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作家金重赫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樂器圖書館》收錄了八篇文章,他通過描述人與“事物”的關(guān)系,構(gòu)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王國。在這個虛構(gòu)的王國中,無論是“鋼琴曲”“錄音機”,還是“說明書”“記賬本”,都是十分重要的具有“人格”的存在;主人公與“事物”也并不是簡單的“使用”與“被使用”的關(guān)系,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充滿豐富的象征含義與哲學(xué)思考。
韓國知名獲獎小說家金重赫的作品集中描寫了獨特而又古老的東西,在這本作品集中,則匯集了鋼琴、黑膠唱片、八音盒、采集樂器聲音的文件、電吉他等各種聲音,并且采用了更成熟、更多樣的“變奏”。金重赫的文風(fēng)輕快活潑,沒有累贅,讀起來暢快淋漓,回味悠久。用音樂來形容的話,每篇文章都是以輕快的大調(diào)式開頭,之后轉(zhuǎn)為中慢板快速變奏的小調(diào)式,混入普通人害羞而又稍嫌低沉的嗓音,雖然音準(zhǔn)或拍子都不太準(zhǔn),卻是我們熟悉的普通人的嗓音。這本書里的8首“歌”,正是送給“不合拍”的我們的禮物。正如金重赫所說,這8首“歌”不是在音像店里買的,也不是下載在MP3里的,而是作者一邊想著收到禮物的對方,一邊精心挑選的歌曲,然后親手錄進磁帶。那些我們在生活中并不陌生的聲音,也許偶爾會有些不合拍,卻是如此和諧地,匯成一部“合唱曲”。
1971年出生,畢業(yè)于韓國啟明大學(xué)國文系,2000年在《文學(xué)與社會》中發(fā)表小說,正式踏入文壇。興趣廣泛,著迷于音樂、圖畫、體育、電子產(chǎn)品等,也是出了名的“收集狂”,在作品中也隨處體現(xiàn)了這種特征。**部作品《企鵝新聞》中,以自行車、收音機、地圖等常見卻總是被遺忘的事物為素材,喚起人們對身邊事物的關(guān)注。其作品《不合拍D君》2008年獲第二屆金裕貞文化獎,《1F/B1》2010年獲**屆青年作家獎。
在那部紀(jì)錄片里出現(xiàn)的鋼琴也是我們公司送的。我不是吹 牛,比特先生很滿意我們公司的鋼琴。”老板自顧自地說道。
“他長什么樣?”我問。 “哈哈,他住得離這里不遠,想知道的話,不如直接去見見
他吧,我和他關(guān)系可不一般。他是個很難應(yīng)付的老頭子,不過我 想你會喜歡他的!崩习逭f。
我完全沒有要見他的想法,只不過是想知道他的長相。一年 前看的 DVD 讓我記住的只有他的身形和手指,因為看不到他的 臉,自然也只能記起這些。那是一副很奇怪的景象,沒有頭的身 體和手指在演奏鋼琴,就像是怪物。
“您既然大駕光臨至此,不如去見見他吧,我也可以順便去 拜訪他,好久沒見了。而且如果不是直接跟他見面,恐怕連看到 他的機會都沒有!崩习逄嶙h。
第二天下午,在酒店收拾行李的時候,帕樂提特的老板打電 話給我,說和比特約好了一起吃晚餐。我猶豫了,因為隔天還有 長距離的旅行在等著我,而且我不知道與比特見面算不算是件好 事。聽他談?wù)撘魳,只會讓我討厭,怎么可能會有好心情?如?是比特的演奏會,我肯定二話不說立馬赴約,但直接見面多少還 是有些別扭,不過帕樂提特的老板似乎無法理解我的遲疑。猶豫 再三,我*終決定赴席,原因就是他的演奏,因為之前(包括到 現(xiàn)在為止)我從未聽過那么撥動我心弦的鋼琴聲。能夠見到那樣 演奏鋼琴的人,就算再怎么尷尬的場合我都能忍受。
晚餐約在當(dāng)?shù)?有名的餐廳,不是什么高級餐廳,是一家專門做當(dāng)?shù)夭说男〔宛^。我早到了十分鐘,老板已經(jīng)到了。他說, 本來這家餐廳要提前兩天預(yù)約,但可能因為他在當(dāng)?shù)匾菜阈∮忻?氣,才幸運地訂到了位置。離約定的時間越近,我越緊張。這很 奇怪,就算上臺的前一分鐘我也從不緊張。我一直低頭喝著杯中 的餐前白葡萄酒,聽老板喋喋不休地炫耀,他的話從我的左耳進 去,又從右耳出去。過了三十分鐘,比特還沒到。老板掏出手機 給比特打電話。
“他不接電話,恐怕是堵車了。要不,我們先吃飯吧?”老 板問我。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們吃了五樣?xùn)|西,但比特還是沒有現(xiàn) 身。吃了什么、說了什么、聽了什么,我都忘得一干二凈,反倒 是那段時間內(nèi)紛雜的想法記憶如新。我在想,比特還沒來,我們 就已經(jīng)開吃是不是太沒禮貌,同時又暗暗期望他**不要出現(xiàn)。 *終他沒有出現(xiàn)。離約定時間已經(jīng)過了兩個小時,老板也表現(xiàn)出 無望的神情。
“反正是個奇怪的老頭,昨天明明擊掌稱好……他說什么你 知 道 嗎? 他 說:‘哦, 這 么 有 名 的 朋 友 想 見 我? 榮 幸, 太 榮 幸 了!我應(yīng)該向他要個簽名。’現(xiàn)在他恐怕把約會忘得一干二凈, 正泡在哪個小酒館里呢。”老板說。
“下次有機會再見吧。對了,您上次說比特先生選了和我一 樣的鋼琴?”我問。
老板像是聽到了什么奇怪的提問似的,直愣愣地望著我的眼 睛,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地說道:“啊,對,你們選了一樣的鋼琴! “不過,就算一樣的鋼琴也不一定會發(fā)出同樣的聲音。同樣
的人、同樣的制造方法做出來的鋼琴,聲音也未必一樣,鋼琴難 道不是這樣嗎?”
“哈哈,哎呀,您一定沒有好好看我們公司的圖冊。我曾經(jīng) 寄過彩頁給您,帕樂提特的鋼琴與其他公司的鋼琴從本質(zhì)上就完 全不同!崩习逡幌伦永_了話匣子。
就這樣,我意外地聽到了一場老板的演說。我喝著餐后格拉 巴酒,吃著起司蛋糕,一語不發(fā)地聽著老板高談闊論。他說,他 們先把用來做鋼琴的木頭干燥,做成鋼琴的骨架,與木頭軸眼和 調(diào)音弦軸組裝后,在調(diào)音弦軸上纏上鋼琴弦,調(diào)整弦的音調(diào)—— 這是把他的話壓縮成百分之一的長度,原話要長得多得多!岸 且,”老板又繼續(xù)說了下去,“**次調(diào)音后,我們會把鋼琴放進 完全隔音的自動打鍵室,用機器成千上萬次地敲打鍵盤,調(diào)試琴 鍵的音色。”從這個部分開始,我開始有點興趣。老板接著說: “*后一道工序是鋼琴的音色調(diào)整和細微調(diào)音,這道工序,藏著帕 樂提特公司的秘密。”他一再提高嗓門,引得周圍的人不時側(cè)目。
“我們用精密電腦,可以調(diào)出數(shù)百萬種音色。你也知道,著 名鋼琴家一般會有自己偏愛的鋼琴,我們公司用電腦可以做出與 那些鋼琴音色一模一樣的琴!崩习逭f。
“那我選的那臺鋼琴呢?”我問。 “它的誕生源自一張大概五十年前的無名鋼琴家的唱片。我
湊巧聽到那張唱片,覺得聲音很特別,就用那個聲音做成了鋼琴。不過幾乎一臺都沒賣出去,一般人比較喜歡著名鋼琴家用過 的鋼琴。一群傻瓜!就算他們用同樣的鋼琴也彈不出同樣的聲 音。總之,選那臺鋼琴的人,除了比特先生以外,您是**個! “鋼琴的差異不就是音色嗎?敲擊琴鍵時的感覺,還有琴槌
敲擊琴弦的方式,也是非常重要的,不是嗎?” “哎呀,怎么能這么說呢?你應(yīng)該看看我們的圖冊,上面都
寫著呢。我們通過分析音頻,一一還原呈現(xiàn)鍵盤的質(zhì)感以及擊琴 鍵時的強度,當(dāng)然不可能是完美的。但不要忘記,我們一直在發(fā) 展,總有一天,帕樂提特會成為世界**的鋼琴公司!”
之后他又說了什么,在我的記憶中都被抹去了,比特到*后 也沒有來。我喝了太多酒,回到酒店后我想了些什么,后來實在 記不清了,八成是想著該好好讀一讀圖冊之類的。
第二天,我在酒還沒完全醒的情況下上了飛機,兩天后的演 奏會果然一團糟,我大概失手了三次,鋼琴比平時看起來要寬得 多,就像上小學(xué)**天覺得大操場是那樣的漫無邊際。演奏會順 利結(jié)束,沒被觀眾扔石頭,已是萬幸;氐郊业牡诙,帕樂提 特公司的鋼琴就送到了,與鋼琴同來的還有一個文件夾。
文件夾內(nèi)有老板親筆寫的“帕樂提特鋼琴,神速送貨不是吹 的”的便條,還有兩張 CD,以及可以自動調(diào)節(jié)鋼琴音色的自動 調(diào)音器。CD 里的內(nèi)容自然是比特?茲內(nèi)巴則制作的電影音樂, 分別是《無徑迷霧》和《工業(yè)》兩個作品!豆I(yè)》我已經(jīng)聽過, 所以我把《無徑迷霧》放進了 CD 機。音樂非常乏味,似乎是要 把“無徑迷霧”的感覺融入到音樂里似的。鋼琴的旋律十分散漫,曲子的結(jié)構(gòu)又過于重復(fù),而且鋼琴聲和其他樂器絲毫不協(xié) 調(diào)。不知過了多久,大概堅持聽了十分鐘,我就睡著了。當(dāng)我被 電話鈴驚醒時,樂聲還沒有停,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過了多長 時間,確實有種置身迷霧之中的感覺。我連音響的聲音都沒有調(diào) 小,就接起了電話。我喊了好幾聲“喂”,但那頭的人卻一句話 都不說,突然,幾聲咳嗽后,從聽筒里傳來一個聲音。
“啊,我叫比特?茲內(nèi)巴則! 我好半晌沒能接上話,需要一點時間來確認(rèn)自己到底是不是
在做夢。
“你在聽我的音樂!彼终f。 直到這時,我才回答:“哦,是比特先生!币繇懤锏臉仿暆u
大,好像快到曲子的高潮部分了。 “從電話里聽我的音樂,好像還不賴。”他說。 接下來,他沒有說話,似乎是在傾聽自己的音樂。我趁他沉
浸在音樂里,從睡夢回到現(xiàn)實,如同慢慢地撥開層層迷霧,走回 我的房間。大概過了五分鐘,或者十分鐘的時間,樂聲才完全結(jié) 束,我覺得那一刻是如此的漫長,但后來看了一下,也不過是五 到十分鐘左右。期間我并沒有在聽音樂,而是仿佛通過電話看著 在聽音樂的比特。音樂結(jié)束后,比特重新開了口:
“幾天前實在抱歉。那天我突然有急事,沒能聯(lián)系上……啊, 我實在很想見到您。”
他不像是在撒謊。對音樂敏感的人從對方嗓音里的振動也能 辨別真?zhèn),這與區(qū)分鋼琴是出自真心還是只是為了迷惑他人而演奏的道理差不多。比特說明了自己沒有赴約的原因,但不是什么 重要的事,我聽過就忘了。
“我也很想見您,看《工業(yè)》時,我就已經(jīng)是您的粉絲了。 我覺得您好像不是在彈鋼琴,而是在彈撥弦古鋼琴一樣。”我說。
“啊哈,您這樣說我很榮幸。看電影時能夠感受到我的音樂 并不容易,我的音樂一般都被電影掩蓋了,哈哈!
“您的音樂的確非常出色。只要是鋼琴家,聽一遍就不可能 忘記。”
“您的音樂的確非常出色。”這句話一出口,我突然意識到什 么,潛意識中我對比特還有一種接近辯駁反抗的情緒,但他沒有 反駁,也許純粹認(rèn)為那只是一句稱贊。電話打了一小時,我們一 直在討論電影音樂和我的鋼琴演奏,其中絕大部分是他在盛贊我 的鋼琴演奏。他有幾乎所有我鋼琴演奏的唱片——沒有的唱片都 是我所在的城市限量銷售的。帕樂提特公司老板曾經(jīng)說,比特是 一個難搞的老頭,但我對他的**印象絕非如此,他和藹地聽我 說話,并適時地給予我中肯的忠告。短短一個小時,我就和他成 了朋友。
“其實,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边@個問題在我的嘴邊轉(zhuǎn)了好 久,終于憋不住了,我問他,“過去二十年間,您真的從來沒有 去過演奏廳嗎?一次也沒有?”
“哈哈,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何必那么驚訝呢。肯 定有人一輩子一次都沒去過的吧!不,應(yīng)該說這樣的人多得數(shù)不 清吧。”
“那 些 人 都 是 不 懂 音 樂 的 人, 您 又 作 曲 又 演 奏 鋼 琴, 不 是 嗎?他們怎能跟您相提并論呢?”
“哦?我倒不知道我和他們有什么不同,反正我以后也沒有 去的打算。”
“如果是我的演奏會邀請您來參加呢,以朋友的身份?” “難說,我不一定會去吧! “下個月我會在您所在的城市附近舉辦演奏會,我想正式邀
請您,見一見面! “哈哈,真讓人為難。你開演奏會時開著手機吧,我可以用
手機聽你演奏,演奏會結(jié)束后我們一起喝一杯! 我近乎固執(zhí)地與他展開拉鋸戰(zhàn),也許我的內(nèi)心是想證明他錯
了,而我是對的;叵肫饋恚腋鷤孩子似的,而他卻巧妙地把 話題轉(zhuǎn)到鋼琴上。不過,這倒也無可厚非,畢竟我們是世界上僅 有的擁有帕樂提特 CD319 鋼琴的兩個人。他問我彈過那臺鋼琴 了沒,我說還沒有!澳强梢哉埬悻F(xiàn)在彈嗎?這個要求很失禮嗎?”他問。 “鋼琴的包裝還沒有完全拆開,而且要在鋼琴巨匠面前演奏
的話,我恐怕要練習(xí)一下新鋼琴! “哈哈,那倒是。看來我的要求太強人所難了,只好等下次
了……”比特說。 我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比特,比特告訴了我他的住址,讓我
把他手中沒有的唱片寄給他,還說不論何時都可以給他打電話然 后掛了電話。我拆開鋼琴的包裝,開始用自動調(diào)音器調(diào)音。考慮到這個大家伙剛經(jīng)歷了一段漫長的旅途,狀態(tài)尚算良好。我閉著 眼按下了一個琴鍵。聲音的確很好,琴鍵的觸感——我不知道是 否可以這么說——也十分特別。大部分鋼琴的琴鍵是用亞克力做 成的,某些特別的鋼琴會用象牙做琴鍵,但這臺鋼琴琴鍵的材質(zhì) 并非這兩者,它如綢緞一般柔軟,又如鋼筋一般結(jié)實。我深陷 CD319 的魅力不能自拔,足足彈奏了兩個多小時。這種享受鋼琴 的感覺真是久違了。我甚至想,下次演奏會的時候一定要把它 帶上。
在比特所在的城市舉辦的演奏會被無限期推遲了,演奏會的 贊助商和經(jīng)紀(jì)人之間好像有什么問題,但到底是什么問題我難以 得知,恐怕與錢脫不了干系。無法見到比特,我深感遺憾,但我 想要演出的城市實在是太多了,所以甚至來不及遺憾,又著手準(zhǔn) 備起下一場演奏會。不過我和比特隔天就會通一次電話,已經(jīng)變 成了親密無間的知音。在這段期間,比特聽了我寄給他的唱片, 他也把他的電影音樂 CD 寄給我,足足有五張!斑有幾張專輯, 其實是剽竊了我以前的音樂,不聽也罷!彼@么說,也沒有寄 給我,但我還是上網(wǎng)購買了他所有的唱片,還看了所有收錄他音 樂作品的電影。我在網(wǎng)上搜索,甚至找到了幾張他的照片,大部 分是他年輕時的照片,但沒有一張是正式拍的,多為身邊朋友的 抓拍,連聚焦都沒有對好。照片怎么看也無法與我所知道的比特 掛上鉤。
“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好了嗎?” 有一天,在電話中比特問我,他是指演奏鋼琴!斑,不是在您面前直接演奏,而是通過電話,總感覺有些不 自在。您來參加我的演奏會如何?我給您留**的位置!蔽艺f。
“不用,對我來說**的位置就是這里。我也偶爾給我的朋 友打電話,讓他們聽我的演奏。這可是我**的朋友才能享受的 特權(quán),我能享受這種特權(quán)嗎?”
“如果您認(rèn)為這是種特權(quán)的話,我樂意效勞。” 我開始彈琴。那天的演奏不算出色,不,可以說低于我的平
均水平。不過通過電話辦演奏會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個特別的經(jīng) 歷。首先,我不知道應(yīng)該要把話筒放在哪里,離鋼琴太近,怕聲 音會含糊不清,放得太遠,又怕對方聽不到。當(dāng)我把這個苦惱告 訴比特時,他卻說,放哪里都行,只要能聽得到。
我拉來一張小圓桌放在鋼琴附近,把話筒放在圓桌上。我很 想知道對方到底能不能聽清楚。我在琴鍵上敲了幾下,又拿起話 筒問:“聽得清嗎?”比特馬上回答:“聽得清,別擔(dān)心,你彈 吧。”到底是什么樣的聲音,我很好奇。我回到鋼琴前開始演奏, 但終究無法投入。我邊彈邊想,這個音節(jié)能否完全傳到電話那頭 呢?我擔(dān)心個不停,演奏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我彈完后,馬上拿 起電話,聽到電話那頭,比特在鼓掌。
“啊,真是太糟了,對不起,我根本無法集中精力!蔽覞M懷 歉意。
“哪會,彈得不賴! 他安慰我,但我的心情卻好不起來。就像他說的,彈得不
賴,但如果換做是平時,我恐怕得給觀眾退款,給觀眾送禮,實在是一場太過稀疏平常的演奏。我也想聽他的演奏,但那天沒聽 成,有人來找他,所以他不得不掛斷電話。之后的好幾天,我都 悶悶不樂,就像搞砸了一場演奏會似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那種 沮喪甚至超過了搞砸一場演奏會的感受。我竟讓一個二十年來一 次演奏會都沒有去過的人,聽了一場那么糟糕的“電話演奏會”, 當(dāng)然心情不佳。一個禮拜后,我終于如愿聽到了比特的演奏。那 天,我在睡夢中接到了他的電話,一拿起話筒,就傳來他急切的 聲音。
“我現(xiàn)在開始彈琴,你能聽嗎?”他問。 我?guī)е饣卮稹翱梢浴,一想到這是只有他*親的朋友才
能享受的特權(quán),心里特別高興。電話那頭,從遙遠的,真的是很 遙遠的地方傳來鋼琴聲。到底他家有多大?那個聲音好像聽得 到,又好像聽不到。為了要捕捉那個聲音,我不得不全神貫注, 不知何時睡意已經(jīng)消失無蹤。我把耳朵緊緊地貼在電話聽筒上, 凝神傾聽他的演奏。他的琴譜上好像到處都標(biāo)著“從很遙遠的地 方傳來聲音一樣”的提示詞,那微弱的、纖細的琴聲通過電話線 傳過來,說是音樂,倒不如說是由簡短的樂聲組成的聲音延續(xù)更 為恰當(dāng)。鋼琴的琴音一聲一聲,仿佛不是音樂的一部分,而是一 個又一個獨立的個體,展示著自己的個性。我曾看過一個彈鋼琴 的動畫片,鋼琴家每觸一下琴鍵就會生出一個音符,飄向空中, 音符在空中飄浮著,逐漸靠攏,在五線譜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變 成了一章音樂。聽著比特的演奏,我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畫面,仿佛 閉上眼就能看到音符。大概過了三十分鐘,演奏結(jié)束時,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鼓起了掌。 我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把電話聽筒夾在脖子和肩膀之間鼓掌。 我是躺著鼓掌還是站起來鼓掌,他恐怕不會知道,但我的鼓掌充 滿了我對他的崇敬之情。
“怎么樣,我的**場表演?”比特問。 “Bravo??!”
“拒絕加演,哈哈!我今天的狀態(tài)其實不算太好,在著名鋼
琴家面前演奏我有點緊張啊! “別這么說,您這是拿我開涮吧! “開涮?怎么可能!*近我越來越彈不動了,要駕馭這臺鋼
琴,我太老啦! “今天聽了您的鋼琴演奏,我特別想見您本人。我去的話您
會為我演奏吧?” “呵呵,我也很想見你。不過,比彈鋼琴更有意思的事情還
有很多吧! “好像沒有什么比聽比特先生彈琴更有意思的事情吧?” “你來的話我們一起去看海吧,大海那家伙也很會演奏呢。
哈哈!”
也許自從那次聽了比特的電話演奏之后,我對鋼琴的想法就 發(fā)生了變化。為什么聲音連在一起就成了音樂,或者,聲音是自 己生成的還是彈鋼琴的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呢?為什么有的是聲音,而 有的是音樂呢?我漸漸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我開始仔細思考 DVD
??Bravo,意大利語,喝彩聲,意為“太棒了,太精彩了”。里他說的話。但這個問題實在太大,僅憑一己之力恐怕很難找到 答案。
我問過他:“您為什么喜歡我的鋼琴演奏呢?”那是在他逝 世的幾天前。當(dāng)時,他稍有些驚訝,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其實那 時,他身體狀況已經(jīng)非常不好了。當(dāng)然,我完全不知道他的狀 況,要不然不會問得如此單刀直入。他喘著氣——這時我本應(yīng)察 覺到他已病入膏肓——不過,人永遠只對自己的事情更關(guān)心。
比特說: “因為,你彈鋼琴時,有種透明的感覺,不進行任何解析,
不進行任何分解……只是照著樂譜上的音符,一個一個,忠實再 現(xiàn),這是一個很棒的才能!
“我也進行分析啊! “知道,我知道。但真的很透明。我認(rèn)為藝術(shù)家就應(yīng)該這樣,
藝術(shù)家就應(yīng)該把自己的身體借給藝術(shù)。” “‘借給藝術(shù)’這個說法我不太喜歡! “呵呵,不喜歡的時候不借就行了,我每次聽你的音樂,就
會想到自動鋼琴! 我只聽過一次比特的電話演奏會,和他從來沒有見過面。沒
見成面多半要怪我太懶?傊,不管怎么樣,我認(rèn)為我們注定無 緣見面,不見面也許更適合我們的關(guān)系。在報紙的一個角落讀到 比特逝世的噩耗時,我的心仿佛被重擊了一般——逝世的前幾天 他還在電話里跟我開玩笑。
帕樂提特老板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很生氣地質(zhì)問他,為什么沒有告訴我比特身體不好。事實上,這沒什么好發(fā)火的。帕樂提 特老板和他見面也是三個月之前的事了。離比特更近的人——雖 然只是通電話——反而是我。老板在電話里把葬禮的日程安排告 訴我,但我沒有去,我自己在家里為比特哀悼,看他創(chuàng)作音樂的 幾部電影,又看了《工業(yè)》附加影像里的紀(jì)錄片。
自動鋼琴到底是好還是不好,我至今也不知道。雖然比特分 明說過是好的,但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畫面是鋼琴鍵盤自己在動, 簡直像鬼片。把身體“借給藝術(shù)”這點我依然無法理解,可我好 像明白了比特不去演奏廳的原因。
他逝世后,我所在的城市也舉辦了一個非常小型的追思音樂 會,是幾個電影人和音樂人共同主辦的,音樂會上用交響樂和鋼 琴協(xié)奏了他制作的電影音樂中的熱門曲子。沒人知道我和比特關(guān) 系親密,所以沒有人邀請我參與演出,我只是作為一名普通觀眾 觀看了那場音樂會。太諷刺了,人們竟然用演奏會來悼念他,悼 念一個三十歲以后一次都沒有去過演奏廳的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