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先生一生命運多舛,年過半百之余遭遇文化大革命,勞改、批斗,失去自由……
《牛棚雜憶》寫于1992年,是季羨林先生在文革時期的一本生活回憶錄,以幽默甚至是調侃的筆調詳細地講述了自己在“文革”中的各種不幸遭遇。
在那個血與淚交集的時代,讓我們記得還有那么一份溫情與理性。
牛棚雜憶(季羨林經(jīng)典作品 **精裝典藏版):一個時代的真實記載 一段生活的赤誠回憶
季羨林(1911.8.6—2009.7.11):中國山東省聊城市臨清人,字希逋,又字齊奘。國際著名東方學家、語言學家、文學家、國學家、佛學家、史學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歷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聊城大學名譽校長、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亞研究所所長,是北京大學的終身教授。
代表作品:《牛棚雜憶》《天竺心影》《朗潤集》《留德十年》《病榻雜記》《中印文化關系史論集》《佛教與中印文化交流》等。
001 自序
008 第一節(jié)緣起
014 第二節(jié)從社教運動談起
018 第三節(jié)一九六六年六月四日
028 第四節(jié)對號入座
034 第五節(jié)快活半年
044 第六節(jié)自己跳出來
056 第七節(jié)抄家
066 第八節(jié)在“自絕于人民”的邊緣上
077 第九節(jié)千鈞一發(fā)
087 第十節(jié)勞改的初級階段
100 第十一節(jié)大批斗
108 第十二節(jié)太平莊
116 第十三節(jié)自己親手搭起牛棚
121 第十四節(jié)牛棚生活(一)
136 第十五節(jié)牛棚生活(二)
151 第十六節(jié)牛棚生活(三)
161 第十七節(jié)牛棚轉移
168 第十八節(jié)半解放
174 第十九節(jié)完全解放
184 第二十節(jié)余思或反思
195 后記
自 序
《牛棚雜憶》寫于一九九二年,為什么時隔六年,到了一九九八年才拿出來出版?這有點違反了寫書的常規(guī)。讀者會懷疑,其中必有個說法。
讀者的懷疑是對的,其中確有一個說法,而這個說法并不神秘,它僅僅出于個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點私心而已。我本來已經(jīng)被“革命小將”——其實并不一定都小——在身上踏上了一千只腳,永世不得翻身了?煞駱O泰來,人間正道,“浩劫”一過,我不但翻身起來,而且飛黃騰達,“官”運亨通,頗讓一些痛打過我、折磨過我的“小將們”膽戰(zhàn)心驚。如果真想報復的話,我會有一千種手段,得心應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進行報復的。
可是我并沒有這樣做,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打擊、報復、穿小鞋、耍大棒。難道我是一個了不起的寬容大度的正人君子嗎?否,否,絕不是的。我有愛,有恨,會妒忌,想報復,我的寬容心腸不比任何人高?墒,一動報復之念,我立即想到,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那種氣氛中,每個人,不管他是哪個山頭,哪個派別,都像喝了迷魂湯一樣,異化為非人,F(xiàn)在人們有時候罵人為“畜生”,我覺得這是對畜生的污蔑。畜生吃人,因為它餓。它不會說謊,不會耍刁,絕不會先講上一大篇必須吃人的道理,旁征博引,洋洋灑灑,然后才張嘴吃人。而人則不然。我這里所謂“非人”,絕不是指畜生,只稱他為“非人”而已。我自己在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時候還虔信“文化大革命”的正確性,我焉敢苛求于別人呢?打人者和被打者,同是被害者,只是所處的地位不同而已。就由于這些想法,我才沒有進行報復。
但是,這只是冠冕堂皇的一面,這還不是一切,還有我私心的一面。
了解“十年浩劫”的人們都知道,當年打派仗的時候,所有的學校、機關、工廠、企業(yè),甚至某些部隊,都分成了對立的兩派,每派都是“唯我獨左”“唯我獨尊”,F(xiàn)在看起來兩派都搞打、砸、搶,甚至殺人、放火,都是一丘之貉,誰也不比誰強,F(xiàn)在再來討論或者辯論誰是誰非,實在毫無意義?墒窃诋敃r,有一種叫作“派性”的東西,摸不著,看不見,既無根據(jù),又無理由,卻是陰狠、毒辣,一點理性也沒有。誰要是中了它,就像是中了邪一樣,一個原來是親愛和睦好端端的家庭,如果不幸而分屬兩派,則夫婦離婚者有之,父子反目者有之,至少也是“兄弟鬩于墻”,天天在家里吵架。我讀書七八十年,在古今中外的書中還從未發(fā)現(xiàn)過這種心理狀況,實在很值得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認真探究。
我自己也并非例外。我的派性也并非不嚴重。但是,我自己認為,我的派性來之不易,是拼著性命換來的。運動一開始,作為一系之主,我是沒有資格同“革命群眾”一起參加鬧革命的!案锩鼰o罪,造反有理”,這呼聲響徹神州大地,與我卻無任何正面的關系,最初我是處在“革命”和“造反”對象的地位上的。但是,解放前,我最厭惡政治,同國民黨沒有任何粘連,大罪名加不到我頭上來。被打成“走資派”和“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是應有之義,不可避免的。這兩陣狂風一過,我又恢復了原形,成了自由民,可以混跡于革命群眾之中了。
如果我安分守己,老老實實的話,我本可以成為一個逍遙自在的逍遙派,痛痛快快地混上幾年的。然而,幸乎?不幸乎?天老爺賦予了我一個犟勁,我敢于仗義執(zhí)言。如果我身上還有點什么值得稱揚的東西的話,那就是這點犟勁。不管我身上有多少毛病,有這點犟勁,就頗值得自慰了,我這一生也就算是沒有白活了。我在逍遙中,冷眼旁觀,越看越覺得北大那位炙手可熱的“老佛爺”倒行逆施,執(zhí)掌全校財政大權,對力量微弱的對立派瘋狂鎮(zhèn)壓,甚至斷水斷電,縱容手下嘍啰用長矛刺殺校外來的中學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并不真懂什么這路線那路線,然而牛勁一發(fā),拍案而起,毅然決然參加了“老佛爺”對立面的那派“革命組織”!袄戏馉敗钡男暮菔侄臼怯忻,我?guī)缀醢炎约阂粭l老命賠上。詳情書中都有敘述,我在這里就不再啰唆了。
不加入一派則已,一旦加入,則派性就如大毒蛇,把我纏得緊緊的,說話行事都失去了理性!笆旰平佟币贿^,天日重明;但是,人們心中的派性仍然留下了或濃或淡的痕跡,稍不留意,就會顯露出來。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一多半是“十年浩劫”中的對立面,批斗過我,誣蔑過我,審訊過我,踢打過我。他們中的許多人好像有點愧悔之意。我認為,這些人都是好同志,同我一樣,一時糊涂豬油蒙了心,干出了一些不太合乎理性的勾當。世界上沒有不犯錯誤的人,這是大家都承認的一個真理。如果讓這些本來是好人的人知道了,我抽屜里面藏著一部《牛棚雜憶》,他們一定會認為我是秋后算賬派,私立黑賬,準備日后打擊報復。我的書中雖然沒有寫出名字——我是有意這樣做的——但是,當事人一看就知道是誰,對號入座,易如反掌。懷著這樣惴惴不安的心理,我們怎么能同桌共事呢?為了避免這種尷尬局面,所以我才雖把書寫出卻秘而不宣。
那么,你為什么不干脆不寫這樣一部書呢?這話問得對,問得正中要害。
實際上,我最初確實沒有寫這樣一部書的打算。否則,“十年浩劫”正式結束于一九七六年,我的書十六年以后到了一九九二年才寫,中間隔了這許多年,所為何來?這十六年是我反思、觀察、困惑、期待的時期。我痛恨自己在政治上形同一頭蠢驢,對所謂“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場殘暴、混亂、使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蒙羞忍恥、把我們國家的經(jīng)濟推向絕境、空前、絕后——這是我的希望——至今還沒人能給一個全面合理的解釋的悲劇,有不少人早就認識了它的實質,我卻是在“四人幫”垮臺以后腦筋才開了竅。我實在感到羞恥。
我的腦筋一旦開了竅,我就感到當事人處理這場災難的方式有問題。粗一點比細一點好,此話未必毫無道理。但是,我認為,我們粗過了頭。我在上面已經(jīng)說到,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受蒙蔽的。就算是受蒙蔽吧,也應該在這個千載難遇的機會中受到足夠的教訓,提高自己的水平,免得以后重蹈覆轍。這樣的機會恐怕以后再難碰到了。何況在那些打砸搶分子中,確有一些禽獸不如的壞人。這些壞人比好人有本領,“文化大革命”中有個常用的詞兒:變色龍,這批壞人就是變色龍。他們一看風頭不對,立即改變顏色。有的偽裝成正人君子,有的變?yōu)槟硨④、某領導的東床快婿,在這張大傘下躲避了起來。有的鼓其如簧之舌,施展出縱橫捭闔的伎倆,暫時韜晦,窺探時機,有朝一日風雷動,他們又成了人上人。此等人野心大,點子多,深通厚黑之學,擅長拍馬之術。他們實際上是我們社會主義社會潛在的癌細胞,遲早必將擴張的。我們當時放過了這些人,實在是埋藏了后患。我甚至懷疑,今天我們的國家和社會,總起來看,是安定團結的、大有希望的。但是社會上道德水平有問題,許多地方的政府中風氣不正,有不少人素質不高,若仔細追蹤其根源,恐怕同“十年浩劫”的余毒有關,同上面提到的這些人有關。
上面是我反思和觀察的結果,是我困惑不解的原因?晌矣制诖裁茨?
我期待著有人會把自己親身受的災難寫出來。一些元帥、許多老將軍,出生入死,戎馬半生,可以說是為人民立了功。一些國家領導人,也是一生革命,是人民的功臣。絕大部分高級知識分子、著名作家和演員,大都是勤奮工作、赤誠護黨。所有這些好人,都被莫名其妙地潑了一身污水,羅織罪名,無限上綱,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真不知是何居心。中國古來有“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說法,但干這種事情的是封建帝王,我們卻是堂堂正正的社會主義國家。所作所為之殘暴無情,連封建帝王也會為之自慚形穢的。而且涉及面之廣,前無古人。受害者心里難道會沒有憤懣嗎?為什么不抒一抒呢?我日日盼,月月盼,年年盼;然而到頭來卻是失望,沒有人肯動筆寫一寫,或者口述讓別人寫。我心里十分不解,萬分擔憂。這場空前的災難,若不留下點記述,則我們的子孫將不會從中吸取應有的教訓,將來氣候一旦適合,還會有人發(fā)瘋,干出同樣殘暴的蠢事。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今天的青年人,你若同他們談“十年浩劫”的災難,他們往往吃驚又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樣子是不相信,天底下竟能有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們大概認為我在說謊,我在談海上蓬萊三山,“山在虛無縹緲間”。雖然有段時間流行過一陣所謂的“傷痕”文學,然而,根據(jù)我的看法,那不過是碰傷了一塊皮膚,只要用紅藥水一擦,就萬事大吉了。真正的傷痕還深深埋在許多人的心中,沒有表露出來。我期待著當事人有朝一日會表露出來。
此外,我還有一個十分不切實際的期待。上面的期待是對在“浩劫”中遭受痛苦折磨的人們而說的。折磨人甚至把人折磨至死的當時的“造反派”實際上是打砸搶分子的人,為什么不能夠把自己折磨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折磨過程也站出來表露一下,寫成一篇文章或一本書呢?這類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五十歲了,有的官居要津。即使別人不找他們算賬,他們自己如果還有點良心,有點理智的話,在燈紅酒綠之余,清夜捫心自問,能夠睡得安穩(wěn)嗎?如果這類人——據(jù)估算,人數(shù)是不老少的——也寫點什么東西的話,拿來與被折磨者和被迫害者寫的東西對照一讀,對我們人民的教育意義,特別是對我們后世子孫的教育意義,會是極大極大的。我并不要求他們檢討和懺悔,這些都不是本質的東西,我只期待他們秉筆直書。這樣做,他們可以說是為我們民族立了大功,只會得到褒揚,不會受到譴責,這一點我是敢肯定的。
就這樣,我懷著對兩方面的期待,盼星星,盼月亮,一盼盼了十二年。東方太陽出來了,然而我的期待卻落了空。
可是,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一九九二年。許多當年被迫害的人已經(jīng)如深秋的樹葉,漸趨凋零;因為這批人年紀老的多、宇宙間生生死死的規(guī)律是無法抗御的。而我自己也已垂垂老矣。古人說:“俟河之清!痹谖业娜藟蹘缀危績蓚期待中,其中一個我無能為力,而對另一個,也就是對被迫害者的那一個,我卻是大有可為的。我自己就是一個被害者嘛!我為什么竟傻到守株待兔,專期待別人行動而自己卻不肯動手呢?期待人不如期待自己,還是讓我自己來吧!這就是《牛棚雜憶》的產(chǎn)生經(jīng)過。我寫文章從來不說謊話,我現(xiàn)在把事情的原委和盤托出,希望對讀者會有點幫助。但是,我雖然自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個期待,對別人的那兩個期待,我還并沒有放棄。在期待的心情下,我寫了這篇序,期望我的期待能夠實現(xiàn)。
1998年3月9日
第一節(jié)緣起
“牛棚”這個詞兒,大家一聽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它是否就是法定名稱,卻誰也說不清楚。我們現(xiàn)在一切講法治。講法治,必先正名。但是牛棚的名怎么正呢?牛棚的創(chuàng)建本身就是同法“對著干的”,F(xiàn)在想用法來正名,豈不是南轅而北轍嗎?
在北大,“牛棚”這個詞兒并不流行。我們這里的“官方”叫作“勞改大院”,有時通俗化稱為“黑幫大院”,含義完全是一樣的。但是后者更生動,更具體,因而在老百姓嘴里就流行了起來。顧名思義,“黑幫”不是“白幫”。他們是專在暗中干“壞事”的,是同“革命司令部”唱反調的。這幫家伙被關押的地方就叫作“黑幫大院”。
“童子何知,躬逢勝餞!”我三生有幸,也住進了大院——從語言學上來講,這里的“住”字應該是被動式——而且一住就是八九個月。要說里面很舒服,那不是事實。但是,像“十年浩劫”這樣的現(xiàn)象,在人類歷史上絕對是空前的——我但愿它也絕后——“人生不滿百”,我居然躬與其盛,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不得不感謝蒼天,特別對我垂青、加佑,以至于感激涕零了。不然的話,想找這樣的機會,真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我不但趕上這個時機,而且能住進大院。試想,現(xiàn)在還會有人為我建院,派人日夜守護,使我得到絕對的安全嗎?
我也算是一個研究佛教的人。我既研究佛教的歷史,也搞點佛教的義理。但是最使我感興趣的卻不是這些堂而皇之的佛教理論,而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些迷信玩意兒,特別是對地獄的描繪。這在正經(jīng)的佛典中可以找到,在老百姓的口頭傳說中更是說得活靈活現(xiàn)。這是中印兩國老百姓集中了他們從官兒們那里受到的折磨與酷刑,經(jīng)過提煉,“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然后形成的,是人類幻想不可多得的杰作。誰聽了地獄的故事不感到毛骨悚然、毛發(fā)直豎呢?
我曾有志于研究比較地獄學久矣。積幾十載寒暑探討的經(jīng)驗,深知西方地獄實在有點太簡單、太幼稚、太單調、太沒有水平。不信你去讀一讀但丁的《神曲》,那里有對地獄的描繪。但丁的詩句如黃鐘大呂,但是詩句描繪的地獄,卻實在不敢恭維,一點想象力都沒有,過于簡單,過于表面,讀了只能讓人覺得好笑;赜^印度的地獄則真正是博大精深。再加上中國人的擴大與渲染,地獄簡直如七寶樓臺,令人目眩神馳。讀過中國《玉歷至寶鈔》一類描寫地獄書籍的人,看到里面的刀山火海、油鍋大鋸,再配上一個牛頭、一個馬面,角色齊全,道具無缺,誰能不五體投地地欽佩呢?東方文明超過西方文明,東方人民的智慧超過西方人民的智慧,于斯可見。
我非常佩服老百姓的幻想力,非常欣賞他們對地獄的描繪。我原以為這些幻想力和這些描繪已經(jīng)是至矣盡矣,蔑以復加矣。然而,我在牛棚里待過以后,才恍然大悟,“革命小將”在東勝神州大地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建造起來的牛棚,以及對牛棚的管理措施,還有在牛棚里制造的恐怖氣氛,同佛教的地獄比較起來,遠遠超過印度的原版。西方的地獄更是瞠乎后矣,有如小巫見大巫了。
我懷疑,造牛棚的“小將”中有跟我學習佛教的學生。我懷疑,他們不但學習了佛教史和佛教教義,也學習了地獄學。而且理論聯(lián)系實際,他們在建造北大的“黑幫大院”時,由遠及近,由里及表,加以應用,一時成為全國各大學學習的樣板。他們真正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僅此一點,就足以證明,我在北大四十年的教學活動,沒有白費力量。我雖然自己被請入甕中,但衷心欣慰,不能自已了。
猶有進者,這群“革命小將”還充分發(fā)揮了創(chuàng)新能力。在這個牛棚里確實沒有刀山、油鍋、牛頭、馬面,等等?墒牵跊]有這樣的必需道具下而能制造出遠遠超過佛教地獄的恐怖氣氛,誰還能吝惜自己的贊賞呢?在舊地獄里,牛頭、馬面不過根據(jù)閻羅王的命令把罪犯用鋼叉叉入油鍋,叉上刀山而已。這最多只能折磨犯人的肉體,絕沒有“觸及靈魂”的措施,絕沒有“斗私批修”“狠斗活思想”等辦法。我們北大的“革命小將”,卻在他們的“老佛爺”的領導下在大院中開展了背語錄的活動。這是嶄新的創(chuàng)造,從來沒有聽說牛頭、馬面會讓犯人背誦什么佛典,什么“揭諦,揭諦,波羅揭諦”,背錯一個字,立即一記耳光。每天晚上的訓話,也是舊地獄中絕不會有的。每當夜幕降臨,犯人們列隊候訓。惡狠狠的訓斥聲,清脆的耳光聲,互相應答,融入夜空。院外小土山上,在薄暗中,人影晃動。我低頭斜眼一瞥,知道是“自由人”在欣賞院內這難得的景觀,宛如英國白金漢宮前面廣場上欣賞御林軍換崗的盛況。此時,我的心情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簡短截說,牛棚中有很多新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里面的生活既豐富多彩,又陰森刺骨。我們住在里面的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讓神經(jīng)緊張到最高限度,讓五官的本能發(fā)揮到最高限度,處處有荊棘坑坎,時時有橫禍飛來。這種生活,對我來說,是絕對空前的。對門外人來說,是無法想象的。當時在全國進入牛棚的人雖然沒有確切統(tǒng)計,但一定是成千累萬?墒峭珖丝谝槐,仍然相形見絀,只不過是小數(shù)一端而已。換句話說,能進入牛棚并不容易,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人們不是常常號召作家在創(chuàng)作之前要深入生活嗎?但是有哪個作家心甘情愿地到“黑幫大院”里來呢?成為“黑幫”一員,也并不容易,需要具備的條件還是非?量痰。
我是有幸進入牛棚的少數(shù)人之一,幾乎把老命搭上才取得了一些難得的經(jīng)驗。我認為,這些經(jīng)驗實在應該寫出來。我自己雖非作家,卻也有一些舞筆弄墨的經(jīng)驗。自己要寫,非不可能。但是,我實在不愿意再回憶那段生活,一回憶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寒而栗,不去回憶也罷。我有一個渺渺茫茫的希望,希望有哪位蹲過牛棚的作家,提起如椽大筆,把自己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淋漓盡致地寫出來,一定會開闊全國全世界讀者的眼界,為人民立一大功。
可是我盼星星,盼月亮,盼著東天出太陽,一直盼到今天,雖然讀到了個別人寫的文章或書,總還覺得很不過癮,我想要看到的東西始終沒有出現(xiàn)。蹲過牛棚,有這種經(jīng)驗而又能提筆寫的人無慮百千。為什么竟都沉默不語呢?這樣下去,等這批人一個個遵照自然規(guī)律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那些極可寶貴的、轉瞬即逝的經(jīng)驗,也將會隨之而消泯得無影無蹤。對人類全體來說,這是一個莫大的損失。對有這種經(jīng)驗而沒有寫出來的人來說,這是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最可怕的是,我逐漸發(fā)現(xiàn),“十年浩劫”過去還不到二十年,人們已經(jīng)快要把它完全遺忘了。我同今天的青年,甚至某些中年人談起這場災難來,他們往往瞪大了眼睛,滿臉疑云,表示出不理解的樣子。從他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他們的腦袋里裝滿了疑問。他們懷疑,我是在講“天方夜譚”,我是故意夸大其詞。他們懷疑,我別有用心。他們不好意思當面駁斥我,但是他們的眼神卻流露出:“天下哪里可能有這樣的事情呢?”我感到非常悲哀、孤獨與恐懼。
我感到悲哀,是因為我九死一生經(jīng)歷了這場巨變,到頭來竟然得不到一點了解,得不到一點同情。我并不要別人全面理解,整體同情。事實上我對他們講的只不過是零零碎碎、片片段段。有一些細節(jié)我甚至對家人好友都沒有講過,至今還悶在我的心中。然而,我主觀認為,就是那些片段就足以喚起別人的同情了,結果卻是適得其反。于是,我悲哀。
我孤獨,是因為我感到,自己已屆耄耋之年,在茫茫大地上,我一個人踽踽獨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年老的像三秋的樹葉,逐漸飄零。年輕的對我來說像日本人說的“新人類”那樣互不理解。難道我就懷著這些秘密離開這個世界嗎?于是,我孤獨。
我恐懼,是因為我怕這些千載難得的經(jīng)驗一旦泯滅,以千萬人遭受難言的苦難為代價而換來的經(jīng)驗教訓就難以發(fā)揮它的“社會效益”了。想再獲得這樣的教訓,恐怕是難之又難了。于是,我恐懼。
在悲哀、孤獨、恐懼之余,我還有一個牢固的信念。如果把這場災難的經(jīng)過如實地寫出來,它將成為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一面鏡子。常在這面鏡子前照一照,會有無限的好處。它會告訴我們,什么事情應當干,什么事情不應當干,絕沒有任何壞處。
就這樣,在反反復復考慮之后,我下定決心,自己來寫。我在這里先鄭重聲明:我絕不說半句謊言,絕不添油加醋。我的經(jīng)歷是什么樣子,我就寫成什么樣子。增之一分則太多,減之一分則太少。不管別人說什么,我都坦然處之,“只等秋風過耳邊”。謊言取寵是一個品質問題,非我所能為,亦非我所愿為。我對自己的記憶力還是有信心的。經(jīng)過了所謂“文化大革命”煉獄的洗禮,“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怕。如果有人讀了我寫的東西感到不舒服,感到好像是揭了自己的瘡疤;如果有人想對號入座,那我在這里先說上一聲:悉聽尊便。盡管我不一定能寫出什么好文章,但是這文章是用血和淚換來的,我寫的不是小說。這一點想能得到讀者的諒解與同情。
以上算是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