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喜與共——周山回憶錄》是著名邏輯史專家、易學專家周山的一部自傳。全書分為五個部分,即“快樂的鄉(xiāng)村少年”、“紅衛(wèi)兵的經(jīng)歷”、“回家當農(nóng)民”、“我是工農(nóng)兵學員”、“教授的感受”和“葉落歸根”。由這些標題不難看出,本書記述了作者從一個農(nóng)家子弟成為著名學者的生平往事。作者力圖通過自身的經(jīng)歷,不偏不倚,盡可能真實地展現(xiàn)新中國成立六十多年來的某些狀況。筆觸平淡自然,其中流露的情感令人動容。
近些年回憶錄雖然不乏佳作,但很多無論是以革命前輩的名義還是以親屬或秘書的名義撰寫的傳記文章,看到的往往是\\\"窩里斗\\\"的慘劇悲情。新中國建立之后的前三十年歷史,似乎就是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但在本書作者周山看來,絕大部分的中國人民,并沒有被卷進殘酷激烈的政治運動。正是這絕大多數(shù)人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確保了共和國的穩(wěn)定。作者從社會底層,親眼目睹共和國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一滴水可以映出太陽的光輝。作者這一滴水,不僅反映了暖人的光輝,也反映了\\\"汗滴禾下土\\\"的辛苦。作者晚年回歸鄉(xiāng)村,是要更真切地感受一下,在六十五年的時間里,社會主義中國究竟走了多遠?
俞曉群序
自白
快樂的鄉(xiāng)村少年
我的乳名叫\(zhòng)\\"野狗\\\"
清末\\\"生員\\\"給我取大名
祖父的\\\"預囑\\\"
宅溝與竹園
跟著父親上祖墳
從\\\"吃飯不要錢\\\"到\\\"憑飯票吃粥\\\"的食堂
挑燈夜戰(zhàn)的\\\"深翻三尺三\\\"
上學路上
遇到了一個\\\"右傾\\\"班主任
第一次到上海
老宅翻新,灶花依舊
紅衛(wèi)兵的經(jīng)歷
我的第一張大字報
抄家的記憶
校長進\\\"牛棚\\\"
見到了毛主席
兩位老師跳了河
父親險些上吊自盡
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
回家當農(nóng)民
結拜兄弟
當兵不成被人譏
養(yǎng)豬的苦與樂
炎熱的中午去\\\"摸蟹\\\"
\\\"雙搶\\\"如打仗
三本書陪伴我四年半
漫漫戀愛路
我是工農(nóng)兵學員
選送也要考試
飽讀外國小說
成了談家禎的\\\"二傳弟子\\\"
在\\\"幫刊\\\"實習
\\\"大老王\\\"輔導我讀《資治通鑒》
我所認識的余秋雨、戴厚英
被當面斥為\\\"垮掉的一代\\\"
第一次參加全國學術會議
一場\\\"筆墨官司\\\"及其后遺癥
與溫公頤一起編寫教材
與虞愚、歐陽中石的交往
難忘的\\\"后客堂\\\"
我的\\\"觸電\\\"經(jīng)歷
寫了兩部長篇小說,打了兩場官司
兩萬元買了兩套房子
結緣俞曉群
教授的感受
我的祖父沒有兄弟,只有兩個姐姐。大姐嫁給一個叫宋天倫的男人。談婚論嫁講究門當戶對,宋天倫的家境也就十幾二十畝耕地的中等人家。不料嫁過去沒有幾年,宋天倫突然暴富。民國年間,崇明島上有幾句順口溜:\\\"金油車橋銀堡鎮(zhèn),銅新開河鐵洪鎮(zhèn)。\\\"油車橋鎮(zhèn)富甲全島由此可知,而油車橋鎮(zhèn)上的一半產(chǎn)業(yè)屬于宋天倫,尤其用于物流生意的沙船,有數(shù)十條之多。我祖父的大姐,就在宋天倫暴富幾年之后,突然懸梁自盡,甚是蹊蹺。我曾多次問父親,宋天倫怎么發(fā)的財?父親說,傳聞販賣了一舶板鴉片。橫財發(fā)得蹊蹺,難怪一九四九年幾代人一起遷往海外,再也沒有回來。不義之財換來一個子孫后代背井離鄉(xiāng),實在不值得。一度繁華的\\\"金油車橋\\\",也早已凋零,舊跡無存。
祖父的二姐嫁給堡鎮(zhèn)一個叫倪元龍的讀書人,在我祖父母、父母心目中,他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我后來讀書之后對照他當年的狀況,應該還不是秀才而是\\\"生員\\\",相當于現(xiàn)在還未拿到畢業(yè)證書的高中生。就是這樣一個半截子讀書人,在清末的鄉(xiāng)鎮(zhèn)也算是場面上人物,大凡地方上有什么排解不開的事情,就要請他出面協(xié)調(diào);或者典房買地等大事,也要請他書寫契約文書。我讀中學時,叔祖父經(jīng)常向我吹噓倪元龍的一個經(jīng)歷:民國初年,堡鎮(zhèn)東街的\\\"洋紗廠\\\"(即后來的國棉三十五廠)擴建時拆掉了一座石橋,由此引發(fā)糾紛,官司打到縣衙,縣領導當然支持納稅大戶\\\"洋紗廠\\\",倪元龍作為鎮(zhèn)民代表,居然敢與縣領導拍桌論理,最終打贏了這一場官司。
我對倪元龍的最初記憶,大約在四五歲時。一個身材瘦長、瞇著眼睛、長發(fā)散亂的老頭子,經(jīng)常到祖父家里作客。每次來,或單身一人,或帶著一個很漂亮的女子。母親要我叫老頭子\\\"寄公\\\",叫漂亮女子\\\"寄爺\\\"。這\\\"寄公\\\"就是倪元龍,\\\"寄爺\\\"就是他的小女兒、我父親的表妹。原來,我祖父的二姐早已去世,倪元龍單身一人,小女兒也已出嫁。一個讀書人,一旦喪偶獨居,生活上的潦草可想而知。女兒雖孝順,畢竟已為人妻,照料老父難以周全。
我家距堡鎮(zhèn)約二十多里路,當時還沒有公共汽車,全靠兩條腿走路。一個古稀老人,走完這段路,至少三四小時。所以,我每次見到他的第一眼,總是一副疲態(tài)。在我記憶里,他大多是在冬天農(nóng)閑季節(jié)來我們家,每次來,都要住上一陣子。我的祖父性爽好酒,每天都樂哈哈地陪這位有大學問的姐夫喝酒,我則在邊上打秋風。雖然落魄,但在種地的舅子面前,他還是保持著幾分矜持。喝完酒,便端一張矮凳,坐在堂屋前的階沿石板上,瞇著眼睛曬太陽,一副很享受的樣子。見我從他面前走過去,會突然伸出手臂,將我摟在懷里。母親見了,便從廚房里跑出來,將我拉走,說是別打擾寄公休息,實在另有原因。
倪元龍生活上不拘小節(jié),尤其到了冬天,難得洗頭擦身,于是全身駐滿蚤子。我的父母親對他敬而遠之,當著他的面很客氣,背后卻給他取了一個外號:\\\"米點客人\\\"。蚤子像米粒,故有此號。我對蚤子很好奇,經(jīng)常在他曬太陽翻開呢絨面子羊毛夾里的長袍尋捉蚤子時,幫著他一起找,一旦捉到米白色的蚤子,就往他手里送。他接過蚤子,放在大拇指甲上,再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甲按上去,只聽得\\\"叭\\\"的一聲響,蚤子立刻破肚而亡。他身上的蚤子確實多,天天在太陽底下捉,總也捉不完。
我家廚房的灶口旁邊,挨著墻壁有一條柜子,長兩米寬一米,內(nèi)分三格,存放稻谷、麥子一類的糧食。倪元龍來了,就在柜子上鋪兩條被子當床睡。倪元龍一走,母親連忙拆洗被子。盡管如此,蚤子還是漏網(wǎng)。尤其我身上的棉衣棉褲內(nèi)側(cè)夾縫里,幾番圍剿才能清除掉。
曬太陽捉蚤子,只是這位秀士的功課之一。他的另一門功課,就是幫助我家整理歷年積累下來的一堆契約文書之類的東西,檢出有用的,剔除無用的。他曾拍著我的小腦袋說,長大了好好讀書,就會知道這些東西都是有用的。這一印象,一直保留在我腦子里。我現(xiàn)在還完整地保存著清末民初時期太祖、曾祖、祖父這三代人購買人家土地的文契,祖父五十幾歲時寫的\\\"預囑\\\",解放初人民政府頒發(fā)的《土地房產(chǎn)所有證》,應該與他的整理和叮囑是分不開的。
從頒發(fā)于一九五一年九月十五日的《土地房產(chǎn)所產(chǎn)證》上發(fā)現(xiàn),那時還沒有給我取學名,我在這份證件上的名字是\\\"周三\\\"。顯然,父母或政府人員覺得把我的乳名\\\"野狗\\\"寫上去不雅觀,遂按照我在家中孩子的排序,寫了這個\\\"周三\\\"。我的學名,當然要請老夫子倪元龍來取。估計是在我上學的前些日子,倪元龍確定了我的學名:\\\"周山\\\"。父母問他為什么取這名字,他說我生的那一天正好舟山群島解放,取其諧音。我后來查了一下,舟山群島并不是我出生那天解放的。開始時,我曾懷疑就是從土地房產(chǎn)證上的\\\"周三\\\"演化而來,一直到我讀了《周易》、《論語》等古籍經(jīng)典之后,才懂得了這位老人給我取名\\\"山\\\"的深意!吨芤住返陌藗經(jīng)卦中,有一個\\\"良\\\"卦,其諸多象征物類中,象征\\\"山\\\"也象征\\\"狗\\\",既然我的乳名叫\(zhòng)\\"野狗\\\",學名叫\(zhòng)\\"IJl\\\"也就完全對應。另外,孔子有\(zhòng)\\"仁者樂山\\\"一說,取\\\"山\\\"為名也表達了他對我如何做人的期許。這番用心,我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是無論如何不能理解的,他只能隨手拿一個舟山群島解放的故事來忽悠一下。我的父母被蒙了一輩子;當我懂了取名真意,也同樣無法向他們解釋。
一九六二年冬天,傳來倪元龍去世的消息。我的父親、大伯兩兄弟趕去堡鎮(zhèn)給老姑父送行,已經(jīng)上初中的我只能在學校里思念著這位給我童年帶來快樂、還給我取了一個學名的老人。
中學時代,讀到魯迅先生的《孔乙己》,立馬聯(lián)想到倪元龍老人。我似乎特別能理解孔乙己,雖然科場失意,但是做學問的基本功、毛筆字的書寫水平,未必比那些科場得意的人差。尤其一輩子替別人謄抄書卷的孔乙己,他的書法水平能差嗎?倪元龍?zhí)嫖易娓笇懙哪欠輁\\"預囑\\\",毛筆字的功力,就已令我十分欽佩。
在天高皇帝遠的村野,正是有了倪元龍這樣的落第秀士,才能隨時為鄉(xiāng)親服務,傳一脈文化薪火。
(摘自《清末\\\"生員\\\"給我取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