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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精選
本書為《駱駝草叢書》之一。選錄的四篇小說均節(jié)選自作者的四部長篇小說。《胡青云·郭玉川·錢晉生》,通過三個普通青年投身抗戰(zhàn)洪流,反映出晉北人民不怕犧牲、英勇奮戰(zhàn)的大無畏精神!多崘廴亍⑾蚕病罚@是一個一夜之間變?yōu)橄聧徟さ膹S長助理與一個刑滿出獄后被聘為“保鏢”的“流氓犯”的故事!督鹑稹ば↓埮そ饘毜啊,反映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殘疾與健全、自強與墮落的掙扎與抗?fàn)帯!斗搅ズ土蝴悺罚?dāng)農(nóng)民企業(yè)家投身于全新的市場經(jīng)濟平臺時,他們的道義、良知和情感將受到怎樣的拷問?作者以其犀利的筆觸和流暢的語言,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不同歷史時期蕓蕓眾生的百態(tài)。
駱駝草,屬落葉灌木。身軀并不高大,但根系發(fā)達,扎根極深,不怕風(fēng)沙,不怕干旱,即使一年不下雨也不會枯死。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駱駝草與大自然抗?fàn),頑強地生長,以它不屈的意志滯止了風(fēng)沙的流動。這正是我們這些病殘作家自強不息的真實寫照。本套叢書的作者都是中國當(dāng)代著名的作家,更是傷殘人作家中的杰出人物,他們不屈服于命運的精神,如同頑強生長在茫茫沙漠中的駱駝草,彰顯著生命的壯麗。
曹利軍,筆名寒黎,祖籍河北高陽,20世紀60年代末隨父親所在部隊遷居山西忻州,80年代開始發(fā)表小說,迄今已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500多萬字。主要作品有:小說集《曹利軍中短篇小說選》(百花文藝出版社)、《曹利軍作品精選》(華夏出版社),長篇散文《山·河·關(guān)》(三晉出版社),長篇小說《血祭忻口》(合著)(北岳文藝出版社)、《紅塵手》(作家出版社)、《金太陽》(作家出版社)、《步天圖》(作家出版社),電視連續(xù)劇《盤龍臥虎高山頂》(合著)(中央電視臺)。曾獲全國“德敏學(xué)習(xí)成才獎”、山西“新世紀文學(xué)獎”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協(xié)第五、第六屆全委會委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首屆簽約作家,《五臺山》文學(xué)月刊主編。
胡青云·郭玉川·錢晉生
1
胡青云手挽著一個青布小包袱,拐過街口,朝家里走去。胡家的宅院坐落在忻州順城街,雖談不上如何豪華,卻也是青磚門樓、琉璃照壁,月亮門隔著前后兩進大院,前院有花池,后院有苗圃。胡文慶老爺雖然有點錢,但他自知在忻州,自己的財力與郜、王、張、石、連、陳諸家大戶相差甚遠,量體裁衣,有這樣一處宅子已經(jīng)很不錯了。 胡文慶老爺有一兒一女,一妻一妾,錢夠花覺夠睡。他這人不貪不占,不嫖不賭,日子過得四平八穩(wěn)。倘若日本人不來,忻州不起戰(zhàn)火,那么胡文慶老爺?shù)娜兆舆會四平八穩(wěn)地過下去。 晉北一開戰(zhàn),忻州就像一口燒滾的油鍋,而胡文慶老爺和二太太月娥則像熱鍋上的螞蟻,再也坐不住了。尤其是二太太月娥,成天價在胡老爺面前嘮叨不休。胡老爺便找了一輛順道去南懷化村的大車,要接他大老婆和女兒青云來,然后全家人到晉南去躲躲戰(zhàn)禍。 這天上午,胡老爺有事要出門去,聽到門環(huán)叩得啪啪響,開門一看,正是女兒青云,忙問道: “你娘哩?” “家里唄!鼻嘣凭镏,一臉的不高興,跨進門徑自朝后院走。后院的西廂房是她的屋,她身上裝著門上的鑰匙。青云一年不來,西廂房的門就一年不開。 “青云,你來哩?你娘哩?”二太太月娥從正屋迎出來,滿臉堆著笑。 “家里唄!边是那句硬邦邦的話,說完后掏出鑰匙開了門,自管自走了進去。 胡老爺見女兒來了,又從屁股后頭跟回來,見女兒如此待月娥,就改了主意,折回正屋。他知道月娥脾氣好,但還是象征性地責(zé)怪了女兒一句: “這娃娃,隨她娘,倔!” 這陣子不斷有隊伍打忻州街上往北開,風(fēng)聲也一天比一天緊。月娥的意思是趕緊鎖門走人。月娥娘家是運城的,爹娘雖然不在世了,但還有個親哥哥,這回可派上了用場。說實話,這年頭躲災(zāi)避禍沒個落腳的地方還真不行。 胡老爺起先對這事舉棋不定,大老婆和青云還在鄉(xiāng)下,絕不能撇下她娘兒倆不管。月娥催他:你叫她娘兒倆一齊走呀,都是一家人嘛! 于是有人趕著大車順道來了南懷化,說老爺和二太太請青云母女進城,打算舉家到晉南逃反。青云娘不走,她這人的脾氣就像胡老爺說的,倔!早年她跟胡文慶老爺成親的時候,胡老爺還是城內(nèi)北大街一家綢布莊剛熬出徒的小伙計。后來胡老爺成了老爺,想納妾,征求青云娘的意見。青云娘說:“能行!”可在胡老爺納妾后又請青云母女搬到城里一起住,青云娘卻咋也不肯,說在這老宅子上住慣了,街坊鄰居處得好,進城孤悶。也不知是不是心里話。胡文慶老爺只好依著她,不過倒是常;卮迦ヌ酵齻兡概 青云娘不走的道理有四:其一,她走了屋門就得上鎖,這老宅子和屋里的東西誰來照料?還不叫人偷光了?其二,日本人到中國來,自然是想進城了,跑到這窮鄉(xiāng)下干什么?其三,即使日本人來了,又能把她這個上了年紀的老婆子咋樣?其四,就因為人上歲數(shù)了,哪還能經(jīng)得住大老遠的折騰,身子骨還不散了架? 青云娘不走,卻非要青云走不可。她覺得兵荒馬亂的留個十七八的大閨女在家,也實實叫人放心不下,而她也自知就憑自己這個土埋了半截子的人是保護不了青云的。萬一青云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是死也合不上眼了。 開始青云死活不肯走。她說娘要走俺就走,娘要不走俺就不走。娘說你得走,萬一日本人要打這兒路過呢?誰知道這些外國兵匪是些甚東西?會干出些甚事來?青云說娘要這么說俺就更不能走了。娘開始勸,繼而罵,最后便十分傷心地哭了。娘一哭青云就傻眼了,她很少見娘哭過。 走的時候青云給娘躹了個躬。這一躬躹得有些不大對頭。多年來她與娘相依為命,娘疼她愛她自然也把她嬌慣得不成樣子,她在娘面前胡攪蠻纏向來連句正經(jīng)話都沒有。 青云坐在大車上,已經(jīng)出村了,娘還在后頭跟著。娘的三寸小腳踩在布滿深深車轍的黃土道上,身子顯得更加搖搖晃晃。青云發(fā)現(xiàn)娘的斜襟襖上有一疙瘩扣兒開著,便又一次跳下車來,給娘扣上。青云忽然覺得娘老了,娘剛剛哭過的臉更顯得皮肉松弛。娘的白發(fā)也多了,根根銀絲在早晨的太陽光下閃閃爍爍。青云不知自己走后娘的日子該怎么過,心里一酸,就給娘正兒八經(jīng)地躹了一躬。
2
臨走的那天青云早早就去敲鄰院玉川哥家的大門。“誰呀?”玉川的嫂子在屋里間。青云說:“嫂子,俺是青云,想找玉川哥說句話! 玉川邊系扣子邊從門里出來,兩眼迷迷糊糊,好像還未完全從夢里醒來:“這一大早的叫俺,干啥?是不是想請俺進城看戲?” “人家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青云生氣了。 “好好,你說罷,俺聽著。” “這里快要打仗了,娘叫俺跟爹到晉南逃反去,這一走也不知啥時候能回來,麻煩你好生照顧俺娘,她一人在家俺說啥也不放心! 玉川聽青云這么一說,也變得嚴肅了,一本正經(jīng)地說: “青云你放心走吧,有俺在,保管伺候得你娘周周到到,等你回來,連一根頭發(fā)絲兒都少不了。還有你家那頭老母豬打今兒就由俺喂。你看咋著?” “行!玉川哥,那俺就謝謝你了! “甚話,小小一塊兒長大的。再說,嬸嬸待俺再好也不能了,照顧她老人家也是該的! 青云是南懷化一帶有名的標(biāo)致姑娘,小伙子見了標(biāo)致姑娘沒有不喜歡的。玉川家與青云家緊鄰。青云家無男丁,原來家里雇著個老長工,干些重體力活兒。老長工老得干不動了,回了家。已經(jīng)生得膀闊腰圓的玉川在長工走了的那天早上跳進青云家院子,從屋檐下拿起扁擔(dān)勾起大桶,到村口的大井上挑水,以后天天如此。青云娘兒倆的吃水就由玉川包了。青云娘也取消了再雇長工的打算。 大約過了半年的光景,有天早上,玉川將水倒進甕里,正要走,被青云娘叫住了。返身進屋,從里面拿出幾塊大洋,要往玉川手里塞。 玉川一下子臉紅了:“嬸嬸,俺給你家擔(dān)水可不是為了掙工錢,反正俺家的水也是俺擔(dān),多擔(dān)兩擔(dān)又累不煞人,多年的老鄰居了,這不是給俺難看么?” 有一天青云跟玉川扯閑話,青云問:“玉川哥,你說你天天給俺家擔(dān)水,到底圖了啥?” 玉川說:“不圖啥,就為見你一面。” 青云說:“那你不是吃了虧?” 玉川說:“吃啥虧,咱村人誰有俺這福氣,能天天見你一面?實話告你,見你一面飯都吃得香著哩!你說到底誰占了便宜?” 青云說:“狗掀門簾兒,你也就是嘴好使! 其實玉川遠遠不止見青云一面。他與青云家隔著一道土墻,墻那面是青云家的豬圈,墻這面是玉川家的柴垛。喂豬的活兒自然是由青云來干。因此,每天中午或晚上,只要聽見墻那面的豬哼哼,玉川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蹬上柴垛,跟青云搭話: “嗬,這豬可是又見長,俺說的沒錯吧,連豬見了你都吃得香。看俺家那豬,就是天天見俺這張丑八怪嘴臉,才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 青云笑著說:“那你以后甭在墻頭上露臉,免得連累俺家豬! 玉川給青云家挑了兩年水,村里自然有許多閑話,有一回他挑著水在街上走,道邊的幾個后生笑著問:“玉川,這一擔(dān)又是給你老丈母娘挑的?”玉川立刻變了臉,掄起扁擔(dān)就跟人家打起來。最后的結(jié)果是雙方都見了血,玉川的腦門兒上鼓起一個大血包,鼻子也破了。 玉川的哥嫂覺得兄弟到了娶媳婦的年齡,便四處托人說媒,還請算卦的測八字,看命里婚姻動不動。玉川額頭上鼓起大包的那天早上,哥哥玉山說:“兄弟,哥跟你掏掏心窩子。別看青云跟咱是鄰居,你瞅瞅人家城里帶花園的大宅子,再瞅瞅人家北大街、東大街上的大貨鋪,你的花花心準(zhǔn)能收回去! 嫂子正給玉川揉腦門上的大包。玉川齜牙咧嘴地說:“哥,你這可是把你兄弟看得扁了,俺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么?俺給人家擔(dān)水,就是因為她家沒男人,鄰里街坊互相照料著有啥不對?再說,俺這水肯定白擔(dān)不了。你不是老哭窮么?等俺娶媳婦的時候,嬸子肯定會送你大大一筆錢,你信不信?” 玉川嘴上說對青云不存非分之想,要真不想那才怪哩!心里想想又不犯法。就在青云臨進城的前三天,玉川聽到鄰院的豬哼哼,就急忙扒上墻頭: “青云,嬸子在不在?” “不在,咋啦?” “告訴你,俺昨晚做了一個夢! “夢啥來?” “夢見娶媳婦哩,你沒瞧見那場面,吹吹打打好不熱鬧;ㄞI進了門,嘖嘖,你猜猜新媳婦是誰?” “誰?” “還有誰?你唄!” “怪不得人家說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兒,敢情真有你這號人! “醒了以后俺又想,費那事干啥?把這堵墻往倒一推不就得了?” “那你今晚再夢一回。真的,前天俺也做了個夢,沒好意思跟你說! “夢見啥啦?” “俺夢見你找了個討飯的婆姨,臉黑黢黢的,到處都是皺紋兒! 當(dāng)著青云的面兒,玉川什么玩笑話都敢說,青云從來不惱。青云在村里是個很持重的姑娘,見了后生們從不多看一眼,唯獨玉川例外,她也跟玉川哥開玩笑,往往把他噎得一愣一愣的。 關(guān)系處得這么好,可玉川還是搞不清青云到底愛不愛他。他這人耍笑慣了,沒個正形兒,自然也猜不透青云的真實想法。有時覺得青云好像有那么點兒意思,有時又覺得青云只把他當(dāng)好鄰居、親哥哥。說媒的人不斷上他家來,玉川就有些沉不住氣了。娶媳婦的事看來是拖不久了。他決定改天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問問青云,雖說自己對這事不存非分之想,但問問也無妨,大不了和現(xiàn)在一樣,又不會少塊肉,買賣不成仁義在,他還要接著擔(dān)水。 可是,就在玉川剛剛下定決心的時候,青云要隨她爹到晉南了,臨走還把娘托付給他。這事只能等青云以后回來再說了。他一想,正好能在這段日子里親近親近嬸嬸,說不定還真有戲呢!
3
青云娘沒來,青云就把氣撒在爹和姨娘月娥身上。青云骨子里對姨娘有一種仇視態(tài)度,不管爹和姨娘如何遷就于她都消除不了。胡文慶老爺是很疼青云的,再加上老覺得對不住青云母女,就越發(fā)看重她。胡老爺每次回村都要給青云帶禮物,或是花布、頭巾、辮繩、盒粉,或是瓦酥、蛋糕、冰糖、瓜子,每次都說是姨娘送的。青云也知道這是爹的,回回照收不誤,心說誰叫你是俺爹。爹的東西不要白不要,收了心里照樣還是恨恨的。她從不肯進城去,有時被逼不過,就去住一兩天,姨娘總是笑臉相迎,問寒問暖,還親自陪她看大戲,或者到茶館聽書。青云也不領(lǐng)情,她覺得姨娘這人有點假惺惺的。 這次青云來了以后,除了吃飯,就一個人在屋里待著。下午姨娘來了,進門見青云在炕上躺著,就小心翼翼地說; “青云,姨娘想跟你說說話兒! 青云只好從炕上坐起來:“說罷! “青云,你跟姨娘實話實說,是不是你娘不待見俺,才不肯來?” “俺娘可沒這么說,她可從來沒說過你的不是!鼻嘣普f的是實情,不過,娘嘴上不說,誰也不能擔(dān)保心里不這么想。 月娥嘆了一口氣說:“青云,姨娘跟你說心里話,俺也是窮人家長大的女兒,當(dāng)初嫁給老爺?shù)臅r候,俺就想好了,過門后要好好服侍老爺,服侍姐姐,俺咋也沒想到姐姐說啥也不肯一起住。這幾年俺和老爺在城里,卻把你娘兒倆留在鄉(xiāng)下,你以為俺心里好受么?俺心里愧得慌哩,欠了姐姐這么多也不知啥時候才能還。 “這世道你也看見了,都亂成啥了?前天日本人的飛機撂炸彈,在城東口炸死兩個人,有人說太原也有日本人的飛機,俺前些時琢磨,咱全家一起到晉南俺哥家躲躲,俺也有機會好好服侍姐姐,讓她也知道俺是個啥樣兒人?山憬憔褪遣粊怼D阏f這兵荒馬亂的,把姐姐一個人留在家里,俺就是走了,心也在這兒懸著。俺打算親自回村去請她,她要不走,俺就在鄉(xiāng)下陪她,要死咱一家就死在一塊兒……” 月娥說著說著,哭了。 姨娘的一席話說到了青云心里,也把青云深深打動了。她下了炕,親自倒了一杯水,送到姨娘跟前。姨娘接過杯子,又捉住青云的手,還是一個勁兒地哭。 青云消除了對姨娘的仇恨,自然也就原諒了爹,又知道爹和姨娘要到鄉(xiāng)下去接娘,一家人一起走,心情就開朗了,活潑的天性也就顯露出來。 青云心情好了就常到街外面走走。這陣子街上到處都是人,街邊巷口小攤前,三五一伙兒七八一群,議論的全是眼下的戰(zhàn)事,有說日本人厲害的,有說中央軍厲害的,也有說紅軍厲害的,說紅軍個個都是神兵,飛檐走壁,打起槍來百發(fā)百中。街上人多了生意也火,生意火了就分外熱鬧,青云到現(xiàn)在自然覺不出打仗有什么不好。 第二天,青云見好多人都朝文廟的方向擁。她以為有啥好看的,一去才知,原來文廟的大操場黑壓壓地擠滿了人。操場中間是部隊士兵們扛著槍排成整齊的方陣隊伍,隊伍中有穿黃衣服的,有穿灰衣服的,有戴鋼盔的,有戴布帽的。青云也分不清哪是中央軍,哪是晉綏軍。周圍擁著老百姓,有人手中拿著小旗,有人手里揚著傳單,青云活了十八歲從沒見過今天這么多人,興奮得臉都紅了。 文廟大操場的最前邊搭起一個大戲臺,戲臺很高,上邊飄著五色彩帶,臺上坐著一排人,有穿軍服戴大蓋兒帽的,有穿中山裝的,也有穿長袍馬褂的。周圍的老百姓指指點點,說部隊的司令官、忻縣縣長、商會會長、中學(xué)和小學(xué)的校長都在。青云一個也不認得,上邊的人開始輪著講話,講完了還有軍隊代表、學(xué)生代表、工商界的代表講。 青云在文廟大操場站了足足兩個時辰,她認真地聽著每一位代表的講話,有的代表含著熱淚講述,說外國人曾經(jīng)怎樣侮辱中國人,大紅鼻子怎樣毆打中國人,外國人的大門上掛著牌子,把中國人比做狗。一直講到現(xiàn)在,她才知道“國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的關(guān)頭,大片國土淪入敵手,千千萬萬的同胞正在遭受日寇鐵蹄的蹂躪”。會場上不時有人揮著小旗高呼口號: “打倒日本!收復(fù)河山!” “誓死不做亡國奴!” “頭可斷,血可流,志不可辱!” 周圍的人都跟著喊,青云便也跟著喊。她的眼里閃動著淚光,渾身熱血沸騰。 中午回了家,青云在飯桌上把自己聽到的跟爹和姨娘復(fù)述了一遍。擱下飯碗,又到文廟大操場去了,這幾日不斷有隊伍開來,天天都有大會。 下午的會場更是激動人心,有個教師講日本人侵犯東北犯下的罪行,好多人都哭了,青云自然也哭了。散會后,縣長宣布成立“抗日決死隊”。好多青壯年都當(dāng)場報了名,大戲臺上擺著一捆捆的長槍,青年人一報名,就能領(lǐng)到一支槍。會場上的氣氛空前高漲。青云只恨自己是個女的,要不然她也會報名,到前線打日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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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一開,小諸葛孔三捅捅身邊坐著的郭二東,倆人便哈哈大笑,大伙兒便瞅瞅錢晉生,都哄堂大笑起來。 從石家莊出發(fā)的火車剛一啟動,郭二東就說:“你們仔細聽著,火車一過娘子關(guān),聲音就變成了‘老西!喝醋喝醋喝醋……’大伙就跟著亂笑一通,原以為郭二東胡說八道,沒想到進了山西后,小火車開得慢,時不時還得爬坡,呼哧勁兒就大。見郭二東笑,一琢磨還真是這么回事,便再也忍俊不禁。再看看錢晉生那張臉,更笑得不可收拾。這當(dāng)然不包括大鼻子劉杰柱,他是班長,大小是個領(lǐng)兵的,這種場合不起哄。 錢晉生靠著車幫半仰著,這是一節(jié)拉貨的悶罐車,沒座位,剛進來時黑咕隆咚的。一尺見方的小窗子在錢晉生對面,有整塊的陽光從他的臉上移過,把他那張瘦臉映得愈發(fā)蒼白。 錢晉生是一班唯一的一名山西兵,所以人們諷刺老西兒就把目光往他臉上移。法不責(zé)眾,錢晉生心里干氣就是沒治,那張臉就變得古古怪怪,說不上是什么表情。 后來大家說笑夠了就枕著膝蓋打盹兒,小諸葛孔三手里又捧著那本沒頭沒尾舊得發(fā)黃的破書,挺專心地看。由于光線太暗,他的臉幾乎貼在書上。車廂里很寧靜,有了火車單調(diào)的咣嘰聲就更顯得寧靜。 這時候錢晉生的腦子里又生出了開小差兒的念頭。他認為自己剛才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這足以說明他在大家心目中沒什么地位,得不到尊重。既然他得不到尊重就不可能提班長,提不了班長就談不上提排長,提不了官還當(dāng)個什么兵,干脆當(dāng)逃兵算了。 車廂里很悶,充滿了濃厚的尿臊味和汗臭味,一股又一股直往鼻腔沖,越?jīng)]事干越覺得沖。錢晉生站起來到對面去,踮著腳尖兒扒著小窗朝外看,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道道黃土溝地帶,是那種沉沉濁濁的黃。有高低錯落零零星星的莊稼地,也被一層厚密的黃土塵埃覆蓋著,看不出一點兒生氣。 這讓錢晉生感到親切。冀中大平原再遼闊再明朗也不是他的家。他喜歡站在這黃土崖頭上朝遠處瞭,瞭一瞭心里才真正覺得寬敞。 多年前他在村口的崖頭上瞎瞭的時候,就瞭見了錢二疤。錢二疤用一根棍子挑著藍布包裹,低著頭在那條彎彎曲曲的土道上走著,步子邁得挺大,一看就像出遠門的樣子。 錢晉生急匆匆地跑下崖,緊走幾步攆上錢二疤。 “二疤哥,你上哪去?” “……” “二疤哥,你說啥?” “……” “你到底說啥,沒聽見! “俺說×你娘!這回聽見了吧。” 錢晉生愣住了,站下身子目送著錢二疤遠去。那是一個干旱的夏季,太陽很毒,錢二疤的一雙大腳板將道上塵土濺得飛飛揚揚,很快就看不見他的背影了。 本來這算不了什么,實實在在不算什么,只是因了某種獨特的原因,錢二疤出村時大腳板揚起的塵土就一直在錢晉生的腦子里浮著,抹也抹不掉。 那天錢晉生回村后才明白錢二疤為什么要罵娘:錢二疤當(dāng)了綠頭烏龜。 “啥叫綠頭烏龜?”他問村里人。 “就是他老婆養(yǎng)了漢! “啥叫養(yǎng)漢?” “快滾吧,回家問你娘去! 那時錢晉生十四五歲,真不明白。不過事情的經(jīng)過倒是聽得很清楚。那天前晌錢二疤正在地里干活兒,有幾個人大老遠氣喘火燎地跑過來: “二疤哥,俺疤嫂正跟男人睡覺哩!” “放你娘屁!倍陶f,接著干他的活兒。 二疤嫂是村里有名的俊媳婦,女人長得標(biāo)致就容易讓男人動心思。見天有人跟二疤耍笑,說把疤嫂借俺用一夜。二疤以為又是鬧著玩。 “二疤哥,真的,錢財主家的二心進了你家門,門都頂死了,俺們跳進院隔窗縫兒瞭見的。” 二疤撅起屁股往家跑。翻過土墻跳進院,將兩扇門打得叭叭響。好半天老婆才開門,頭發(fā)蓬亂,扣子還系錯一個。二疤一個箭步?jīng)_進屋去,掀開被子,二心沒顧上系褲子,兩個屁股蛋子還露著。二疤掄起拳頭就是一頓好打。二心跑了以后,二疤又揪住老婆頭發(fā)拖倒在地,嘴里罵著婆娘,拳腳結(jié)結(jié)實實地往女人身上招呼,外面聚了半院人看熱鬧,也沒人進來拉。 正當(dāng)二疤打得十分興致的時候,二心帶著自家兩三個護院家丁沖進來。這一回又是家丁將二疤拖倒在地,兩個壓著二疤的頭和腳,一個握著濕荊條擰成的短鞭,沖著二疤的屁股狠狠揍了三五十下,打得二疤屎尿流了一褲襠。家丁說:“好臭。”這才走了。 錢二疤這件轟動了全村的事對錢晉生起到了開發(fā)智力的積極作用,使他初懂了男女之情。錢晉生開始注意彩花,并且生出了抱抱彩花親親彩花的想法。 彩花小時候褲子老是提不起來,前胸和兩袖有大塊亮亮的鼻涕痂,動不動就哭。村東頭的男娃娃們老是欺負她。那時候錢晉生活得挺好,私塾的周先生看他聰明,免費讓他聽課。他在下學(xué)的路口老是見彩花哭,還見男娃娃們朝她脫褲子,朝她擲土坷垃。他每次見了都呵斥那些男娃娃,有一回還跑上去將一個領(lǐng)頭的踢了兩腳。 彩花長大后也許還記得小時候的事。見了他總要問:“晉生哥吃啦?”挺熱情,倒是他變得唯唯諾諾,不那么爽快。 錢晉生開始注意彩花后就變著法子接近彩花。起先他掏了兩只小家雀兒給彩花送去。彩花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兩手捧著小家雀兒驚喜地看。小家雀兒身上還沒長全毛,嫩黃嘴岔兒,張著大嘴唧唧叫。彩花家里沒男孩,她是頭一回捧住家雀兒,就張羅著在盒子里墊上棉花和碎布條兒,又忙著喂水喂米,丟了孩子的大家雀兒不知咋就知道了,在彩花家門前的棗樹上喳喳喳可著勁地叫。 “怪可憐的!辈驶ㄕf,就把小家雀兒放到院子里。大家雀兒圍著小家雀兒團團轉(zhuǎn),喳喳直叫就是沒辦法。后來彩花把盒子擺在窗臺上,大家雀兒就飛來飛去喂食,彩花在窗臺上撒滿了高粱和小米。后來小家雀兒飛走了大家雀兒還是天天來,常常落在彩花肩膀上或手心里,村里都好奇,真日怪,家雀兒還能喂熟哩! 那時候錢晉生總是借口看小家雀兒去看彩花,小家雀兒飛走了他又到河里撈了幾條魚。彩花放在家里的水甕里養(yǎng)著,他又借著看魚去看彩花?傊械氖寝k法。 錢晉生在小窗口扒累了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他將車底板上的稻草往起攏了攏,重新坐下。他又聞到了尿臊味兒和汗臭味兒,又聽到了火車咣嘰咣嘰的聲音,又想起了“老西喝醋喝醋”,從而也又一次堅定了逃跑的念頭。 錢晉生究竟當(dāng)了幾回逃兵他自己也沒細數(shù),反正是當(dāng)一回逃一回。剛開始他心存僥幸,覺得有一天興許能碰上錢二疤。后來世面見大了,他才知道中國敢情大得很,光部隊就有上百萬,找二疤就如同大海撈針。他當(dāng)兵唯一的念頭就是想提官,覺得沒啥前途就逃,然后長途跋涉隨便找支隊伍再當(dāng)。他逃跑沒有一回叫抓住過。他有個訣竅,不論兵是叫人家抓的還是自己去的,都要表一番決心,說部隊上有吃有喝有穿,他大老遠出來就為當(dāng)兵。所有的人都會對他放松警惕,別人不會想到一個兵癮如此之大的人會逃。這些年他究竟參加過哪些隊伍?說不來。 不過錢晉生這些年的兵算沒白當(dāng)。身體練得挺結(jié)實,手榴彈投得遠,槍法也練得極準(zhǔn)。他讀過兩年私塾,算有文化,說不定哪天就等來了升官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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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錢二疤回家來了。村里人大呼小叫,南街北巷到處都是急促的腳步聲。據(jù)說是錢二疤帶了整連的兵將錢財主家的大院圍了個水泄不通。錢晉生趕到錢財主家大院時兵已經(jīng)撤了。據(jù)說是奔了村東口。 村東口有棵老槐樹,究竟有多老誰也說不清。逢了村里有什么大事,長老們就在這棵樹下召集人。這是一個即將日落的傍晚,西山頂上的太陽把天上的云彩照得火似的紅。二疤婆姨、二心還有二心的爹娘兄嫂十幾口人都被五花大綁捆著,在樹前跪了一長溜,當(dāng)年毆打錢二疤的三個家丁跪在最前面,周圍站滿了整排的端著長槍的士兵。 錢二疤騎著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戴著大蓋兒帽穿著新軍服,衣扣兒、皮帶、長靴到處都熠熠放光,人也顯得威武多了。 “把這對狗男女給老子吊起來!” 錢二疤一聲令下,過去四個士兵,將長繩往樹杈上一甩,哧溜一聲便將二心和二疤婆姨吊到半空中。錢二疤用手里的馬鞭指著那三個家。 “當(dāng)年你等狗仗人勢,心狠手辣,老天長眼,老子今兒個報答你們來了。來呀,給我亂棍打死!” 士兵們不知從誰家拿來兩柄镢頭,大頭朝前,一頓橫敲猛砸,只聽一陣哭爹喊媽的慘叫,不消一刻,三個家丁便被打得筋斷骨折,腦漿迸裂。 錢二疤又用馬鞭指著錢二心: “錢二心你個狗娘養(yǎng)的,當(dāng)年你給老子戴綠帽子,老子今兒就給你戴頂紅帽子,給我狠狠打!” 這一回士兵拿上來的是一條長鞭,伸到水桶里蘸濕了,也不知這東西是什么做的,一鞭抽下來就將錢二心的衣襟拽下了一大塊,跟著鞭梢兒就全部集中在錢二心的頭頂上。錢二心一邊尖聲慘叫,一邊喊: “二疤哥,二疤爺爺,你饒了俺吧,俺再也不敢了! “老子好好的日子叫你攪黃了,我饒你天不饒!”二疤惡狠狠地說。 鞭子把二心的頭發(fā)連頭皮都扯了下來,二心的腦袋說啥也看不成腦袋了,變成了血紅的肉葫蘆。膽子小的人們扭過頭去不敢再看。二心也早被打得昏死過去。兵們又將一桶水用力潑在二心頭上,二心頭上的血水淋得滿地都是。 錢二疤從馬上下來,朝前走了兩步,又指著自己的婆姨破口大罵: “你這個臭婆姨,老子哪點兒對不住你,天生的婊子,你還有什么話說。” 二疤婆姨在樹上吊著時間長了,滿臉都是汗,強撐著說: “當(dāng)家的,你走了俺也思前想后琢磨過,都怨俺初時心意不定,叫他軟磨硬纏絆住了,可惜人不能活第二回,俺后悔也晚了。當(dāng)家的隨你怎么處置,俺都沒說的! 錢二疤聽了這話火氣就不像剛才大了,放慢了語氣說: “這還叫個人話,憑你這幾句話,免了你皮肉之苦。來呀,執(zhí)行!” 當(dāng)兵的扛過一挺機槍,架在地上,“突突突……”一陣猛射,把二疤婆姨和二心渾身打得跟馬蜂窩似的。二心娘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昏死過去了。二心爹也嚇得打開了擺子,就像二疤當(dāng)年似的屎尿流了一褲襠。他一邊叩頭一邊顫聲說: “看在俺一把年紀的分上,饒了俺吧,饒了俺的家人吧!” 錢二疤又朝前走了兩步,十分寬容地說: “你身為人父,雖有養(yǎng)子不教之過,可也罪不至死,給你個小小的懲戒也就算了!闭f罷朝圍觀的眾人一抱拳:“各位父老,今后有什么事用得著錢某,打個招呼,我一定盡力而為! 錢晉生一眼不眨地看著錢二疤回村演出的這場復(fù)仇劇,直到錢二疤翻身上馬帶著隊伍揚長而去。此后的一段時間特別是他當(dāng)兵以后,每當(dāng)回顧這一幕時他都感到無比激動。 錢晉生第一次抱彩花親彩花就是在這之后不久。有一天他跑去找彩花,說他掏到一窩小松鼠。 “在哪兒,快叫俺看看!”彩花果然一臉驚喜的樣子,急不可待地瞧著他。 “林西頭樹林里,有好幾只呢!” 于是他就領(lǐng)著彩花進了小樹林,東看看西找找,越走林子越深。 “在哪兒?” “就在這兒。” 彩花蹲下身,湊近一個樹根的洞貓了腰,錢晉生看看前后無人,便撲上去從后面攔腰抱住彩花。彩花的身子抖了一下,在回過頭來的時候他就結(jié)結(jié)實實親了彩花嘴一下。 彩花惱了,掙脫他的胳膊,扭頭就走。 “彩花,彩花!彼诓驶ㄉ砗,不住地喚。 “別叫俺,以后你再不要來,你不是個好東西! “誰說俺不是個好東西?” “你就不是個東西,你干壞事就不是個好東西! 晚上回了家錢晉生在炕上翻折了一夜,眼都沒合。彩花身上的那種撩人的香味兒使他意亂,彩花怒氣沖沖的話語又讓他心煩。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便跑去找繼哥,繼哥是他無話不說的朋友。繼哥聽完后說,怨你,都怨你。 “干偷雞摸狗的事人家能不罵你灰人?回去叫你爹備上禮提親去!”繼哥最后說。 晌午吃飯的時候錢晉生就把這事吞吞吐吐地跟爹說了。 “什么,叫俺去跟彩花爹提親?”爹有點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爹。” “呸!”爹將一口唾沫包括一些飯食的殘渣吐到地上。 “你把你自個兒當(dāng)成啥人了?你以為你是財東家少爺?你瞅瞅咱家,破衣爛柜,有一件囫圇東西沒有?你再瞅瞅咱吃的這飯,連人家彩花家的狗食都不如。人家那么俊的閨女,多少達官貴人都眼巴巴瞅著哩!就憑你,睡著夢夢就得了!俺見了人家彩花爹還得繞道走哩!” 人窮了火氣反而大,爹的這一通連珠炮似的數(shù)落挖得錢晉生骨頭根子都疼,把他剛剛鼓起來的一點希望泄得一干二凈。 這之后錢晉生又過了一段十分痛苦而又孤獨的日子,直到他有一天打麥場跟前路過。那時天馬上就要黑了,他看見彩花和一個男人從麥垛后邊轉(zhuǎn)出來。彩花在前,那個男人在后。他心里咯噔一下,覺得彩花低頭走路的樣子就跟那次從樹林里走出來時一模一樣,不過不如那一回走得快。那個男人在后邊緊跟著,好像還有什么話要說。 錢晉生看得清清楚楚,那個男人是錢三冬。 此后錢晉生便十分堅定地認為錢三冬霸占了他的老婆。他對錢三冬和彩花在麥垛后面的情景做了至少幾十種設(shè)想,每次都有萬箭穿心的感覺。于是他便想起了錢二疤在那個干旱的夏季出走的情景。他覺得錢二疤的兩只大腳拍在黃塵土道上十分氣派,充滿了天地間的一種豪壯之氣。他決定去找二疤哥,有朝一日也能騎著高頭大馬回來,把錢三冬吊在樹上用機槍打成馬蜂窩。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象著那個情景。不過他可沒把彩花算在內(nèi),彩花畢竟是個女孩子,很可能會哭,到時候他就會把彩花抱在懷里,給她擦眼淚,然后娶她做婆姨。 錢晉生同樣用棍子挑了包袱,沿著當(dāng)年錢二疤出村的路朝村外走。這個夏季同樣顯得十分干燥,不過并沒有一個半大男孩兒從光禿的崖頭朝他跑來……
6
本來胡文慶老爺打算帶著青云跟月娥一起回南懷化接青云娘的。最初月娥表示要一個人去,說啥也要將姐姐說動?珊膽c老爺知道自己大老婆的脾氣,這人一旦繃住哪根筋,恐怕是九頭牛也拉不轉(zhuǎn)。再說,青云娘對月娥并不一定有好感,她又怕月娥一個人去了,非但勸不了青云娘,反而熱臉貼個涼屁股,碰上一鼻子灰,逃反不成,倒弄得一家人都不痛快。他想有他和青云就好說話,再不行就是抬也要把她抬來。 事情一加上胡文慶老爺,就變得復(fù)雜起來了。這幾天胡老爺?shù)纳碜诱f啥也騰不干凈,自己要走了,這忻州還不知守住守不住,哪個店該關(guān),哪個店不該關(guān),留哪位人守攤子合適,哪些貨可以讓出去,哪些貨可以轉(zhuǎn)運走,哪些貨留下,還有百十家“相與”(即有業(yè)務(wù)關(guān)系的商戶)彼此也該清算一下,貨貨相抵,多退少補。雜七雜八的事等了結(jié)了,十來天也就過去了。 說起來也是胡文慶老爺有些大意。本來他是打算馬上就走的,可人在忻州城里,就有了一種“當(dāng)局者迷”的味道。忻州街上接連不斷有軍隊過,整師整團地往上開。胡文慶老爺心想,咱有這么多隊伍,哪能一下子就輸了?心里踏實了,事情就辦得稍嫌瑣碎。 這天下午胡文慶老爺和女兒青云來到斜對面衛(wèi)立煌指揮所,對守門的衛(wèi)兵說:“麻煩你通傳衛(wèi)將軍一聲,就說住在街對面的商民胡文慶特來拜訪! 衛(wèi)兵走了不大一會兒,回來說: “進去吧,衛(wèi)總指揮等您呢!” 衛(wèi)立煌在屋外的臺階下站著,見了胡文慶,十分熱情地抱拳行了個百姓禮,又一眼看到了身后跟著的青云: “歡迎,歡迎!噢,這位小姐原來是令千金……” “正是小女,青云,見過衛(wèi)將軍! “晚輩青云見過衛(wèi)將軍,衛(wèi)將軍辛苦了!”青云上前給衛(wèi)將軍行了個禮。 “胡先生真好福氣呀,有這么個聰明伶俐的女兒! “鄉(xiāng)下孩子,不懂事!焙膽c老爺十分謙遜地說,又與衛(wèi)立煌禮讓一番,才進了屋。 胡文慶老爺和青云對衛(wèi)立煌來說都不算生人了。衛(wèi)立煌的指揮部剛剛搬到順城街這座宅院的時候,戰(zhàn)局未開,忙雖忙但卻是另一種忙法。他在街口門前總能遇上青云或胡文慶。他雖然不認識他們可人家都認識他,見了都先招呼,道一聲辛苦。他從胡文慶的穿著打扮上,便看出這不是位普通人。有一天他在胡文慶向他招呼的時候就站住閑聊了幾句,知道他姓胡,就在斜對面住著,在忻州也算是稍有名氣的富商。 胡文慶老爺受到衛(wèi)立煌的熱情接待,立時感覺還真有點過意不去。他坐在椅子上,咳嗽了一聲,說: “衛(wèi)將軍身負黨國重任,日理萬機,我看還是開門見山地說。說起來慚愧,我打算明天啟程,攜家去運城了。你們?yōu)榱藝覜_鋒陷陣,而我等卻茍且偷生,相比之下,實在令人汗顏。” 衛(wèi)立煌馬上擺擺手,笑著說: “胡先生言重了。我在多種場合說過,希望鄉(xiāng)親父老有親的投親,有友的靠友,這樣可以減少不必要的傷亡。我們軍人的職責(zé)最終還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兄弟姐妹嘛!” 胡文慶老爺笑笑:“我老了,不中用了,今天帶了一份薄禮,也算我這個平頭百姓對抗日盡的一點心力。” 青云將手里的一個包裹放在桌案上,打開,里面是紅紙裹著的大洋,五十塊一棒,一共十棒。 “本來我已隨商會給咱軍隊捐了一點錢,這兩天一想,國破何以有家,還想再盡一份心。這點錢,還有門外的幾箱貨物,懇請衛(wèi)將軍笑納! 衛(wèi)立煌朝門外一看,幾個小伙計和士兵正從大車上往下卸貨,箱口上貼著紅紙封條,也不知是什么東西,足足有十幾大箱。 衛(wèi)立煌深受感動,再次抱了抱拳: “我代表前線將士謝謝先生了。真想不到,忻州的父老鄉(xiāng)親抗日熱情這么高,這么有覺悟。” “按理我應(yīng)該把東西送到商會去的。也怪我腿懶,圖省事,就近送來了。衛(wèi)將軍心系國家安危,為這點小事打攪您,真覺得過意不去!焙膽c老爺起身告辭,在屋門口,胡文慶老爺攔住衛(wèi)立煌,說啥也不讓衛(wèi)將軍送了。 出了指揮部的大門,青云說:“爹,俺還想上街轉(zhuǎn)轉(zhuǎn),到文廟看看,那兒可紅火呢!” 胡文慶老爺說:“快回家吧,收拾收拾明天還動身呢,這兩天可把你轉(zhuǎn)瘋了,日本人的飛機說來就來,到處扔炸彈,爹怕你出事! 青云說:“爹,瞧您說的,日本人的炸彈哪有那么準(zhǔn),正好能扔到您閨女頭上?您放心吧,俺一會兒就回,?” “這孩子!焙膽c老爺背著手,自管自回家去了。 青云在街口買了一支棍棍兒糖,含在嘴里,又稱了幾斤核桃,用剛才包錢的那個包袱皮包了,挎在胳膊上朝文廟的方向走。她這些核桃是準(zhǔn)備送給上前線打仗的士兵的。青云看到每次動員大會開完后,隊伍朝北走,道兩邊的鄉(xiāng)親們都手里提著籃子什么的,里面有盛著紅棗的,有盛雞蛋的,也有盛蘋果梨的,用手抓著往士兵們口袋里塞,那場面特別感動人。尤其是看見有些老太太,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穿成那樣了還舍得從家往外拿東西。她也應(yīng)該這么做。 青云趕到文廟大操場上的時候,大會正進行到了高潮,人們舉著拳頭或小旗呼口號,每喊一句,操場上就有無數(shù)的胳膊伸起來,就像生出一大片茂密的林子。她擠進人堆兒里,引頸翹首朝前觀望,想看看下一個由誰來講話,她特別愛聽臺上的人講話,他們說的都是她這輩子從未聽到過的新鮮事。 就在這時,天空又響起了嗡嗡的怪叫,眨眼間,三架日本飛機出現(xiàn)在頂空,好像天空被什么東西撕裂了,聲音尖厲刺耳。戲臺上的揚著胳膊張大嘴喊著什么,聲音被刺耳的飛機聲音壓住了,根本聽不見。操場中的軍隊開始蠕動,周圍的老百姓四散奔逃。有炸彈在什么地方爆炸,轟轟轟轟的聲音分外沉重。青云被挾裹在人群里,左突右撞,身不由己,她的一只鞋子被人踩掉了,肘上挎著的包袱也散了,她在炸彈爆炸的間隙里還清晰地聽到自己包袱里的核桃啪啪落地的堅硬的聲響。 此時,青云感到,她自身所處的正是一個災(zāi)難的漩渦。 然而當(dāng)時,她根本不知道,這個災(zāi)難的漩渦并不在她置身的文廟大操場,而是在自己家里。 對于青云來說,日本人可真夠毒的,日本飛機的炸彈扔得可真夠準(zhǔn)的,那顆炸彈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胡家二進院正房第二間的屋頂上,將房頂炸塌了。 而且,她爹、她姨娘,還有她那個沒學(xué)會說話的弟弟,偏偏就在這間屋子里。 爹、姨娘,還有小弟弟的尸身停在當(dāng)院里,頭上蒙了被子,青云伏在爹的身上放聲痛哭。指揮部的士兵們正在清理瓦礫下的東西,衛(wèi)立煌將軍也在,胡老爺?shù)赇伬锏狞S掌柜、王掌柜也在。黃掌柜見青云哭得死去活來,就上去扶起她。青云偎在黃掌柜懷里,依然痛哭不止。 衛(wèi)立煌將軍默默地佇立著,剛剛才把五百塊大洋交到他手里的胡文慶,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離開了人世。他無法表達自己沉痛的心情,也找不出適當(dāng)?shù)脑拋戆参壳嘣。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青云要掀開被子看一眼爹的時候,才去勸道: “青云,別看了,都不成樣子了,你看了會害怕的! 青云的手提著被角,抬起頭看著衛(wèi)將軍,說: “他成啥樣都是俺爹,俺不怕!”
7
南懷化位于四十里金山北端的一道深溝里,北面云中河,東距公路七八里。當(dāng)初,包括青云娘在內(nèi)的許多村民都認為,這個掩藏在溝谷中的偏僻村莊肯定是個逃避戰(zhàn)禍的安全所在,大多數(shù)人對玉川哥哥玉山等人逃跑置之一笑。外面一些村子的人沒有遠方親友的,也都來到這里投親靠友。因此南懷化反倒比平時多出了許多人。老百姓們哪里知道,因為從這條溝往上沖是占領(lǐng)忻口中央地區(qū)高地的最理想的途徑,南懷化就成了一處兵家必爭之地。 直到戰(zhàn)火蔓延到了村邊,村人們才幡然猛醒。 這天上午,玉川將青云家的大門推開一條縫兒,伸進手來,摘下了扣在門環(huán)上的鏈鉤。他直奔正房,將門敲得啪啪亂響: “嬸子,在屋里做啥哩?快逃哇!沒聽見村北打得正緊么?” 此刻青云娘還在被窩里躺著。青云娘有早起的習(xí)慣,平日里早就起來屋里屋外地忙乎開了。青云娘人雖老了可耳朵不聾,村北的槍聲噼里啪啦打得爆玉米顆子一般,“砍呀殺呀”的叫喊聲一陣緊似一陣,還有大炮聲,亦是不歇不住地響,將窗欞都震得嗡嗡亂顫,頂幔上簌簌地直往下掉土,即使聾子都得叫再震聾一回,別說青云娘了。 即使青云娘起來也無事可做,仗都打成這樣兒了,心提在喉嚨口上,哪還有心思干家務(wù)。倒不如索性在被窩里躺著,用被蒙住頭,外面的響動聲還小一些。因此玉川敲門時青云娘最初沒聽見。 門開了,玉川見青云娘頭發(fā)蓬亂,一臉倦容,眼角處還趴著兩顆不大不小的眼屎,就跺著腳,十分惶急地說: “好俺的嬸子哩,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睡覺,快逃哇!俺在外面看見北邊有潰兵下來了,再不逃就晚啦!” “逃?往哪兒逃?”青云娘的表情木木的。 “出了村再說呀,哪兒也比待在家里強。” “俺一個土埋了半截子的人,日本人又能把俺咋樣,莫非他們還要把中國人都殺光?要逃你快逃,別為俺連累了你。” 玉川又攥了攥拳,跺了跺腳: “嬸子您這叫啥話,咱們可是緊鄰,俺生在窮家,打小就受您家的接濟……不說啦,來,俺背您!” 倆人正在屋里糾纏著,街上就有紛沓的腳步聲響起,接著又聽到了戰(zhàn)馬的嘶叫,后來就有人大聲喊: “老鄉(xiāng)快藏起來呀!前邊頂不住啦!” 用玉川的話說,青云娘真格就像跟上鬼了,命里就逃不脫。青云娘沒走兩三步,就在臺階上摔了跤。青云娘坐在臺階下,將一只小腳攬在懷里,兩手握著,齜牙咧嘴地喊: “哎喲喲!哎喲喲!” “看看,俺說背您吧您不讓,摔著了不是?來,抓住俺的手。”玉川又伏下身來,掉頭望著青云娘。 “不行啦,俺的腳脖子崴啦,你快走哇,哎喲喲!” “那哪能哩!青云走時把您交代給俺了,她日后回來叫俺咋向她交代!庇翊ㄒ恢,也就把實話說出了。 這時候,街外的槍聲噼噼啪啪地響得更緊,讓人辨不清究竟是哪個方向,整個村子都讓密集的槍聲覆蓋了。玉川緊跑幾步,拉開大門朝外一望,又馬上掩緊門,踅了回來,面如土灰: “好啦,這下可放心啦!日本人已經(jīng)進村啦。” 玉川將青云娘扶回屋里,上了炕。倆人便再也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青云娘一邊揉著小腳,一邊說: “你咋說日本人來了?大門外不還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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