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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長篇小說《尾》以一個孩子擔心自己長出尾巴的細節(jié)作為開頭了。這個細節(jié)就是小說的引子,它將我們引向現(xiàn)實中那些莫名的恐懼感中!段病匪鶎懙膬蓚家庭,是很普通的家庭,兩個主人公也是很普通的人物,他們的家庭生活說不上多么溫馨,也說不上多么悲哀。他們庸庸碌碌、平平淡淡,而大多數(shù)的普通家庭和普通人何嘗不就是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然而作者要告訴我們的是,哪怕在這庸庸碌碌、平平淡淡的生活里,仍然會有各種莫名的恐懼困擾著你。
每個人的生命中, 都有一條灰色的尾…… 只有心存敬畏,人生才能靜美。
張學(xué)東,1972年生。當代著名70后小說家。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國家一級作家。先后入選中國年度優(yōu)秀小說選刊選本百余種,作品屢次獲獎并榮登國內(nèi)quan威性小說排行榜。小說被譯介到俄羅斯、美國、加拿大、日本及中國臺灣地區(qū)。先后入選“國家百千萬人才工程”“四個一批人才工程”,寧夏政府特殊津貼享受者。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8部、長篇小說6部。
隔離
骶骨到肛門附近 撞車 兩個孩子 保護好現(xiàn)場 去派出所 冰箱里的魚 秘密 美麗的女醫(yī)生 給她點顏色瞧瞧 來勢洶洶 錯覺 到聚富宮放松一下 真的長尾巴了嗎 醉酒的女人 恨透了這個晚上 無法掌控 心如刀絞 逃課 本能反應(yīng) 說不出來的恐懼 復(fù)仇的火焰 不想回家 開弓沒有回頭箭 發(fā)配 沒尾巴的狗 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大海撈針 來得快去得也快 L形劃痕 末尾
周日上午八點,牛大夫出門準備開車送女兒去奧數(shù)班。
家里發(fā)生了那種事情,即便是去趟少年宮,也讓人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于家長來說,孩子永遠都是第一位的。其實早在兩周前,妞妞基本上可以單獨乘坐公交車往返少年宮了。那還是她跟同桌一起學(xué)會搭乘公交的,當時孩子顯得既興奮又自信,牛大夫也大加贊賞?涩F(xiàn)在就算孩子自己樂意,他也不敢掉以輕心,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事,沒有別人做不出來的,萬一那個混蛋半路攔截孩子,再度實施綁架呢? 牛大夫清楚地記得自己念小學(xué)那會兒,學(xué)校離家有半個鐘頭的步行路程,他是打一年級起就自己去自己回的,好像從來沒有感到害怕過,家人似乎也很放心。當然,那時路上根本見不到什么汽車,道路顯得很寬闊,平日見得最多的是自行車,哪像現(xiàn)在到處是機動車,行人好像小魚兒在擁擠的車流中穿梭,真是險象環(huán)生。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騎自行車或電動摩托車的人,被汽車撞翻在地血肉模糊的情景。他不知道女兒什么時候才可以真正放單,讓她一個人自由出行。 有如失而復(fù)得一般,牛大夫一直緊緊攥著妞妞的小手。 就在這只小手的腕子處,有一道一寸來長的傷痕,仿佛細小的蚯蚓爬在上面,總讓他莫名地想起在醫(yī)院里遇見的那些割脈自殺的未遂者。這必將成為女兒要記憶終生的傷痕,也意味著他這個當父親的一次嚴重失職。牛大夫幾乎不忍心用手指去觸摸它。不過,此刻他倒是感覺自己就像一道堅實的屏障,任何大風(fēng)大浪都奈何不了他們爺兒倆。牛大夫當然明白,孩子像這樣被攥在大人手心里的日子,注定不會太久的,女兒終將有一天要長大成人,而且還要做別人的新娘,到那時候他恐怕又會難過得老淚縱橫,到那時他還會想起今天的事情嗎? 當爺倆雙雙走到小區(qū)門口的汽車跟前時,牛大夫頓時倒吸口涼氣,一秒鐘前的那份鎮(zhèn)定自如頓時蕩然無存了。 原來,就在汽車前端的引擎蓋上,不知被誰狠狠地劃了十幾道,感覺就像野獸的一根粗長的尾巴,生猛地耷拉在上面。面對這些猙獰扭曲的歹毒劃痕,牛大夫忽然覺得像是有人在后背上猛刺了幾下,雖不致命,可那痛感卻來得鉆心難忍。幾天前側(cè)門的那些撞痕尚待修理,不想一夜之間又添了更為可惡的新傷。傷痕累累的汽車,還有傷痕累累的自己。 門房值夜班的保安正準備下班回家,看上去哈欠連天,還沒睡醒的樣子。牛大夫怒氣沖沖地跑過去跟他理論,對方始終很無辜地沖他搖頭擺手,說這事他一點兒也不知情,還嘟噥道誰讓你把車停在大門口的。 “你敢說你不知情?我的車明明就停在你們眼皮子底下,難道你是死人嗎?!” 保安見他來勢洶洶,知道不好惹,只得低聲搪塞,說他夜里巡視時,好像有個醉鬼在門口晃悠來著,不過他確實沒注意到,那家伙劃沒劃過車。牛大夫聽了簡直怒不可遏: “你到底算什么保安,你還有沒有一點兒責任心?我們業(yè)主花錢雇你有屁用?家里都進來劫匪了,我看你純粹是聾子耳朵——擺設(shè),廢物!” 就這樣,牛大夫再度失去理智,讓寶貝女兒在這個安靜的星期天早晨見識了一位父親暴跳如雷的古怪模樣。 妞妞嚇得小臉慘白,嘴唇似乎都在發(fā)抖。她一個勁朝他身后躲閃,唯恐父親身上憤怒的火焰會燒到自己。 那個保安自始至終都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你罵你的,反正只要不讓他賠錢,就算阿彌陀佛了。牛大夫又狠狠地謾罵了數(shù)聲,因為擔心孩子上課會遲到,才不得不扭頭憤憤離去。 直到目送妞妞走進少年宮的大門,牛大夫才漫不經(jīng)心轉(zhuǎn)過身去。 在微涼的秋日晨光中,他異常惱火地盯著車身上那一道道丑陋無比的劃痕,不禁發(fā)起呆來。內(nèi)心忽然涌起一陣說不出的刺痛和虛偽的羞恥感。不,這種痛苦絕不僅僅是為了眼前這輛倒霉的汽車。如果僅僅是游手好閑者劃壞了汽車,事情就簡單多了,他也許會好受一些,而他更多是為了他和小鹿的事才感到痛苦不堪的。他真希望這個“L”此刻只代表一個英文單詞,那就是last(最后的)。一切快點兒結(jié)束。到此為止吧,我早就受夠了! 牛大夫不由得回憶起自己讀大學(xué)時,在學(xué)校圖書館借閱過的霍桑那部傳世名著《紅字》,當時的閱讀體驗可謂震撼,至今記憶猶新。此刻自己車上的那個“L”形劃痕,讓他一下子聯(lián)想到小說的女主人公海絲特?白蘭,以及她胸前那個象征著通奸和恥辱的紅色A字。那個道貌岸然的牧師,當眾逼誘她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因為這樣可能有助于從她胸前取下那個紅字,而她卻決絕地回答道:我永遠不會說的,這紅字烙得太深了,但愿我在忍受自己的痛苦的同時,也能忍受住他的痛苦。牛大夫非常清楚自己現(xiàn)在的痛苦從何而來,問題是他是否能像海絲特?白蘭那樣堅忍,也能夠默默地忍受住小鹿所受的痛苦? 牛大夫甚至又聯(lián)想到自己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有一次偷偷地從院子里騎走父親那輛永久牌自行車,然后同一群伙伴到外面玩耍,結(jié)果一不留神,連人帶車子栽進一條路溝里,把一只腳蹬子都摔掉了。后來,父親飽揍了他一頓。母親 實在看不過眼,就急赤白臉地跟父親爭辯起來:“是車子當緊,還是兒子當緊? 你瞧瞧咱兒子的臉都蹭破皮了,你這當?shù)恼筒徽f心疼一下……”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事一直烙印在腦海里揮之不去。那次,牛大夫幾乎在第二天就忘了挨打的滋味,可是,臉頰上的傷痕卻讓他好長時間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他也由此記住了一句話,人活一張臉啊。汽車損壞了還可以送到4S店(一種以“四位一體”為核心的汽車特許經(jīng)營模式)修復(fù)一新,可人的臉面,尤其是情感一旦破裂了,卻很難再恢復(fù)如初。 就在這時,牛大夫忽然注意到,科室里那個平時專門負責維護電腦的同事,正騎著一輛電動車,風(fēng)馳電掣般從他面前駛過,車子后座上馱著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很明顯他們也是趕時間來少年宮上課的。電動車一直騎到少年宮大門口才猛地剎住,他聽見那個男孩幾乎帶著哭腔,一邊嘟囔一邊飛快地爬上臺階。隨后,那個同事在扭轉(zhuǎn)車頭準備原路返回時,猛地抬眼瞧見了他。 有那么一刻,他們彼此直愣愣望著對方,就像一對多年未見面的仇敵狹路相逢。 牛大夫眼前條件反射般浮現(xiàn)出周二科室開會時的失控場面。正是這個家伙突然間點燃導(dǎo)火索,當眾揭發(fā)了他?梢哉f從那時起,幾乎整整一周,厄運始終如影隨形緊緊跟著自己。到現(xiàn)在為止,牛大夫都不明白對方到底出于何種目的,非要當眾爆料,置他于死地。 牛大夫冷眼站在原地,半天一動不動,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應(yīng)該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失敗者、領(lǐng)導(dǎo)者、普通同事,還是陌生的路人,直到那人推著電動車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他竟像欠了對方什么似的,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 “牛主任您……您還好吧?” 牛大夫完全沒料到,對方會以這種開場白主動跟他打招呼,而且他表情上確實帶著某種沉痛的不堪回首的意味。于是,牛大夫也盡量裝出大度而不計前嫌的樣子。 “我挺好的,謝了。” 牛大夫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口是心非過,盡管他的牙根都恨得癢癢。 “那天的事,都怪我這張臭嘴,我真的沒有要害主任的意思……” “說的比唱的都好聽,你沒有那個意思難道我有?拿老子當三歲小孩耍!”牛大夫在心里憤憤暗罵,嘴里卻輕描淡寫地支吾著: “嗨,都過去了,沒事! “實在對不起主任,您宰相肚里能撐船,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跟我一般見識啊……其實,我一開始也不太清楚,那天中午值班時,熊副主任叫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說他的電腦有病毒,讓我?guī)退b個殺毒軟件,我是在他的電腦屏幕上看到網(wǎng)上那些圖片的! 怎么說呢,牛大夫依稀感受到了對方的一片誠意,也許他真的是被人利用了,要知道那些陷阱偽裝得太隱蔽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撲通一腳踩空,就會糊里糊涂栽進去。 牛大夫腦子里又莫名地蹦出“受害者”這個詞,對方的表情和言語的確給他留下這種印象,無辜,沉痛,被內(nèi)疚長時間折磨,快要崩潰的樣子,直想找到當事人一吐為快。他應(yīng)該也算是個受害者吧,盡管他口無遮攔意氣用事,但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牛大夫已經(jīng)給了對方這樣一次機會,深刻反省,或者,就像虔誠的基督徒那樣,去教堂里找神父好好懺悔懺悔。在當下這個社會,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至于事件的真相,似乎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牛大夫真實地經(jīng)歷過這一切,并且還將繼續(xù)承受下去,此外沒有別的選擇,就算生吞活剝了對方也無濟于事,因為生活還得照常,今天、明天、后天,周一、周二、周三,一個月、半年或更長時間……日子就像旋轉(zhuǎn)的車輪,得不停碾軋下去。 最后,牛大夫不置可否地沖對方苦笑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默默地鉆進自己的車內(nèi)。 牛大夫還注意到,對方半天依舊垂手站立在那輛藍白相間的電動車旁,那模樣像極了被罰站的中學(xué)生。那是在懲罰自己嗎,還是只做個樣子給旁人看的?不管怎么說,那是他的自由,誰也不能強求誰,正如當初他在大會上不計后果一吐為快。 接下來,牛大夫想趁著女兒上奧數(shù)班的工夫,抓緊時間去趟馮梅那里。其實那張照片剛一見報,他就想過要跟她好好談?wù),苦于一直焦頭爛額,沒有恰當?shù)臅r間。多虧遇見那個同事,似乎又一下子提醒了他。 興許是得期天早晨的緣故,這個看上去非常老舊的家屬區(qū),倒顯得空闊而又寧靜,鋼筋柵門冷冰冰地敞開著,根本沒有什么保安把守。牛大夫可以直接把車開到馮梅家樓下,然后坐在車里給她撥電話。對方始終是關(guān)機狀態(tài)。牛大夫想她大概還沒有起床吧,通常這時候,很多上班族習(xí)慣于在家睡懶覺的。記得上次他送馮梅回來的時候,她曾給他指過自己住在幾單元幾層,當時她好像還請他上去坐一會兒,他支吾說時間不早了等下次吧。這種舊式單元樓的門洞連像樣的門也沒有,他暢通無阻地爬上樓去。 馮梅家就住在五樓。牛大夫發(fā)現(xiàn)房門好像虛掩著,敲了好幾遍,半天也沒人應(yīng)聲。牛大夫稍稍遲疑了一下,便推開門探身而入。 房間里充斥著一股刺鼻的煙酒氣,好像通宵達旦都有一伙人在里面狂飲不止。因為窗簾還沒有及時拉開,室內(nèi)顯得有些陰暗。牛大夫試探著一步步走進客廳,最先看到的,是堆在茶幾上的幾只空酒瓶子和紙煙盒,煙頭扔得滿地都是。順著一條很窄的走道望去,衛(wèi)生間就在眼前,門半開著,里面好像還亮著燈。在他左手邊有一個房間,雖然房門也是敞著的,但他還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門,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隨后,牛大夫在衛(wèi)生間門口停住腳步,這時可以清楚地看到地板上濕漉漉的一片水光,一股陰潮的氣息裹挾著洗發(fā)香波的味道撲鼻而來。他扭頭朝南面那個房間瞅了一眼,房門關(guān)得緊緊的。他想,這里大概就是馮梅他們兩口子的臥室,剛才北面那間小屋里只有書桌和一張單人床,像是孩子平時住的吧。一連又叫了三四聲馮梅的名字,自始至終也沒人應(yīng)答。牛大夫不覺有些蹊蹺。 這種時候他有心反身離去,可室內(nèi)的某種不祥的氣息讓他欲罷不能。他終于猶猶豫豫地推開了南面那扇房門,紫羅蘭圖案的窗簾掩得密密實實,室內(nèi)光線昏暗,氣息有些陳腐,眼前的情景簡直讓他大吃一驚:一個女人奄奄一息地躺在雙人床上,面部表情痛苦而又扭曲,嘴角、鼻孔和下頜處,淤積著一攤已經(jīng)板結(jié)了的乳白色穢物。她的四肢在凌亂的被單下面,以一種突兀而又決絕的姿態(tài)伸展開來。 “馮梅——” 牛大夫幾乎快認不出她來了,鉸得短短的頭發(fā)使得她的面頰和額頭完全裸露出來,如同一名垂死的女囚,又被室內(nèi)一層清幽的光亮籠罩著,面部膚色看上去暗暗的,像一個陳舊的青銅雕像。牛大夫的目光顫巍巍地轉(zhuǎn)向靠近她的一個床頭柜,那里放著一只玻璃水杯,杯子空了。旁邊是一個白色的塑料藥瓶,瓶蓋隨意丟在一邊。此外,牛大夫還瞧見一沓小孩子的涂鴉畫,正整整齊齊放在她旁邊的一只枕頭上,感覺就像一摞臨終遺囑。 作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外科大夫,種種跡象都再明顯不過了,他的腦袋和耳朵同時嗡嗡作響,聲如喪鐘。他幾乎本能地大叫了兩聲。他強忍住腸胃里那股翻江倒海般的嘔勁,再次鼓足勇氣走上前去,然后,哆哆嗦嗦伸出右手,然后不停顫抖著,將兩根手指搭在對方的人中處。立刻,手指如彈簧一般反彈了回來。他不由自主地接連倒退了幾步。一時間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腳下仿佛踩著了一團軟乎乎的棉絮或難纏的淤泥,他差點兒就跌坐在床前。 隨后,牛大夫才慌慌張張?zhí)统鍪謾C,撥打120急救電話時,眼前過電影似的閃過一組鏡頭,他似乎能看到馮梅在天亮之前走進衛(wèi)生間開始沐浴,接著一件一件換好干凈的衣服,上床之前把那瓶藥片全部吞了下去,然后她讓自己平躺在床上,輕輕地掖好被單,慢慢地等待最后一個黎明到來…… 牛大夫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馮梅會走上絕路,這無疑又加重了他內(nèi)心的愧疚感。 在最關(guān)鍵時刻竟然是他救了老同學(xué)一命。后來,他被允許走進病房探視的時候,心里忽然有種很奇特的感覺,盡管眼前是千篇一律的雪白的墻壁,淡藍色的窗簾,嘀嘀鳴叫的心電和腦電設(shè)備,起起伏伏的波浪線正顯示出生命尚存的跡象,輸液管、氧氣罩、導(dǎo)尿管,從病人身體里進進出出…… 也正是這些對醫(yī)生來說再尋常不過的事物,讓牛大夫感到深深的震撼,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的呼吸從來沒有變得這樣急促而笨拙,心跳加速到狂亂的地步,即便是當初頭一回走上手術(shù)臺,也不至于如此。 照理這種場面對他這樣的外科醫(yī)生而言,該見怪不怪,可此刻他覺得恐怖而又荒誕。他始終認為兩個老同學(xué)根本不該在這種場合見面。他甚至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或者選錯了時間。他暗想:難道這就是生活,難道生活就是如此地充滿了恐懼而又荒誕不經(jīng)?而自己幾乎每天就生活在這種恐懼和荒誕不經(jīng)之中,直至生老病死。 在離開病房之前,那個看上去失魂落魄的男人,挾著滿身煙酒氣,像只醉貓似的搖搖晃晃踅了進來。但是,牛大夫怎么也沒有料到,對方進門后并不急于探視床上的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是用一雙晦暗無神的死魚眼,緊緊盯著他,那感覺好像要刺透到他骨子里去。 “你就是……那個姓牛的王八蛋吧?” 男人的眼神從最初的迷茫忽然變得異常兇狠起來,仿佛隨時都能一張口就吞下他似的。 “你總算露面了!都是讓你狗日的害的。你讓我妻離子散,你不得好死!” 對方一面怒罵,一面隔著病床惡狼般猛撲過來,一只拳頭早結(jié)結(jié)實實搗在牛大夫的胸口上。接著,一只皮鞋尖又狠狠踹向牛大夫的腹部,可以說招招致命。牛大夫疼得差點暈過去。 醫(yī)護人員聞聲立即出面制止:“你們怎么回事,這里是醫(yī)院,懂不懂規(guī)矩,要鬧滾到外面去!” 牛大夫像個小學(xué)生似的忍氣吞聲,一動不動地靠墻站立,兩只手分別壓住自己的胸口和腹部,那里火燒火燎疼得鉆心裂肺。 那個男人始終像一頭鉆出牢籠的野獸,拼命咆哮著,幾次三番掄拳蹬腿,試圖再沖過來,好在醫(yī)護們及時叫來兩名五大三粗的保安,才將其制止住了。 現(xiàn)在,牛大夫幾乎可以斷定,馮梅的丈夫正是女兒所說的那個大壞蛋,他救了他老婆的命,而他卻干下了傷天害理的事。一想起小鹿昨天在車上跟他說過的那些話,牛大夫真想沖上去,死死卡住對方的脖子,讓他跪地求饒,讓他一命嗚呼。或者,干脆把這無恥之徒扭送到公安局去,讓他下半輩子飽受牢獄之災(zāi)?砂胩焖裁匆矝]有做,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也從來沒有這么超脫過。 短短一周之內(nèi),這已是第二次被人當眾毆打了。這次他的確克制住了,不再有一絲沖動。他體內(nèi)那種被報紙披露過的“本能反應(yīng)”,忽然間消失了,他似乎學(xué)聰明了,他做到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完全像只羔羊。并且心甘情愿地讓這個恐嚇過自己女兒、凌辱過自己情人的混蛋逍遙法外,真可謂仁至義盡了! 關(guān)鍵是,牛大夫不想再讓誰抓住什么把柄。他必須夾起尾巴做人。他不想讓自己陷得太深。他幾乎已沒有任何退路了。誰也不可能比誰活得更好,就連老同學(xué)彼此相逢都是一種錯誤、一種罪過、一種恥辱,你還能奢求什么?正應(yīng)了那句話,相見不如懷念啊。牛大夫沒有別的出路,只是強忍著來自身體的疼痛,近乎無能和無辜地站在一旁,同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觀瞧那個陰郁而頹廢的男人。 他倆原本是兩條互不相干的直線,有著各自不同的生活軌跡,或者說,他倆本來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不同的職業(yè)、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社會背景,可轉(zhuǎn)眼之間就像兩車相撞,因為失去平衡而彼此交錯。牛大夫似乎一點兒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跟這個猥瑣的男人糾纏在一起的,又是如何將對方牽扯到整個事件當中去的。表面上看,他們更像是一對幼稚的情敵,只為了躺在病床上的那個女人。一旦想到此處,牛大夫簡直難過得無法自已。 但愿我在忍受自己痛苦的同時,也能忍受。ㄋ┑耐纯。 不知怎的,耳畔中又一次響起了霍桑小說里那個叫海絲特?白蘭的女人跟牧師說過的話,也想起她胸前那個代表著莫大恥辱的紅色標記。他現(xiàn)在終于認識到,其實自己身上一直帶著這樣的標記,一種像尾巴一樣深刻的東西無處藏匿。 后來在保安們的威懾和監(jiān)控下,那個男人終于猥猥瑣瑣地跪爬到床前,嘴里不停地喊叫著馮梅的名字,間或發(fā)出類似于老狗般的一通嗷嗚聲!澳阒雷约哄e在哪里了嗎?你的內(nèi)心是否也像我一樣感到悔恨交加,為你自己的愚蠢和犯下的罪惡;蛘哒f,這樣的號啕痛哭僅僅是鱷魚流下的眼淚?”牛大夫?qū)嵲诼牪幌氯,也無心再去思考什么,此時此刻,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非常虛偽和荒謬的,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像這一刻如此讓人惡心! 于是,牛大夫迅速掉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沖出了病房,然后一路小跑來到停車場。牛大夫覺得病房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相信再多一秒鐘的話,自己準會窒息而亡。他像是頓悟了,就在身后的樓里,在他剛剛待過的地方,在他跟那個粗野猥瑣的男人以及無辜的女人之間,某些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一點誰都無法改變。他要做的只有逃離,像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那樣,逃得越快越好。 女兒下課后,爺兒倆在少年宮旁邊的一家西餐廳吃的午飯。 牛大夫幾乎沒動幾口,只是一連喝了兩杯很苦很濃的咖啡,既沒加伴侶,也不放糖塊,那種苦不堪言的滋味似乎正對自己的心緒。 女兒的胃口卻很好,幾乎一個人吃完了一塊五寸的比薩,還有炸雞翅、薯條、酸奶什么的。 牛大夫只是默默地看著女兒,用一種近似賞識的目光。孩子不顧一切的吃相,總讓大人有種滿足感,他能為她提供的也許只有這些。有時他真滿心希望妞妞永遠不要長大,一直都做自己可愛的小尾巴,那樣該多好!可他知道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了,就在過去這周的某一天,某一特殊時刻,那意味著女兒已開始走向成熟。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徹底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到那個時候,他這個做父親的注定會感到越來越孤獨。 “我還以為你會叫上小鹿阿姨,咱們仨一起吃午飯呢! 女兒吃完最后一小塊蛋糕,用舌尖抿掉嘴唇上的一圈雪白的奶油,很不經(jīng)意地說。 牛大夫一怔,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從孩子的嘴里說出來,顯得那么隨意,又那么輕松,他卻感到異常沉重,仿佛被擊中了要害,或者,如一根小刺鯁住喉頭。他眼前始終晃動著先前病房里那些不堪的畫面,這使得他一時半會兒無法從中真正解脫,倒是身上被人攻擊過的部位已不那么痛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更深切的隱憂,對馮梅,對小鹿,也對身邊的每一個人。牛大夫竟有些慌張起來,不知道該怎么答復(fù)女兒。 怎么說呢,從昨晚他倆分手到現(xiàn)在,牛大夫甚至連一條短信也未曾給小鹿發(fā)過,他們之間的問題,也許比表面看上去更復(fù)雜,也更糾結(jié)。牛大夫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重新去面對她,面對那場可怕的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所造成的后果、所毀掉的一切。牛大夫唯獨能感覺到,她同樣也在有意逃避,往事不堪回首;蛟S她是對的,她有權(quán)利這樣做,否則,她也會像他那樣陷入混亂迷局,始終不能自拔。 “我有什么資格逼迫她說出真相呢?要知道她是在為我真心付出的時候,充當了替罪羊。我未能保護好她,我甚至連自己和女兒都保護不了,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我的人生幾乎一敗涂地!事情的責任完全在我,我在不經(jīng)意間極大地傷害了兩個無辜的女人……”心里這樣想著,牛大夫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沮喪和揪心的時刻。 “爸爸想帶你去個地方。” 牛大夫不無搪塞地臨時換了個話題。 “現(xiàn)在嗎?” “對! 女兒飛快地從旁邊的椅子上抓起書包,然后踮著腳,很溫柔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那咱們快點兒走吧,下午我還去英語補習(xí)班呢! 孩子簡直有些迫不及待。 牛大夫忽然覺得,妞妞好像很久很久沒這么興奮和快樂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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