滿意足地去了。 珠兒回到屋里,見明月愣愣坐在桌案前,臉色雪白,不由好奇道:“姐姐怎么了?”明月微笑,“沒什么。”拿起眼前的書信,一個字一個字地重新讀過。 珠兒不認字,偷偷看了眼,也看不出花來,輕手輕腳走了開去。明月獨自坐著,心中驚濤駭浪,難以言表。這封指明送給自己的書信,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只有一份婚書的摹本,和一句沉甸甸的話:沈茉已有五個月身孕。 沈茉,是大同總兵沈復的嫡長女,成華七年春季出閣,夫婿是鄧家大少爺,撫寧侯府世孫鄧麒。沈茉出閣之時,十里紅妝,轟動京城,傳為佳話。 這是要借我的手,除去心頭大患?明月又是驚,又是恨,又有些期待。這些若能被“少奶奶”看到,她或是死,或是走,不會在鄧家死賴著! 若動了,難免為人作嫁,成了別人手上的一把刀。若不動,難不成真在這小鎮(zhèn)之上度過三年時光?三年之后,我已老了。 要死一起死!明月前前后后想了不知多少遍,有了計較。 明月招手叫過珠兒,附耳低低說著話。珠兒乖順地點頭,“是,姐姐,珠兒全聽您的。” 產(chǎn)房里,“少奶奶”睡了兩個時辰后醒來,阿青、阿朱忙上前服侍,又去灶上傳飯。“少奶奶”神色淡淡的,只喝了小半碗雞湯。 “英娘呢?”“少奶奶”問道。她此刻臉上已有了絲血色,卻依舊中氣不足,聲音無力。阿青滿臉賠笑,“姐兒一直哭鬧,她放心不下姐兒,便過去看看。” 正說著話,英娘懷中抱著小襁褓,步履有些蹣跚地走了進來。阿青天真問道:“您臉色煞白,敢是天冷,凍著了?”阿朱卻是一聲輕驚,“您背上怎么粘著一張紙?” 英娘驀地回頭,斥道:“胡說什么!”雖是斥責,神色倉皇之急。她這一回頭,后背倒讓床上的“少奶奶”看清楚了,果然,粘著一張紙。 “取下我看。”她淡淡地吩咐,語氣平平無波。阿青猶豫了一下,阿朱手腳麻利地從英娘背上取了下來,恭敬遞到“少奶奶”面前。 婚書?“少奶奶”美麗的眼眸中閃過絲譏諷,這樣的婚書我也有,是他親手寫就,鄭重其事地捧了給我。那又怎樣呢?新娘若是現(xiàn)任大同總兵之女,婚書便是真的,世人皆認可。新娘若是已經(jīng)陣亡的龍虎將軍之女,沒有父兄為其主持公道,婚書便無人理會。 “她們說了什么?”“少奶奶”輕輕地、堅定地問著英娘,英娘對她敬如神祇,哪會當著她的面撒謊,況且事已至此,隱瞞無益,抱著嬰兒撲到她床前,哽咽道:“她們說,沈茉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撫寧侯府上上下下,一片歡欣。” 好,很好!鄧麒,你對得起我。“少奶奶”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雙手顫了顫,手中的婚書無聲無息飄落地面。 “小姐,您還有小小姐呢!您看看她,長得多招人疼啊。不哭不鬧的,多聽話!”英娘又是心痛,又是驚惶,急切之中,把才出生不久的小女嬰抱到小姐面前。這是您的親生骨肉,為了小小姐,您這做母親的也不能自暴自棄! 阿青、阿朱早嚇傻了,哆哆嗦嗦地避了出去。 這晚的天氣極端惡劣,閃電打雷,風雨交加。外面一道閃電劃過,隆隆雷聲響起,兩個丫頭嚇得魂飛魄散,緊緊抱在一起,做壞事會被雷劈的! 產(chǎn)房內(nèi),“少奶奶”寂靜半晌,陰沉開了口,“溺死!” 英娘不敢置信地抬頭,什么? “溺死!”喑啞卻又毋庸置疑。 電閃雷鳴,英娘跌坐在地上,懷中緊緊抱著小女嬰不放。 小女嬰方才本是大哭大鬧的,這會兒奶娘才給她喂過奶,閉著眼睛睡得很甜美。她才出生不久,臉孔只有梨子大,鼻子、嘴巴也都小小的,惹人憐愛。
英娘抱緊襁褓中的小女嬰,起身撲到床前哀求,“小姐,您看她一眼!她是您親生的孩子,身上流著祁家的血,老爺夫人的血!看她一眼,您還舍得么?” 祁家?“少奶奶”被這兩個字灼痛了心房,秋水一般的明眸中淚光點點,“正因她是祁家血脈,必須死。我父兄都是鐵血錚錚、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戰(zhàn)死沙場,雖死猶榮。我祁玉雖是弱女子,不能替祁家爭光,也萬萬不能給祁家抹黑!” 鄧麒已經(jīng)三書六禮地娶了貴女沈茉過門,家中已無男丁的祁玉拿什么去和他們抗爭?爭便爭不過,寧可玉碎,也不會茍延殘喘,忍辱偷生。 英娘心中絞痛,瞬間什么都明白了,“小姐,您,您存了死志?”英娘的聲音顫抖,滿是恐懼。最害怕的事終究還是來了,姑爺靠不住,小姐孤身弱女,再難保全。 祁玉唇角勾起一絲微笑,“英娘,祁家人便是要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我暫且無事,放心。”祁保山驍勇絕倫,剛果堅毅,他的女兒,不能悄無聲息地死在這暗室之中。 英娘鼻子酸酸的,打起精神安慰道:“小姐,您還沒有見到姑爺呢,莫要灰心喪氣。姑爺和您是打小的情分,待您何等的溫柔體貼,沈茉無論如何比不了。” 什么情分,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鄧麒信誓旦旦,最后還不是娶了沈茉?沈茉已經(jīng)懷了五個月身孕……算算時日,分明是鄧麒離開會亭不久后便娶了親,和沈茉成其好事。 如果你是個男孩兒,還可以托付給你曾祖父,讓他帶著你在戰(zhàn)場上殺出一條血路?赡闶莻女孩兒啊,你若留在鄧家,總有一天會落到沈茉手中。 你身上有祁家的血,你是祁保山的外孫女。不許卑賤地活著,不許跪在沈茉面前,對著那樣的女子做小伏低,任由她搓圓揉扁。 “溺死。”祁玉重又說了一句,疲憊地閉上眼睛,轉身向里,再不回頭。任憑外面如何風吹雨打,雷電交加,她仿佛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不想知道。 英娘的眼淚無聲無息一滴一滴落下,打濕了懷中的錦繡襁褓。小女嬰天真無邪的睡顏映入英娘眼簾,英娘的心揪了起來,小小姐才剛剛出生,她是來投胎做人的,不是來尋死的! 英娘迅速盤算了下,一手小心地抱著襁褓,一手抽出帕子擦去淚水,毅然到了床前,“小姐,她是祁家的外孫女,便是死,也要死在祁家!鄧家這污穢腌臜之地,不是她的埋骨之所!” 靜靜躺著的祁玉眼瞼動了動。 英娘看在眼里,更加定了主意,“小姐,我這便帶她回祁家老宅,到夫人牌位前上炷香,稟明此事。請夫人在陰間照看著她,以免她小小人兒,遭惡鬼欺凌。” 良久,祁玉清清冷冷說道:“她們哪里肯放你走。” 英娘聞弦歌而知雅意,大喜,“小姐您放心,天無絕人之路!” 她低頭看著嬰兒嬌美的小臉蛋兒,母雞護小雞的關切之情,油然而生。 小心翼翼把嬰兒放在床上,英娘轉身出去吩咐阿青、阿朱,“命廚房備辦上好的點心、瓜果,另外拿一個大食盒進來。”阿青、阿朱驚魂甫定,唯唯答應,兩人一起去了。 夜半時分,英娘捧著一個雕五福捧壽紅木大食盒,步履堅定地出了產(chǎn)房。“少奶奶心緒欠佳,離不得姐兒。你們守在門外,不得召喚,不許進去。”英娘冷冰冰吩咐著,阿青、阿朱連連點頭。 英娘走到內(nèi)門、二門、大門,處處有粗使的看門婆子迎頭攔著,雖滿臉是笑,卻是仔仔細細地盤問著,“這個時辰了,天氣又不好,做什么去?捧這么大個盒子,裝的什么啊。”英娘神色高傲,“今兒才得了個姐兒,知道吧?少奶奶命我回祁家老宅上炷香,稟告我家夫人。盒中所裝的,自然是祭品、香燭。你們可要打開看看,查檢一番?”婆子們哪敢,忙去請示上頭。婆子們請示的工夫,英娘頂著風雨,不慌不忙地走著,到了大門口。 胡媽媽睡得死,門敲不開。這祖居里除了胡媽媽說話管用,接下來就是明月姑娘最有體面,婆子們趕去請示,珠兒一臉不耐煩地出來了,“大晚上的不睡覺,瞎折騰什么!要回祁家老宅是不是?由她去!” 英娘身披雨披,手中捧著厚重的食盒,長身玉立地站著,冷笑道:“給我家夫人上炷香,也要如此為難么。很好,我記下了!” 她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兒,內(nèi)心一遍一遍祈禱,“小小姐,你可不能哭啊。求你了,千萬不能哭。” 婆子們得了令,屁滾尿流,點頭哈腰過來,“請,請。”英娘挺直脊梁,冷笑兩聲,珍而重之地捧著食盒,慢慢走了出去。 許是捧著的食盒太重,出了大門,英娘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旁人沒注意,看大門的褚婆子眼尖瞧見了,追出來喊道:“叫幾個小丫頭跟著伺候吧?” 風雨之中,英娘站穩(wěn)腳跟,鄙夷地回過頭,“鄧家的丫頭,跟到我們祁家做甚?”褚婆子訕訕的,漲紅了臉。 “嫂子馬屁沒拍著,拍到馬蹄上了?”褚婆子回去,一起當差的同伴們少不了笑話兩句。這大風大雨的,她走就走了唄,橫豎上頭有話放行,你還巴巴地追出去,可不是閑的。 褚婆子面有愧色,含混嘟囔道:“我這不是心軟么,看她都快捧不住了,才想要小丫頭跟著。”她說得本來就不清楚,又正值大風大雨,眾人也不知她說的是什么,見她沒趣,一笑作罷。 出了鄧家大門,英娘真的是腿都軟了。方才在內(nèi)門、二門、大門各處應對眾婆子的時候,在大門前靜靜等待的時候,已是汗流浹背。過關之后,幾乎虛脫。 周圍是一片可怕的黑暗,像貪婪的魔鬼般似要將整個世界吞噬掉。忽然間,閃電騰空升起,霎時照亮整個天地,照亮在大雨中吃力挪動腳步的文弱身影。剎那后,電光消失,天地重又連為一體,風雨中的人,被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 英娘在會亭已有三年之久,路徑熟悉,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雨水走向一處荒蕪老宅。祁家人丁單薄,會亭并無族人,自家主、主母相繼亡故之后,祁家老宅大門緊閉,只有一名年邁昏聵的老仆看家。 英娘到了大門前,明知老仆耳聾,喚他也沒用。索性也不聲張,小心翼翼把食盒放在門旁的石礅上,自懷中取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自門縫中伸了進去。 打開門,捧起食盒,英娘沿著小路去了后院的正房。進門后英娘摸出火折燃起,點上蠟燭,原本幽暗的室內(nèi)有了光亮。 英娘連臉上的雨水也來不及擦拭,急著打開食盒。食盒中,小小女嬰閉目沉睡,面容恬靜。英娘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小小姐,可憐的孩子。 “小姐是你親娘,如何會不疼你?只要你不會陷在鄧家,對著沈茉卑躬屈膝,小姐自是寧愿你好好活著。”英娘經(jīng)歷了這樣的夜晚,再也忍耐不住,對著襁褓中的小小嬰兒低聲哭訴起來,“小小姐,你是龍虎將軍的后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這間正房是供奉祁保山等人靈位的地方。英娘已是接近崩潰,哀哀地對小女嬰說著話,毫沒注意到祁保山的靈位之前竟擺放有新鮮祭品,顯然是不久之前還有人祭拜過。 “小小姐,你本該是位金尊玉貴的小姑娘,撫寧侯府世孫的嫡長女。小小姐,當年鄧家、祁家門當戶對,彼此有意,媒人都已請好,就等著你外祖父凱旋回京,便要正式定親了。” “你外祖父是出了名的常勝將軍,生平征戰(zhàn)無數(shù),從沒打過敗仗。誰料想,就在夫人和小姐翹首盼望之時,前方傳來戰(zhàn)報,天朝大敗于蒙古騎兵,你祖父和舅舅們?nèi)繎?zhàn)死!” 英娘熱淚滾滾,“你外祖父一去,什么都變了。不只原本親熱的鄧家夫人不再上門,連媒人也避而不見,老爺出殯的時候,鄧家送來奠儀,并沒人上門吊孝。” 英娘憶及往事,心中傷痛,哀哀地哭了一會兒。怕嚇著睡夢中的孩子,無聲流著淚,哽咽著。 “小小姐,你娘并沒做錯事,更沒有不顧廉恥,無媒茍合。你爹和你娘,是有媒有聘,正正經(jīng)經(jīng)拜過堂的。” “如今你爹另娶大同總兵之女,你娘孤苦無依,拿鄧家無可奈何,寧可玉碎。她卻不肯叫你做了鄧家庶女,屈辱地活著。小小姐,我雖把你帶出了鄧家,可是天地茫茫,要如何安置你?” 英娘俯身看著嬰兒,一滴晶瑩的淚珠掉落,滴在女嬰嬌嫩的小臉蛋上。“小小姐。”英娘仿佛被火燙了般,忙伸出手去,輕柔擦去那滴淚水。 屋正中是一張厚重古樸的供桌,供桌上掛著顏色莊重的長布幔,幾乎垂地。布幔被緩緩掀起,一個黑色人影悄無聲息地挪了出來,默默站在英娘面前。 “我有地方安置她。”他冷靜地開了口。 “你是誰?”英娘下意識地伸手護住嬰兒,滿眼警戒之色,沖著黑色人影輕斥道。 朦朧燭光中,眼前這黑衣男子年紀約摸三十上下,體形矯健,眼神堅定,面目如刀削斧鑿一般,硬朗堅毅。從他的舉止神態(tài)來看,很明顯,他從過軍。 英娘驚駭過后,敏捷地抱起嬰兒,低聲怒問,“鄧麒派你來的?” “鄧家休想要回小小姐!”英娘心中怒火熊熊,冷笑連連,“鄧麒打的什么主意,當我不知道么?無非是借著孩子,把我家小姐強拘在鄧家,成全他兩美兼得。祁家沒有貪生怕死的男子,也沒有因循茍且、得過且過的女兒,我家小姐寧愿一死,寧愿親手殺了孩子,也不會讓他如愿!” 黑衣人原地站著不動,沉默不語。英娘抱緊懷中的嬰兒,一臉警惕地看著他,半分不敢松懈。窗外風雨大作,英娘渾身緊繃,汗水早已打濕了衣背。 “我有地方安置她。”黑衣人的聲音低沉中透著自信,“我弟媳婦即將生產(chǎn),孩子交給她撫養(yǎng),對外只說生了雙胞胎。” 他身形挺拔如松,語氣又非常堅定,英娘莫名對他生出好感,“你真不是鄧麒派來的人?” 黑衣人指指供桌上的祭品,“我原在祁將軍帳下聽令,做過一任先鋒官。如今解甲歸田,回鄉(xiāng)務農(nóng),今夜……今夜特來祭拜將軍。” 英娘神色一暗,“老爺正是在盛夏時節(jié)出兵蒙古,捕魚兒海一戰(zhàn),天朝失利,老爺和所屬三千將士一起,盡皆戰(zhàn)死。不知不覺,竟已是四年過去了。” 黑衣人的雙拳攥了起來,咯咯作響,呼吸也變得沉重,神情痛楚不堪。英娘十分警醒,覺著他不對勁,遂抱緊嬰兒,默默無語。 也是這樣的雷雨之夜,塞外蠻荒之地,殺聲震天,血雨腥風。一個又一個的兵士倒了下去,一具又一具的尸體橫在面前……黑衣人痛苦地捂起眼睛,不敢再回想。 窗外雷雨交加,室內(nèi)靜寂無語。 良久,黑衣人放下雙手,沉聲道:“孩子我抱走,暫且由我弟媳撫養(yǎng)。”見英娘把嬰兒抱得死緊,聲音不知不覺間柔和下來,“我家只有嫡親兩兄弟,十年前朝廷征兵,二丁抽一。我做大哥的舍不得弟弟吃苦,自己從了軍。如今我回了鄉(xiāng),和弟弟一家一計地過日子,和美得很。我弟弟、弟媳都是清白厚道之人,你只管放心。” 英娘聽他說得誠摯,低頭看看懷中嬌嫩的孩子,落下淚來。給他,舍不得;不給他,苦命的小小姐又有誰可以托付? 晶瑩的淚珠從英娘清秀面龐不停滾落,英娘本是中人之姿,并沒有美得驚心動魄、令人不能自持。此時此刻,燭光下的她卻有了圣潔的意味,整個人熠熠生輝。 黑衣人默默看了她片刻,伸出手去,“把孩子給我,我會安排得天衣無縫。”英娘又是不舍,又是無奈,顫抖著把孩子遞了出去。 小女嬰離了懷,英娘若有所失,痛哭失聲。黑衣人要出門時,她捧起食盒追了過去,“這些金銀送你,我家小小姐身子嬌貴,莫要讓她吃苦!” 黑衣人回身笑笑,從食盒中拎起一串清錢,“暫且只用這些便可。我很快回來,莫害怕,等著我。”深深望了英娘一眼,披上雨披,抱起嬰兒,走進重重雨幕。 英娘撲到門口,外面黑沉沉的,伸手不見五指,耳邊只聽得風聲雨聲。小小姐,可憐的孩子,天大地大,你會被帶到哪里? 懷中沒了嬰兒,英娘心空落落的,無處安放。在門前癡癡站了許久,她回過身來,到主人、主母靈前上了香,合掌祈禱,“老爺夫人在天有靈,保佑小姐無恙,保佑小小姐平安。” 祈禱過后,英娘無助地守在門口,心中煎熬,臉色煞白。不知等了多久,一道黑影閃進門來。英娘貼在墻上,又是絕望又是驚恐地看著他,他真的不是鄧家人?他真的會好生撫養(yǎng)小小姐? “鎮(zhèn)上有一個姓陳的接生婆。”黑衣人取下雨披,簡短說道:“她今晚喝了很多酒,有醉意。方才她給我弟媳接了生,雙胞胎,兩個女孩兒。” 英娘木木地跌坐到椅子上,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給你。”黑衣人遞過一個小小襁褓。英娘跳了起來,這是方才他帶走的那個!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鄰居家也是今夜生產(chǎn)。”黑衣人低頭看了眼襁褓中瘦弱的女嬰,眼神中有無盡憐憫,“見是女孩兒,便扔到屋外,任其自生自滅。” 鄉(xiāng)下地方,只有男丁才是壯勞力,女孩兒做不得重活,屬于“賠錢貨”。生了女孩兒,拋棄的很多,親手溺死的也比比皆是。 “可憐的孩子。”英娘見那孩子瘦弱可憐,心生惻隱。黑衣人把襁褓放回到食盒中,“你帶回去,命人喂她奶水,或許還有救。” 見英娘似有躊躇,黑衣人微笑道:“眼下還不是和鄧家翻臉的時候,有這個孩子在,暫時可支應幾天。”英娘恍然,忙答應了。 食盒中所藏金銀,英娘悉數(shù)取出交與黑衣人,“請善待我家小小姐。”黑衣人掂量了掂量,笑道:“我卻是個窮人,要行事,須要有銀錢方可,我便不客氣,收下了。” 英娘把襁褓放好,狠狠心,捧起食盒欲走,“我要回鄧家了。小姐孤身弱女,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我。” 黑衣人欺近身來,在英娘耳畔低低說了幾句話,英娘“啊”了一聲,抬頭看著他,驚喜欲狂。 第二天,雨過天明,艷陽高照。 鄧家正亂著。胡媽媽不復往日的從容鎮(zhèn)定,煩惱地在房中踱來踱去。“少奶奶”不知怎么的,昨晚忽命英娘回了趟祁家老宅。英娘半夜三更出去,黎明方回,之后主仆二人霸占著孩子,再不放侍女進門。便是奶娘要喂奶,也是擠到碗里端進去,不許見姐兒的面。 這個家不歸“少奶奶”管,可是“少奶奶”若使起性子,沒人敢勉強她。眼瞅著情形越來越不對,胡媽媽有些六神無主,“快,速去請姑太太!”胡媽媽厲聲吩咐道。 阿蘭清脆地答應一聲,忙出去傳話了。鄧家主子們?nèi)诰┏牵挥幸晃徊皇軐櫟、庶女出身的姑太太嫁在鄰近的?zhèn)子曹集。雖說這位姑太太在鄧家一向是無足輕重的人物,可到了這時候,卻是顧不得了。 日正時分,曹姑太太還沒趕到,祁家來人了。一輛結實美觀的黑漆平頂馬車停在鄧家祖居前面,車夫是位三十歲左右的漢子,目光敏銳,身手敏捷。他下了車,客氣地沖門房拱拱手,“在下是祁家下人,來接我家大小姐回家的,煩請諸位通報。” 門房怔了半天,呵斥道:“我家少奶奶,是由著你們胡亂接走的?”車夫不慌不忙,“祁家大小姐自是祁家大小姐,什么時候成了你家少奶奶?” 門房氣得不行,等要說什么,張了張口卻又咽了回去。算了,禍從口出,少說一句吧,稟告上頭要緊。 胡媽媽本來已是急得嘴上起泡,聽了門房這么一稟,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壞了,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少奶奶”,動了。 祁玉全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英娘抱著小小襁褓,主仆二人走過內(nèi)門、二門,直往大門闖去。侍女、婆子們誰也不敢對“少奶奶”用強,干著急沒法子,飛奔著去請胡媽媽。 胡媽媽魂兒都快嚇飛了,緊趕慢趕,趕到了大門口。“我的少奶奶,您還坐著月子呢,怎么好出門?”胡媽媽跺腳,“這要是吹了風,落下病根兒,可是一輩子的事兒!” 祁玉冷笑一聲,伸出纖纖素手,雪白手掌上攤著一支鋒利的金釵,“落下病根兒算什么,今日我若出不了鄧家大門,便血濺當場!” 英娘高高舉起小襁褓,“你們?nèi)舾覇拢冶闼に浪?rdquo;嬰兒弱弱地哭起來,聲音跟小貓似的,十分無力。胡媽媽這個糾心啊,昨天活蹦亂跳的姐兒,只一晚上,被糟蹋成這樣! “開門!”明月姍姍而來,越過胡媽媽下著令,“快開門!少奶奶若有個三長兩短,姐兒若有個閃失,大伙兒都別想活了!” 這話說得有理!祁玉釵橫頸間,悻悻欲刺;英娘高高舉著小襁褓,隨時有可能重重摔下去。門房瞅瞅這架勢,恨不得立時三刻開了大門,千萬別在這大門前鬧出人命。真出了人命,自己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賠的。 門房想開,又不敢開,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向胡媽媽。胡媽媽一直主持祖居家務,大事小情的都是胡媽媽做主。胡媽媽若不點頭,門房真還不敢專擅。 胡媽媽顫巍巍央求道:“千不看萬不看,少奶奶看在姐兒的顏面上,快快回來!姐兒是大少爺?shù)挠H骨肉,再也離不得鄧家的。少奶奶是聰明人,怎不替姐兒想想?姐兒的名聲要緊!” 胡媽媽也是做娘的人,尋思著別的打動不了“少奶奶”,親生的孩子她總放不下吧?一個小姑娘家,親娘若是性子這般不好,動不動尋死覓活地鬧騰,這小姑娘還有誰肯待見,有哪家敢娶?長大后連親事都難說。 她已經(jīng)是庶出了,再不聽聽說說、規(guī)規(guī)矩矩的,那還得了?你這當娘的不管不顧任性胡鬧,到頭來只會連累自己的親生女兒。 古老厚重的大門前,祁玉亭亭玉立,橫眉冷對。她本就是難得一見的絕代佳人,陽光下更顯得冰肌瑩徹,姿容如玉,那恍若出塵仙子般的風華,直令人不敢逼視。 祁玉輕蔑地看著胡媽媽,冷冷一笑,“媽媽如此,是要逼死我了。好,我如你的愿!”舉起手中金釵,毫不留情地要刺向頸間。 “不要!”明月一聲驚呼,“放你走,這便放你走!” 祁玉手臂停在半空,涼涼看著她。 明月厲聲沖門房喝道:“你還不開門,是要逼死少奶奶么?”門房渾身抖似篩糠,一步一步走向大門。 臨開鎖前,門房哀求似的看向胡媽媽。胡媽媽眼神呆傻,直愣愣看著前方,身子向后倒了下去。 沉重的大門吱扭扭打開了。英娘抱著孩子,警惕地環(huán)顧著四周,護著祁玉走出鄧家大門。大門口,祁家的馬車、車夫恭候已久。 臨上車前,祁玉回首望了一眼,眼眸中不知是悲是喜。這是自己和他成婚的地方,和他恩愛纏綿過的地方,如今,卻已是往事不堪回首。 “小姐快上車!”英娘催促道?蓱z的小姐,才生下孩子不到一天,還坐著月子呢。胡媽媽那混蛋倒也沒說錯,這要是萬一落下病根兒,可是一輩子的事。 車夫利落地掀起車簾,放好腳踏,“大小姐,請。”祁玉微微頷首,“難為你了。”抬腳上了車。英娘抱著襁褓,緊跟著也上來了。 明月帶著兩個小丫頭,輕移蓮步,到了馬車前。“少奶奶您先回娘家住幾天,等您消了氣,再接您回來。請少奶奶的示下:這奶娘要給姐兒喂奶的,讓她跟著您一道過去,可使得?” 祁玉閉目不語。英娘低頭看看瘦弱的小女嬰,心生不忍,“如此,請送她到祁家老宅。她的工錢,自有祁家開銷。” 明月微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回身吩咐人,“套上車,把花奶娘送到祁家老宅,不可耽擱。” 明月一邊說著話,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年輕車夫。一身青布衣袍,漿洗得干干凈凈。眼神澄澈,面容堅毅,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根本不是無知無識的鄉(xiāng)下人。不是說祁家除了一名老仆看家,英娘貼身服侍少奶奶,剩下的再也沒人了?這車夫,卻是從哪里來的。 明月容色照人,她在車畔這么一立,嬌柔婀娜,嫵媚無限,宛如才從仕女圖中走出來的大美人。車夫卻是看也不看她一眼,打響馬鞭,車輪滾動,即將啟程。 “玉兒,停下!”一輛朱輪華蓋馬車急急馳來,車還沒停穩(wěn),車簾已經(jīng)掀開,傳出這么氣急敗壞的一句。須臾,兩名丫頭扶著名中年婦人,跌跌撞撞、慌不擇路地走了過來。 這名中年婦人已有些發(fā)福,滿月似的一張臉,白白胖胖,頗顯慈愛。這會兒她雖是心里著急,氣喘吁吁地趕了來,臉色還是很溫和。 “玉兒,居家過日子,可不能這般使性子。”中年婦人到了車前,苦口婆心勸道:“誰家沒個磕磕絆絆的?一有不如意就要離開夫家,這日子還怎么過?好孩子,聽姑母的話,快回去。姑母擔保啊,這之后你該怎么過日子,還是怎么過日子,鄧家沒人敢輕慢你。” 這中年婦人正是胡媽媽口中的姑太太,鄧麒的姑母。她打小也是在京城長大的,因是不受寵的庶出姑娘,長大后被嫡母隨意配了人,嫁在鄰鎮(zhèn)曹集。 這位曹姑太太性子懦弱,聽說事發(fā)之后祁玉鬧騰,已是一再搖頭,“嫁都已經(jīng)嫁了,除了忍著,還能怎樣?更別提孩子都已經(jīng)生下了。”雖是很不以為然,無奈她夫家不過是普通富戶,要倚仗娘家撫寧侯府的事且多著,便也不敢怠慢,緊趕慢趕,來做和事佬。 “姨母安好。請恕玉兒身子尚弱,不便下車拜見。”車簾之中,傳出斯斯文文的話語,“姨母的好意,玉兒心領了。此事與姨母無關,姨母無須橫加干涉。” 曹姑太太心里一涼。她和祁玉的母親少女時代便是認識的,是以祁玉年幼之時,稱呼她為“姨母”,和鄧麒成婚之后,自是改稱“姑母”。如今祁玉連稱呼都改了回去,可見情形之嚴重。 “怎會與姑母無關?”曹姑太太強笑道,“你是姑母嫡親的侄媳婦,姑母親自做的媒,為麒哥兒禮聘你入門。玉兒,姑母疼愛你的心,你還不知么。” “抬頭三尺有神靈。”車簾內(nèi)的聲音清清冷冷,沒有一絲暖意,“姨母可敢對天起誓,無論何時何地,都承認是我的媒人,承認我是鄧麒明媒正娶的妻?若果真如此,請姨母和玉兒同到夏邑縣衙,狀告鄧麒停妻再娶。” 車廂內(nèi),祁玉神色淡漠,英娘緊咬嘴唇,秀目中滿是憤怒。這位姑太太當初做媒時說得可真是天花亂墜,如今還敢觍著臉在這兒騙人。我呸!鄧麒娶了沈茉進門,她可別裝作不知道!她在鄧家再怎么不受寵,到底是位正經(jīng)姑奶奶,鄧麒娶親這樣的大事,怎可能無人知會。 曹姑太太白胖的臉上閃過尷尬之色,有些訕訕的,“麒哥兒也是被逼的,姑母也是后來才知道,怕你傷心,才暫且瞞著你。玉兒,姑母是為了你好。” 車簾內(nèi)傳出一聲譏諷輕笑,之后,寂寂無語。曹姑太太自己也覺得臉上掛不住,急赤白臉說道:“玉兒,你莫這般!男子漢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便是麒哥兒再娶了,又怎樣?不過是姐妹相稱罷了。” “姐妹相稱么,誰是姐姐,誰是妹妹?”祁玉的聲音中不帶一絲煙火氣,好像非常之心平氣和。 曹姑太太頗費躊躇。她心里自然是清清楚楚,沈茉是三書六禮過的門,祁玉是在會亭悄無聲息地成的親,這兩樁婚禮根本沒法比。祁玉的身份也沒法跟沈茉比,自然沈茉是正室,祁玉是側室。但是這話她又不好意思明著說出來,又不好再像從前似的欺騙祁玉。曹姑太太猶豫再三,說不出話來。 “祁玉失了父母親人,孤身飄零,無力和大同總兵、撫寧侯府抗衡。”祁玉的聲音依舊很平靜,并不含怨忿。 曹姑太太大喜,忙道:“可不是么?胳膊擰不過大腿,雞蛋不能跟石頭碰!事已至此,咱們便認了,好不好?玉兒,只要丈夫喜歡你、向著你,正室也好,側室也好,有何分別。” 明月一直恭謹?shù)卣驹谲嚺,此時面色一緊,心中突突跳。祁玉似有妥協(xié)的意思,姑太太又這般勸著,要是她再回去了……種種努力,付諸東流。 車簾內(nèi)沉寂半晌,祁玉淡淡道:“夏蟲不可以語冰。” 曹姑太太不甚讀書,聞言愣了愣,不大懂什么意思。明月卻是讀過《莊子》的,美麗眼眸中閃過一絲狂喜。祁玉既諷刺曹姑太太囿于見聞,知識短淺,可見是不同意姑太太的! “我祁玉家世清白,父兄皆是鐵骨錚錚的英雄豪杰,母親出自詩禮大族,淑嫻溫惠。”祁玉的聲音轉為激昂,“祁玉寧愿一死,也不能屈節(jié)作妾,有辱先人!” “若鄧麒認沈茉為妻,則我和他的婚事作罷,祁玉和鄧麒從此陌路,再無干系!若鄧麒認我祁玉為妻,讓他休了沈茉,再來接我和孩子吧!” 言罷,祁玉敲敲車廂壁,示意車夫起程。車夫響亮地吆喝一聲,馬鞭高高揚起,車輪滾動,揚長而去。 明月依舊溫婉地站著,努力抑止住洶涌而來的歡喜,不在臉上帶出來。大少爺怎么會休了沈茉?不可能的事。祁玉提了這樣的要求,分明是心意已決,再也不想回鄧家。 曹姑太太怔了片刻,追著喊道:“你走便走,把我鄧家的孩子留下來!”沒過多大會兒,車夫站在行駛中的馬車上,手中高高舉著一個襁褓,長笑道:“好啊,孩子這便給你留下。曹姑太太,你要么?” 看他的架勢,分明等著曹姑太太說聲“要”,他便把嬰兒擲下! 曹姑太太嚇得肝膽俱裂,帶著哭腔喊道:“不要了,不要了!” 車夫朗聲大笑,“姑太太,是你說不要的!”矮身坐下,把襁褓拋回車廂中,趕著馬車,絕塵而去。 回到祁家老宅,祁玉要拜謝車夫,車夫不肯,“我昔日受過祁將軍的恩惠,這番作為只是報恩罷了,當不得大小姐的謝。” 祁玉見他堅決,倒也不勉強。她昨天才生完孩子,這一番折騰,精力早已用完,被英娘扶到房中歇下。沒一會兒,沉沉睡去。 英娘對車夫感恩戴德,“黑衣……大哥,您坐坐,我到廚下燒火造飯。”車夫笑了笑,“敢叫英姑娘得知,小的姓莫,賤名大有。英姑娘叫我莫大有便可。” 英娘不肯,“您是大恩人,哪能叫您的名字?”推讓了幾番,英娘執(zhí)意稱呼“莫大哥”,莫大有笑著答應了,“如此,你叫我莫大哥,我叫你英娘。”英娘自無二話。 “小姐可還有親眷?”莫大有問道,“孤身在此,總不是個了局。” 英娘愁眉苦臉,“有音信的親眷,并沒有。” 祁玉的父親祁保山起自微寒,并沒族人、親戚可以相助。母親王氏卻是舊家之女,外祖父進士出身,從縣令做起,一路升到南昌知府,訟簡刑清,人稱王太守,頗有廉名。 不過很可惜,祁家父子戰(zhàn)死之后,祁玉和母親王氏正凄涼無助之時,王太守壞了官,被摘了印。再之后,音信皆無,外祖父和舅父們究竟怎樣了,祁玉全然不知。 莫大有沉思片刻,簡潔明了地交代,“小小姐在我弟媳處,很平安。我弟媳是農(nóng)婦,健壯有力,奶水多,奶兩個小姑娘足夠,不必掛心。” “倒是小姐的外祖父,要急著找尋。王太守向有清名,應該不難打聽,我今日便到縣里探探消息。若無果,雇人到南昌走一趟。” 英娘歉意道:“太勞累你了,過意不去。莫大哥,歇息過再去吧。”莫大有搖頭,“等不得。英娘,咱們要趕在鄧麒回到會亭之前,設法把小姐送走。” 英娘恨恨道:“他這背信棄義之人,還敢再來,還有臉再來?”當年一副情深義重的模樣,賭咒發(fā)誓?菔癄不變心,轉身就另娶他人,和沈茉這樣的女子成其好事。他這樣的人,拿什么臉見小姐。 莫大有微微一笑,“他有什么不敢來的。他若見了小姐,定是訴說他的不得已,他的苦衷,他的無奈,要小姐體諒他,要小姐為了他暫且忍讓。英娘,鄧麒下了這么大的工夫,對小姐分明是志在必得,又怎會輕易放小姐走掉。” 英娘紅著眼圈“呸”了一聲,“小姐是老爺和夫人捧在手心長大的,受不得委屈,受不得氣!想讓小姐屈居人下,趁早死了這條心!”英娘說著說著,嗚咽起來,“要是老爺和少爺們還活著,非殺了鄧麒這廝不可!” 莫大有堅毅的眼眸中閃過絲憐憫。傻英娘,若是祁將軍父子尚在人間,借鄧麒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鄧麒妄圖納了小姐,還不是欺負她父兄皆亡,無人撐腰做主。 莫大有從懷中取出一方布帕子,默默遞給英娘。英娘不好意思道:“失態(tài)了,莫大哥別笑話。”接過帕子來看,是一方普普通通的細布帕子,沒有任何刺繡花紋,簡單大方,干干凈凈。 英娘躊躇半晌。從這帕子上看,莫大哥家境并不如何窮苦,卻也絕不富貴。小小姐在他家,會不會穿粗布衣裳、睡稻草床?可憐的小小姐。 “莫大哥,待我稟了小姐,再贈您些金銀吧。”英娘吞吞吐吐說道,“您家外頭還和從前一樣,內(nèi)里用的東西精細些,小小姐才一點點大,細皮嫩肉的,粗糙不得。” 說完,英娘唯恐詞不達意,忙忙地又上一句,“莫大哥,我沒別的意思,真沒別的意思!”她知道莫大有是古道熱腸的君子,跟莫大有提錢,覺得好像褻瀆了似的。 莫大有笑了笑,安慰她道:“俗話說得好,‘要想小兒安,三分饑和寒’,小兒嬌養(yǎng)無益,英娘不必為小小姐憂心。” 饑和寒?那么個小小人兒,才生下來,只有一點點大,饑和寒?英娘白了臉。 莫大有無奈,“外面一定有鄧家的人暗中守著,我一個人甩掉他們?nèi)菀,帶著你就難了。英娘,容我一兩日工夫,設法帶你去到我家,親眼看看嬰兒。” 英娘大喜,斂衽謝過,喜滋滋去廚下燒火造飯了。 鄧家送了奶娘并兩個粗使丫頭過來,英娘把她們安置到外院,并不許進內(nèi)宅。若孩子要吃奶,只讓奶娘擠到碗里端進去,奶娘和粗使丫頭都是沒轍。 莫大有說到做到,果然揀了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悄悄帶了英娘去了趟他家。他家在鄰近的莫家村,村民十戶之中倒有九戶姓莫,出門大都認識,若村中來了生人,一村皆知。 莫大有家是座寬敞的宅院,新蓋的三間大瓦房,并不是英娘想象中的茅草屋。進了屋,屋里是一明兩暗的格局,莫大有的弟媳婦帶著兩個小女嬰住在西邊的暗間,雖是粗布床褥,收拾得很干凈。 莫大有的弟弟莫二有一直務農(nóng),身子強壯,面相憨厚老實。見了英娘,不好意思地搓著手,總共也沒說幾句話。莫二有的媳婦姓祁,是祁家村的姑娘,大大的臉,身子粗壯,和莫二有很有夫妻相。 祁氏身邊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小襁褓,雖是粗布的,顏色卻很鮮亮。襁褓中分別是兩個小女嬰,此刻都正在熟睡。英娘屏住呼吸俯身看去,緊挨著祁氏的那名嬰兒,可不正是自家小小姐? 孩子正甜甜睡著,嬌嫩的面孔天真無邪。才兩三天沒見,她仿佛沒那么紅了,臉色白凈不少,更好看了。英娘貪婪地看著她,恨不得把她抱在懷里,親吻個夠。 “不哭不鬧的,極省心。”祁氏紅潤的臉上滿是笑意,“您只管放心吧,大哥抱來的金貴孩子,便是愛哭鬧折騰人,我和孩兒爹也不打不罵的,只管疼她。” 當年是莫大有從了軍,莫二有才能安安生生在鄉(xiāng)間務農(nóng),清凈度日。后來又是莫大有回了鄉(xiāng),帶回財物,莫家才能翻蓋瓦房,過寬裕日子。莫二有夫婦都是淳樸之人,對莫大有這哥哥敬愛得很。 “大哥不許咱告訴別人他回來的事,咱就不告訴。”祁氏很爽快,“連親爹娘親兄弟都沒說!” 英娘這才知道,原來莫大有回到夏邑,是密不示人的。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英娘卻莫名地放心不少。沒有莫大有,莫二有夫婦就是鄉(xiāng)間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夫農(nóng)婦,誰會注意他們呢? 英娘不便久留,看過小女嬰,知道她凍不著餓不著,有人疼愛,狠狠心出來了。莫大有先出來探了探路,覺得四周沒人,才帶了英娘回祁家老宅。 胡媽媽蘇醒之后,親自來了祁家,苦苦哀求祁玉回去。祁玉死咬著一句話,“他若認沈茉為妻,我和他從此陌路;他若認我為妻,便休了沈茉!”聽得胡媽媽一臉愁云慘霧,無計可施。 胡媽媽想看看姐兒,祁玉冷笑,“他若不休了沈茉,今生今世,鄧家人休想見姐兒一面!”胡媽媽臉上過不去,走了。 三書六禮、十里紅妝過門的正經(jīng)少奶奶,能因為一個小小庶女休了?你還真把這小丫頭片子當回事啊。胡媽媽心里不是不鄙夷的。 明月寫下書信,分送京城、宣府。然后,和胡媽媽一起愁眉苦臉地坐下,靜候發(fā)落。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祁玉已經(jīng)能下床了。她看著嬌柔婉轉,弱不勝衣,其實是將門之女,身子骨很結實。雖然生完孩子第二天就折騰了一回,悉心將養(yǎng)過后,依舊是一名風華絕代的好女子。 莫大有這兩年一直在夏邑縣城賃房子住著,用的名字并不是本名,而是祁震。鄧家人只知道這名喚祁震的男子往來奔走,替祁玉效力,還以為他是祁保山的舊仆。 “那祁震雇了人到南昌打探王太守的消息,這可如何是好?”鄧家仆役報了胡媽媽。 胡媽媽強自鎮(zhèn)靜,“王太守久已沒有音信,哪里是好打聽的?等他們打聽著的時候,大少爺仗也打完,人也趕過來了。” 面上雖鎮(zhèn)靜,其實胡媽媽心里直打鼓,唯恐祁玉的外祖父家真的冒出來人。到時胡媽媽若想留下祁玉,可是師出無名。要留祁玉,祁玉是你鄧家什么人?是鄧麒的妻,那沈茉是什么?是鄧麒的妾,說笑了,納妾文書在哪里?王太守雖壞了官,王家還是舊家大族,想和王家蠻不講理硬來,怕是不能夠。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祁玉顧及才出生的姐兒,狠不下心令孩子失去父親的庇護,自己忍氣吞聲。“當娘的誰不為孩子想?少奶奶,你莫只顧自己任性,好歹顧著姐兒一分半分!”胡媽媽暗暗祈禱,祈禱少奶奶像個當娘的,為親閨女著想一二。 這天,還是艷陽高照,天氣晴朗。 祁家老宅大門前留下一輛樸素大方的平頂馬車,車夫放下腳踏,車上先是下來一名小廝打扮的少年,然后少年從車上扶下一位年紀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這青年男子面如冠玉,目如點漆,分明是位濁世佳公子。 “請問這可是祁家?請代為通傳,京西王承來訪。”青年男子帶著車夫、小廝到了大門口,溫文爾雅地開了口。 看門人是莫大有從夏邑縣城請來的,因著工錢高、事少,對這份差使十分滿意。見來了客人,忙滿臉賠笑上來見禮,問明來意,飛奔著進去稟報。 英娘高興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小姐,王家表少爺來了!”祁玉淺淺笑著,果然天不絕我么,外祖父、舅父竟有了音信。 英娘抱著嬰兒去了鄧家祖居。胡媽媽大喜迎出來,“英娘,少奶奶想通了?”英娘微笑,“哪里。我不過是過來問一聲,你家大少爺怎么說的?那沈茉,他到底休還是不休?”胡媽媽氣結。 英娘和胡媽媽糾纏的同時,祁玉和王承一道出門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等胡媽媽明白過來的時候,為時已晚。 胡媽媽指著英娘懷中的嬰兒,氣得發(fā)抖,“她就這么走了?親生的孩兒,她……她竟毫不憐惜?”英娘譏諷地一笑,“我家小姐投奔遠在云南任職的王老太爺去了,鄧家若有話說,上云南吧!” 胡媽媽直愣愣看了英娘半天,昏了過去。 祁玉住回祁家老宅,倒還不算什么,畢竟人還在會亭?墒瞧钣癖煌跫业娜私幼吡,遠赴云南,這讓她如何跟鄧麒交代? 從夏邑到云南,路途遙遠,有時乘車,有時坐船。旅途之中,王承對祁玉關懷愛護,無微不至。過長江的時候,王承附了一只都御史陳家的大船,這船很大,抗風浪,比單雇小船要強多了。 “是令妹么?”同船一位薛姓客人笑問。旅途寂寞,同船客人之間,常有閑談解悶的。 王承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和薛姓客人說起江上風光。薛姓客人見狀,也沒深問。 同船久了,王承漸漸知道這薛姓客人名薛能,是陽武侯的族侄。因陽武侯年老無子,族中爭嗣,明著暗著顯弄神通。薛能素得陽武侯看重,族人爭相詆毀,薛能不耐煩,故此出京一游,散散心。 “此去何處?”王承隨口問道。 “云南。”薛能坦誠相告。 船艙之中,祁玉聽著艙外的對話,心里一陣陣酸楚。表哥若是一年之前尋來,自己又何需淪落至此?如今么,嫁過人,生過孩子,即便外祖父、舅父疼愛,不過是在王家吃碗安樂茶飯罷了。 也不知英娘此時如何了?鄧家可有刁難她?祁玉思緒起伏,一雙明眸如清水洗過的黑寶石般,水波瀲滟。 祁玉去后,鄧家人早已死氣沉沉,英娘撒手不管,將嬰兒交給了奶娘撫養(yǎng),故此鄧家人更是松懈。莫大有知道英娘思念嬰兒,這天特意前后查探過,知道沒人跟著,讓英娘扮做農(nóng)婦模樣,帶她去了莫家村。 小女嬰眉眼長開,更好看了。她已有兩個月大,臉上帶著可愛的甜美笑容,怡然自得地在英娘懷中吐著泡泡。 英娘的心都融化了。 窗外樹梢上,停著一只麻雀大小的青藍色小鳥。 “小小姐,你的名字,便叫做青雀,好不好?”英娘憐惜地看著懷中的小女嬰,仿佛她能聽懂話似的,柔聲跟她商量,“青雀,又名青鳥,是鳳凰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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