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上演的那場大戲,處處都是重場戲。
先從邯宅說起。相對于其他各處的行動,博弈雙方動用在邯宅的兵力最少。但在方承道的心中,邯宅卻是今夜的重中之重。因為此處所承擔的任務,是要活捉宗澤。
邀請宗澤于十五之夜蒞臨邯宅飲酒賞月與汴京商界同仁共度佳節(jié)的請柬,是由邯兆瑞在昨日上午親自送往開封府的。這是方承道與邯兆瑞議定的首選行動方案。假如宗澤不肯赴宴,還有一個備用方案,那就是在十五月升之時,以向宗澤敬獻賀禮為名,由邯兆瑞帶人進入開封府,與埋伏在府衙外面的武裝力量里應外合,突然襲擊控制宗澤。
備用方案顯然較之前者行動難度要大得多,所以他們還是希望盡可能地把宗澤請出來。為此,邯兆瑞事先下了不少功夫,汴京商界的知名大賈,幾乎都被他聯(lián)絡起來在請柬上具了名。看來這番心血收效甚佳,面對商界名流們的聯(lián)袂邀請,宗澤欣然允諾屆時一定前往,以答謝兩月來大家為恢復汴京經濟所作出的貢獻。
邯兆瑞見狀甚喜。方承道亦自謂得計,卻不知他們已盡入宗澤彀中。宗澤裝傻賣呆地應邀前往,正是欲令對手放心大膽地傾巢出動,以便干凈徹底地一鼓聚殲。
宗澤來到邯宅的時間是晚間戌時。
中秋時節(jié)的這個時間辰,天色已是黑透。然而家家戶戶門前,卻是彩燈高懸,將大街小巷輝映得一片通明。邯宅門前更是布置得花團錦簇燈火輝煌,一反常態(tài)地裝點出了富麗堂皇的大戶氣派。
聞得宗澤駕到,正在庭院里與來賓寒暄的邯兆瑞連忙抽身,親自出迎。他先將宗澤引至前院花廳,陪同著品茗小坐一刻,與之禮節(jié)性地扯了一陣天氣冷暖之類的閑篇,然后才請宗澤一行去往開宴場所。
這個程序看上去安排得很自然,實則是有用意的。在這段短暫的時間里,邯兆瑞一面與宗澤之乎者也,一面對宗澤做了留意觀察。當他通過種種細節(jié),觀察到宗澤神色怡然談吐灑脫絕無異常,隨同而來甘云以及為數不多的幾名親兵亦全然是正常的松弛狀態(tài),這才最后放了心。邯兆瑞遂命小廝傳話與馬德發(fā),說宗留守馬上就要入席,務須做好準備好生伺候。那意思就是指令馬德發(fā),可按既定方案動手。
宗澤對邯兆瑞那副已成鼎魚幕燕而尚不自知的神態(tài)覺得十分好笑,卻是裝作毫無察覺地呵呵笑道:“今夜本官與民同樂,不必講究什么規(guī)矩,大家盡可隨意!鄙w因在這段時間里,他亦須繼續(xù)麻痹對方,以便使開封府的抓捕部隊,完成對邯宅的全面包圍。
談笑風生之間,宗澤一行在邯兆瑞的引領下步入中院。
此院面積闊大,四面皆有造型考究的垂花門,并有廊道環(huán)繞四周。正面的七間大北房前,兩棵枝繁葉茂的紫藤蘿,幾乎遮掩了整個前廊。南房前,東西對稱地植有兩株碩大的古槐,郁郁蒼蒼如亭如蓋。而庭院的中央部位,則是全無遮礙,仰觀天穹,一望無垠。這里就是今夜邯宅的宴會所在。
有一大四小五張紫檀木圓桌,已在庭院正中呈眾星拱月狀設就,各種酒器餐具飲品珍果,亦已在桌面上擺好。宗澤進院后,借著月色燭光,將整個庭院迅速地掃視了一遍。他不由地在心中暗自稱贊,無論是把盞賞月,還是用計設伏,這個環(huán)境還真是相當不錯。他雖不曾遍觀過邯宅,但根據蓮兒和毛娃的描述,已對這個神秘宅院的結構了然于胸。此刻,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在此院之外的各條通道各個套院中,正在發(fā)生或者已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在燈影的掩映下,他與甘云交換了一個細微的眼神。隨之,甘云又用這種方式,向身邊的三名親兵傳達了暗示。
商界的高朋嘉賓已經陸續(xù)到齊,正在三五成伙地互致問候。見得宗澤駕到,眾皆停了話頭,紛紛恭敬趨前,向其揖禮問安。除了個別心懷鬼胎者,多數商賈對宗澤表現出來的熱情和尊重,的確是由衷的。雖說宗澤的治京措施非常嚴厲,有些限令不免使他們的利益一時受損,但他們體會得出,長此以往,宗澤的施政綱領,從根本上說卻是更能保證汴京貿易的持續(xù)繁榮。這對他們是有好處的。所以歡迎宗澤的氣氛,便呈現得十分熱烈而真誠。
宗澤就趕緊抱拳回禮,向諸位商家頻頻致意。
一陣歡聲笑語之后,邯兆瑞邀請眾來賓入席落座。宗澤是主賓,他是主陪,還有作為副陪的云可度、盧天壽、谷連城等若干頭面人物,依次落座于中央的大圓桌邊。其他賓客就在四周的桌邊自便了。
對于甘云等宗澤的護衛(wèi),邯兆瑞亦客氣地邀請一同入座。宗澤見之,便很隨意地對甘云等人揮揮手道,客隨主便,你們不必在我身后戳著,自去飲酒便是。甘云等遵命,遂均離開了宗澤,分頭去找座位坐下。東西南北四張小桌,正好是一桌坐了一個。邯兆瑞見狀,正中下懷,認為這樣很利于對其分別擒拿,卻不知這正是甘云的有意安排。以甘云等人的身手而論,他們與宗澤之間,以及他們相互之間的那點距離,可以說壓根算不上什么距離。不時之后,他們便教邯兆瑞和所有的在場者大開了一回眼界。
如果邯兆瑞始終抱有高度的警覺性,這時他應當注意到一個情況,那就是,自從宗澤進宅后,他的大管家馬德發(fā)便再未露過面。
按照事先的約定,馬德發(fā)在引導伏兵經由后院通道入宅并進入預定位置后,是應當過來與他通個氣的?墒邱R德發(fā)卻一去未返,也沒派人來傳個消息。這個狀況是有些可疑的?上У氖怯捎谧跐傻嗡宦┑谋硌,致使邯兆瑞〖HJ2.91mm〗的警覺性大為消減,從而忽略了這個不正常的現象。抑或是他確信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馬德發(fā)不過來通氣也無關緊要。這就使得他喪失了應變的一切機會和可能。
若說時至眾人入席之前,這場鴻門宴在情節(jié)尚且一直在沿著邯兆瑞的設計在進行,那么自此之后,劇情很快便脫離了他的稿本。
按照邯兆瑞的計劃,是待酒過三巡之后,宗澤及其護衛(wèi)們已喝得半醉時再動手。但宗澤不打算與他耗那么長時間。今夜的平叛行動是四面開花,他需要盡快騰出手來去督導全盤。
就在眾人亂哄哄地相互謙讓著落座時,一個身穿邯宅仆役服裝的人從一個垂花門外閃進庭院,遙向宗澤打了個手勢。在庭院的四周,原本便分布著一些仆役打扮的漢子,除了宗澤和甘云等親兵,席間再無人注意到此時又多了一個仆役。這個仆役乃宗澤之屬下所扮,他的手勢表明,外面的一切已經搞定。
既然暗場的操作已經完成,明場的敷衍也就沒必要再拖泥帶水。無須宗澤暗示,甘云等親兵已是各自做好了收場的準備。
令人震驚的一刻,就發(fā)生在邯兆瑞的開筵祝詞之后。
作為東道主,在大家舉杯之前,自然是要先來上幾句開場白。邯兆瑞的開場白是這樣說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圓。承蒙宗留守及各位貴賓于此良宵賞光寒舍,邯某榮幸之至。今夜是個不可多得的喜慶之夜,月亮很圓,諸位的興致很高,敝人的心情也是格外痛快。且請諸位開懷暢飲,過一會兒敝人還有意外之喜向大家奉告。”
話到此處,他正要邀眾人舉杯,卻見端坐于首席的宗澤開口問道:“不知邯公尚有何喜,何不就此一并道來?”
邯兆瑞冷不防被問得打了個磕巴:“呃,還是先請諸君暢飲幾杯,暢飲幾杯。”
宗澤微笑道:“既是邯公要賣關子,且容老夫先奉告大家一樁喜事,以助酒興,可否?”
邯兆瑞忙笑道:“那自然是好,自然是好!豹
“好,那么老夫現在就向諸位宣告一個佳音!弊跐汕辶饲迳ぷ樱瑨咭暳巳珗鲆谎,朗聲說道,“我要告訴大家的是,有一伙不法之徒,意欲趁我們歡度中秋金吾不禁之機發(fā)動叛亂,襲取我汴京城池。可惜他們打錯了算盤。就在半個時辰前,聚集于城北火神廟一帶的叛匪,已被我留守司軍秘密包圍,料是此刻已盡數落網。”
此言一出,頓使現場的氣氛急轉直下。先是舉座瞠目一片訝然,接著就猝然發(fā)出了一記酒具落地的碎裂聲。
弄出那聲響的是邯兆瑞。原來,當他陡聞宗澤放出那驚人之語,不禁本能地回頭欲窺周圍動靜,亦有急尋馬德發(fā)串通情況之念,不期一個花瓷酒碗被他無意間拂落于地。
弄出這一聲脆響不打緊,就立時引發(fā)了下面的驚險一幕。
原來邯兆瑞事先與黨羽約定,生擒宗澤的行動,是以摔杯為號。因而這一記脆響,便被其黨羽當作了動手信號。由于邯兆瑞素聞宗澤的侍衛(wèi)武功超群,乃要求手下在動手時務必首先迅速地干掉其親兵。連同甘云在內,隨同宗澤而來親兵只有四人,而且又是分桌而坐,邯兆瑞及其黨羽皆以為,只要出其不意,這事不難解決。
制勝的要訣就是動作要迅猛。當時未待酒碗碎裂之聲盡消,已有八個仆役裝束的漢子,從四周的回廊下一躍而起,手持短刀分頭撲向了各自的目標。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甘云等四人既未離座,亦未回首。在座者甚至連他們做了個什么動作都沒看清。但聞耳邊嗖嗖幾聲風響,但覺眼前呼呼幾道流光劃過,剎那之間,八條窮兇極惡的漢子,便同時喉中暗器頹然仆倒。
目睹如此精湛的獵殺絕技和如此精準的戰(zhàn)術配合,令眾人恍然覺得簡直就像是觀賞了一場神奇的雜技演出。
而奇中又奇者,甘云用以洞穿對面兩條壯漢咽喉的物件,居然根本不是什么暗器,只是隨手從桌面上拿起來的兩支雕花竹筷。
本來還有幾條大漢,是負責隨之撲上去挾持宗澤的,見了這個場面,被唬得驟然僵住。
邯兆瑞見狀亦是面色大變。然而情勢至此,已是有進無退。這時他來不及多想,只能急切地大喊一聲:“還不與我速速把菜上齊!”
這也是一句暗語,其意是喝令所有的伏兵傾數出動。那些伏兵是方承道特地為邯兆瑞調撥過來的支援力量,目的就是為了確保拿下宗澤。邯兆瑞原以為這些人很可能無須動用,只用自備的人手便足可成事,現在才暗慶幸虧還留了這個后手。
但見隨著他的喝聲,立即有數十條人影從各個垂花門中挺戈持劍呼啦啦地沖進庭院,對整個宴席區(qū)域迅速地形成了包圍圈。眼看著自己倏爾轉危為安,邯兆瑞當下六神歸位,又找回了素日那種溫文爾雅的感覺,沖著宗澤堆笑揖道:“邯某多有冒犯,尚望宗留守海涵!豹
然而宗澤卻端坐席前巋然不動,只是平和如初地一笑:“邯公太客氣了,該說這話的,應當是老夫罷!豹
邯兆瑞聽著這話音不對,狐疑地向四下里定睛一瞅,方知自己又得意得太早。那些從垂花門中沖進來的人,哪里是什么天正會的支援力量,分明是全副武裝的官府禁軍。這一瞅恰似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登時將邯兆瑞澆了個遍體寒徹。
這時宗澤眉梢一立奮袂而起,厲聲喝令將逆賊拿下。
禁軍兵勇們應聲而動,立即餓虎撲食般的沖上前去,將邯兆瑞及其黨羽擰了個人仰馬翻。
那些赴宴者面臨此況全都慌了手腳,不約而同地盡皆離席跪倒,爭相告白自己確實毫不知情與逆賊暴亂行為絲毫無關。
宗澤揮手將那一片亂七八糟的聲浪壓下,不怒自威地向眾人正色宣布,他們之中孰濁孰清,官府自會予以甄別,絕不會冤枉一個良民。只是今夜乃非常時刻,出于平叛的需要,暫時不能讓諸位回家,請大家諒解配合。而后,他命令將邯兆瑞等逆賊就地關押,并嚴密封鎖邯宅的各個明暗出口,未經特殊許可禁止任何人出入。
那邯兆瑞的定力還真算可以,面對如此劇烈的意外之變,他居然能很快地抑制住驚恐,基本上恢復鎮(zhèn)定。其原因就是他深信方承道經營多年孤注一擲的這次行動,即便是在某些環(huán)節(jié)上有所失手,也絕不會在整體上滿盤皆輸。憑著方承道的為人,亦斷不會對他邯兆瑞身陷樊籠坐視不救;蛟S就在俯仰之間,大勢便將徹底逆轉。因而,在被押下去之前,他還朝著宗澤露出了一絲微笑,說他久聞宗留守機謀過人,今日總算當面領教了。但有一句俗語,不知宗留守知否,語曰,誰能笑到最后,誰才笑得最好。
宗澤聽了哈哈大笑,雙手一背灑然應道,邯公所言極是,今夜好戲連臺,登場人物眾多,誰能笑到最后,咱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