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樹林里走 光影·行跡》主要收錄了季羨林描寫在世界各地旅游訪問時見聞感受的游記類散文。作者將游歷所見的風光掠影與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自身的學者人文情懷結合起來, 透出寬廣的胸懷和人生的智慧。
學界泰斗國寶級大師季羨林散文精選――
跨越世紀的文學史奇跡:年少風華,夕陽晚照,歲月蹤跡,心靈光影。70余年滄桑巨變、世紀風雨,盡在大師的一支如椽巨筆。
詩人靈性,天馬行空,赤子之情,渾金璞玉:一顆詩心生發(fā)出天地之大美,一腔摯誠召喚出萬物之靈性。
融會中西與古今,打通自然與人文:既為文學創(chuàng)作之范本,又是讀者提升審美、豐盈人生之引領。
季羨林(1911-2009),山東聊城清平(今臨清市)人。享譽國際的東方學大師,中國著名文學家、語言學家、教育家、國學家、佛學家、史學家、翻譯家和社會活動家。精通12種語言,“梵學、佛學、吐火羅文研究并舉,中國文學、比較文學、文藝理論研究齊飛”,北京大學終身教授,曾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科院南亞研究所所長等。生前曾撰文三辭桂冠: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國寶。
星光的海洋
星光,星光,星光……
到處都是星光。
是星光的瀚海,是星光的大洋;是星光的密林,是星光的叢莽。有紅,有綠;有白,有黃;有大,有;有弱,有強;有明,有暗;有高,有低;有遠,有近;有疏,有密。有的成堆,有的成行;有的排成一線,有的組成一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光輝燦爛,綿延數(shù)十里;汪洋浩瀚,好像充塞了天地。有時候,這星光的海洋似乎已經(jīng)達到了黑暗的邊緣;我滿以為,在此之外,已是無邊無際的大黑暗了。然而,只要一轉瞬,再往上一看,依然是一片星光。
星光,星光,星光……
到處都是星光。
是夏夜的星子落到地面上來了嗎?是哪一個神話世界里的神燈從虛無縹緲的高天上飄到人間來了嗎?我有點迷惑,有點恍惚,有點好奇,有點糊涂。我注意探討,仔細研究,猛然發(fā)現(xiàn),這些都不是,都不是。這根本不是星光,而是綿延不斷的燈光。
我抬頭向上看,在這一片我原來誤以為是星光的燈光上面,亮晶晶地一大片,大大小小的一群在那里眨著眼睛,那才是真正的星光。我低頭向下看,看到星光和燈光在水面上的倒影,金光閃閃,像一條條的金蛇。原來就在我腳下,在我佇立的一個小小的山頭的下面幾十米深的黑暗處,從左邊流來了嘉陵江,從右邊流來了不盡長江滾滾來的長江。江聲低咽,金波搖影。我現(xiàn)在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間;不是在人間別的地方,而是在嘉陵江和長江匯流處的重慶。嘉陵江上通四川遼闊的地區(qū),長江下達更遼闊的地區(qū),一直通到大海。我正站在祖國的大地上,我眼前是重慶,是重慶的夜晚。眼前的一片星光是這座山城高高低低山坡上的群燈。
在白天,我曾在這一座山城里蜂房般的鱗次櫛比的房屋的迷宮中漫游。我曾出出進進于大小商店中,看點什么,買點什么。我也曾在大街上滾滾的人流中漫步,沒有什么固定的目的,只是作為一個外地人,一個旁觀者看看而已。我看玻璃窗里陳列的五光十色的商品;我看街旁菜攤上擺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的蔬菜。我間或也能看到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婦女穿著花團錦簇顏色鮮艷的服裝,頭上和手上戴著的首飾閃閃發(fā)出銀白色的光芒。我顧而樂之,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最使我難忘的是我瞻仰的一些革命圣地,比如紅巖、曾家?guī)r、周公館、桂園等等。特別是紅巖,更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我懷著十分虔敬的心情在這個革命圣地里走上走下,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房間里瞻望。我的步履很輕很輕,我?guī)缀跗林棺×撕粑。我一向景仰的那一些革命前輩仿佛還住在這里。我不敢放肆,我怕打擾了他們的精神。在院子里,雖然現(xiàn)在時令已是冬天,但是那些五顏六色的菊花卻傲然凌霜怒放,顯示出與眾不同的骨氣。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叢開著紅色花朵的我不知道名字的蔓藤,紅得像火焰,像朝霞,耀眼驚心。就在這紅色花朵的旁邊矗立著一棵高大的黃桷樹。在那黑云壓城特務橫行的日子里,在這棵大樹的向外面的一側是陰間。過了這棵樹是紅巖的主樓,就是陽間。因此,人民群眾把這棵大樹稱做陰陽樹。今天我來到了這棵樹下,它枝干突兀騰躍,矯健挺拔,尖頂直刺灰蒙蒙的天空,好像把我的心情也帶向了高處。站在樹下,我久久不想離去。今天我們?nèi)珖嗣穸甲≡陉栭g,陰間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心頭之興奮可以想見了。也許是由于興奮過度,我沒有注意樹上是否有燈。即使有的話,我也決不會把燈光誤認為星光。
眼前白天已經(jīng)轉入暗夜,我登上了長江和嘉陵江匯流處的三角洲頭。白天看到的那一些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高樓、低舍,我都看不到了,都沒入了一片迷茫的黑暗中。我眼前看到的只有萬家燈火,高高低低,前后左右,匯成了一片星光的海洋。
我當然不知道紅巖、曾家?guī)r、周公館、桂園等等都在什么地方。我更不知道,那里現(xiàn)在是否亮起了紅燈。但是,我確信,在這一片燈光的海洋中,有幾盞燈就是掛在那里的。紅巖、曾家?guī)r、周公館、桂園,每一個窗口都會有閃亮的紅燈讓燈光流出,匯入這浩渺的燈光的海洋里。其中那最明亮、最高大的一盞一定是掛在陰陽樹上。在它輝耀的光線的照耀下,我仿佛看到了大樹下那些傲霜怒放的菊花,小紅燈籠似的累累垂垂的花朵,襯托著碧綠的葉子,散發(fā)出無窮的活力。當年在這一座黑暗彌天的山城里,那些向往光明的人們,特別是青年們,一定是望眼欲穿地望著陰陽樹上的這一盞明燈而歡欣鼓舞。這明燈給他們以信心,給他們以勇氣,給他們以方向,給他們以安身立命之地。他們終于在燈光的照耀下,慢慢地沖出黑暗,奔向光明。我那時雖然不在重慶,但是,我確信,一定是有這樣一盞燈的,而這燈又必然是異常明亮,異常光輝燦爛的。
今天,彌天的黑暗已經(jīng)永遠的消失了,光明降臨到大地上。我來到了重慶,緬懷往事,心潮騰涌。我很后悔,為什么當年竟沒能夠來到這里,看一看紅巖、曾家?guī)r、周公館和桂園等地,獻上我的一瓣心香?現(xiàn)在,我站在兩江匯流處的三角洲山頭上,面對山城的萬家燈火,五十年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頭;厥浊皦m,唯余感慨;瞻望未來,意氣風發(fā)。我完完全全沉浸在幻想之中。一轉瞬間,眼前的萬家燈火又突然變成了星光。這星光把我?guī)У教焐先,帶到那片能抒發(fā)暢想曲的碧落中去。
星光,星光,星光……
到處都是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