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摸著石頭過河”的魚蝦們
三千多年的文字史,在我心目中,最足以稱雄于世界文化之林的,莫過于《詩經》了。
那種如怨如訴、春去秋來、悲歡離合、民情喜樂、天地同感的境界,在后來的各個時代的杰出文學家們都有所繼承。而在當代似乎要絕種了。
當代某些熱衷于寫“草根”的,骨子里卻是在編排和出賣底層,毫無尊嚴與尊重,邀寵之心是向上,向外和崇洋的。
不管它“獲大獎”、博銷路,它們都不是來自《詩經》的精神源頭了。
但在生活與歷史的底層,依然存在著《詩經》那樣厚重與樸拙的內容。
上世紀最后十年中,我在海南開公司,這一段閱歷,在演藝界不稀罕,在作家們當中可能是少有。
海南是我在那年夏天從夢想高處跌落的一個真實人間。它帶給我的人生不同角度的經歷。
三亞的一塊礁石上刻著“天涯”二字。第一次見到它時,有一種游覽的得意;第二次再見,則發(fā)生了“地老天荒”的被放逐的恓惶。
中國古人以為“天圓地方”,“天涯”的意念,就是“盡頭”。無論就地理、就人生、就運勢,都指“無可退路”。也有好意,“天涯何處無芳草”、“天涯共此時”、“天涯海角覓知音”等。
在天涯海角發(fā)生過的那些真實的故事,真實的人影,沉潛在我的心底。那些朝夕相處的人們,不管他們是“落馬”、“落水”的,或者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構成了我歲月的溫馨圖片。瞬息風華,一去不復返。
當年在海南,人們常常用“小鳥天堂”來比喻初開放的特區(qū)。
小鳥在黑屋子里關久了,翅膀僵了,眼睛昏花。門一打開,光線進來,立刻亂飛,互相碰撞,撞在墻上的皆有,一片混亂,但再過一會兒,就好了。鳥兒們適應后就會舒展自由地飛向藍天,飛向遠方。
不能說:“怎么這么亂?不行,不能讓它們亂飛。還是關著門好,誰也不飛,連翅膀也不煽一下,多安靜多有秩序啊。”
最初的海南就像“小鳥天堂”,每個人都會參加進這剛有光亮的飛行?释杂傻镍B兒,是不會怕什么亂的。
飛吧!只有飛過的人,才能對我們的后代有個交代。他們將來無疑是要飛翔在高高的藍天上的。
在海南島上發(fā)生過的種種,我不想用簡單的善與惡的傳統(tǒng)標準來判定。當年我以為這是一次偉大的試驗,在試驗完成之后,腐敗的東西自然會被消除,而清新與健康會令我們這個民族的肌體獲得活力。
然而事非所愿。在海南開放之初曾經發(fā)生過的種種奇怪的悖情違理的事情,譬如女性出賣自己,譬如“黑道”規(guī)則滲入官場等,后來都在大陸發(fā)生和成為普遍,搖撼著我們這個民族的生存根基。
而那曾經激勵過我們的自由夢想,卻更加遙遠了。
中國的市場經濟模式,自然有許多在人物在設計,大學者在策劃,大資本在運行。那都是翻云播雨的龍王與大爺們。而我和我在海南所認識的,不過是“摸著石頭過河”的小魚小蝦罷了。
這本書的名字本來想叫“摸著石頭過河”的魚蝦們”。
在磅礴的大潮和歷史事件中,是不可能沒有“魚蝦們”的。我們自己也不過就是這一類!棒~蝦們”的角色,是最大多數(shù)人的角色
書中的“小人物”,是沒有社會聲名的蕓蕓眾生,我一律用了化名。因為他們雖然愿意被我記住和提起,卻不一定喜歡成為大眾口舌上的材料。
編輯說,作為一本散文,名字親切些好,那我就叫它《濤聲人面》吧。
這是從古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而來的,以示對我那些故人們的一點懷念吧。人面不知何處去,濤聲依舊嘯長空。
我出道于人民文學出版社,處女作《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后來改編成電影《青春祭》。
對人文社我懷有真摯的猶如“娘家人”的感情。記得恩師韋君宜對我的發(fā)現(xiàn),對我的人生作的指導,還有一撥撥的對我用心良苦的前輩編輯們。
懷念那里曾經彌漫的人文精神。
那幢舊樓里已經裝滿了新來的人們,但老人文社卻裝在我的心中了。
2015年4月3日清明將至
5、“誘拐”
海藝公司要想要得到煙草公司的這六十萬的項目投資,還有一道門檻。這就是例行的手續(xù),必需要找一家“擔!。
海藝公司沒有一樣固定資產可以做抵押。比“皮包公司”好點的,就是租了一套華麗的辦公室。
小瑛每天都到歌舞廳去“玩”,物色可以做擔保的人。
那些日子,公司所有的指望都在小瑛身上了。
“三八”節(jié)來臨,有人請小瑛去跳舞。小瑛躊躇滿志,說:“看我的。”
我無能為力,只能是把我出國時做的那一套呢子套裙拿出來,給她穿上,以壯行色。
出國的人可以領一筆錢,做服裝。那套裙的毛料當年是我自己選的,紅黑格,做工是天津專門做“出國服裝”的裁縫。
這套裙子大大方方,是小雅早就眼熱的。
我一直都舍不得穿。原因很復雜。因為我所處的環(huán)境,和當初做這套服裝時的氣派,中間夾著一種說不出的窩囊。
現(xiàn)在豁出去了。小瑛這么操勞奔波。我也得做點什么。還有一個相配的手包,也一起奉獻出來。
小瑛沒想到我如此慷慨,樂得不知所云。她穿戴好了,對著鏡子滿意得不行,說她這輩子沒有這么派頭過。
然后,她向我鄭重表示:“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
我沒想到,我這是把她送上了一條不歸路。
我還在心疼我那套裙子,還在回味自己那失去了的黃金歲月。我的很多感情負累,在眼前的環(huán)境里,在小瑛的面前,不只是一種奢侈,簡直就是一種虛妄。
但我就是這樣的人,不明白生存的功利法則,只知道“懷舊”。
我安身在這一條風浪中的船上,只有作品,只有名氣,是遠不夠的,可能還是要翻船沉沒;必須得有小瑛這樣狠命劃船的槳手。很多時候,我只能做一個望星嘆月的角色。
小瑛走時,徐軍懶懶地坐在一把藤椅上,小瑛對他告別,欲言又止,徐軍陰陽怪氣地說:“祝你三八節(jié)快樂啊!”氣得小瑛一扭身走了。
我說:“徐軍,你不能好好送送小瑛嗎?她多么需要你的理解支持。”
徐軍說:“自己的老婆去陪著別人過節(jié),我還要高興嗎?”
我第一次看出他心中的怨憤!胺批棥边@一招本來是他想出來的。這回也嘗到了苦果。
我說,“不就是去跳舞嗎?這在?谝彩钦!
徐軍說:“今天晚上就不正常,你看她那個興奮。”
“三八”這一天正是徐軍的生日。在這個孤島上人們都很重視生日。因為遠離了家人,希望過得有熱氣。
小瑛物色的那個紡織公司的老總是工程師出身,他們是老鄉(xiāng)!皡枪ぁ比送t灑。
徐軍在冷笑。只有在這時,我感覺得到,他是小瑛的丈夫。
那天晚上,不太晚的時分,小瑛回來了。是吳總的車把她送到樓下的。小瑛玩得高興,一進來就說:“吳總答應給我們擔保了。明天去辦!
徐軍說:“真能干!明天我陪你去吧!
小瑛白了他一眼,說:“你去干嗎?明天又不去辦公室,是到新開張的南洋酒樓。吳總他們公司在那里開會!
徐軍哼了一聲:“在酒樓怎么蓋章?”
小瑛說:“因為我們等得急,吳總說,他明天一早先到公司去,幫我們蓋好了章,再帶到酒樓!
那一張必須要擔保方蓋章的合作協(xié)議書,我是放到那只漂亮的手袋里,鄭重交代給她的。
小瑛打開手袋:“看嘛,我給吳總了。”里面是空的。
她問道,“咪咪哭了嗎?要不是為了蓋這個章,我哪有那心思陪他們玩?不如帶我咪咪去看焰火!
徐軍和小瑛回家了。我也放下了心。總算老天開恩,給了一條出路。如果找不到“擔!保侨魏巍巴顿Y方”來了都沒用。
第二天一早,我給煙草公司那邊打了電話,告訴他們,我們很快就會來簽約。找到了“擔!保羌徔椆具@樣的大戶。
他們也很滿意,說,好啊,等你們來。
下一步,可以考慮請演員的事了。老板有經驗,提出來要請就請一個班子來,一個廠的,相互好配合,人馬也齊全,有點承包的意思,演員由導演定,這樣我們省心。
準備就到珠影廠去請。廣州近。他們對海南容易適應。請北方那邊的,可能在表演上也“隔”。
下午,公司里一伙人正在為前景躊躇滿志,小瑛回來了,面帶倦容。
一進門,看見我,她先愣了一下。
我還以為事情沒有辦成,也一愣。
她回過神來,很累地坐下,說:“我喝一杯水吧!
連忙為她倒上白開水。她一氣喝完,然后從手袋里抽出那張蓋過章的協(xié)議書:“給你!
我還來不及表達欣喜與感謝,她就說:“我要回去了。咪咪一定找我了吧。早上出去的時候,她就有點咳嗽。”
大家正在高興,沒注意她的情緒。小瑛就走了。
以后的事情都順理成章,第一筆款到賬,我們把珠影的一個班子給請過來了。
毫無疑問,小瑛做這個項目的出納。
小瑛認為這是我們“用命換來的錢”,她管理得十分上心。
那伙演員在馬路上見了冰箱就沖上去,將冷飲洗劫一空,讓小瑛去付款。小瑛把他們給剋了一頓。每個人只準報一瓶。
吃飯點菜喝酒,小瑛也立了規(guī)矩。一時,劇組的矛頭就都指向了她。每天都會發(fā)生一些她與劇組的小沖突。老板對我說,要換掉她,否則影響演員情緒。
我不同意,在這上面我有發(fā)言權。小瑛是我這個財務總監(jiān)的“防波堤”。
有一天,那個曾經對小瑛入迷的吳總,突然跑來公司,他找老板,說要把“小瑛纏他的事”告訴他的老婆。
老板對我說,小瑛在辦事的過程中勾引了吳總,想要吳總把她和咪咪弄出國去。為這事,小瑛時常去糾纏吳,超過了吳的承受力,兩個人的露水情分也就到了頭。吳要求老板對小瑛加以約束。
老板用一種恫嚇的口吻把吳總的話轉達給小瑛。
私情揭露,吳總無情,小瑛也不示弱。她每天跑到吳總開會的大廈門口,要堵他說理,想“當眾撕破他的臉皮”。一付“破罐子破摔”的勁頭。
這意外的插曲,令我難以接受。公司形象受到極大的損失。我也像其他人一樣用冰冷的態(tài)度對待她。
后來是徐軍把小瑛拖了回去。小瑛鬧成這樣,撕破的也有徐軍的臉皮。他在音響市場上也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
小瑛成了公司的一塊心病。
小瑛曾經很想在《天涯麗人》中演一個角色,那是一個與她經歷相當?shù)年J海女性。這是她深藏在心底的夢。
看她這么沮喪,我跟導演去說,讓她“上戲”。不料導演用非常歧視的口吻,挑剔了她的長相。平時人們都覺得小瑛挺好看的,紅紅白白的,有活力,吸引人,到了導演口中,把她糟蹋得不行。
老板說,這事就得由導演決定。
其實原因是小瑛管錢太緊,劇組的那些人本來就想趕走她,現(xiàn)在順水推舟了。導演說小瑛的形象不堪上銀幕,可后來他找來的女配角比小瑛丑十倍。
在老板簽訂的合同上,導演有選擇演員的權限。公司必須尊重導演。老板處處顯出了他“是老板”。把權利全部放給公司以外的人,用以彈壓我。
小瑛病倒了。徐軍冷冰冰地來找我,說:“小瑛要辭職,不干出納了!蔽乙ヌ酵$燔娋芙^了。她在發(fā)燒,說胡話。
小瑛夫婦離開了公司。劇組按拍攝計劃下了三亞。
當《麗人》開播時,小瑛卻忍不住給我打來電話。
她說:“我一面看一面哭!
我跟她通話,也哭了。
這部片子本該是屬于我和小瑛的。我們倆是付出得最多的投入者。
脆弱而渴望迅速改變命運的人們,在這浪潮中注定要失去許多,她們遭受許多的扭曲,去得到一個似是而非的結果。
不管小瑛“做過頭”了什么,她蹚入這趟渾水的始因,是為了我的這部片子《麗人》。她年輕,無依無靠,老練的吳總耍弄了她,讓她陷入危機,內外不安。
當她離開我的時候,她曾哭著對我說:“你知道一個女人最寶貴的是什么嗎?我為你付出過!
小瑛令我聯(lián)想到《紅樓夢》里不甘心被擺布和玩弄的尤三姐。熱情美麗剛烈,最終難逃風塵。
到我自己開公司了,再度拍戲,我專門去尋找過小瑛,希望她來出演一個我為她寫的角色。我準備委托她幫我管理項目資金,約她一起到酒樓吃飯。
這時,我公司的助理都是大學生。她們用另樣的眼光看著小瑛,看著她的發(fā)型和服飾,說:“張總怎么會認識這樣的人?”
吃飯的時候,她們都不愿意來陪。
她們說:“她不是正經人!
小瑛看出來了,她說,我的心意她領了,可是對拍戲,她已經不感興趣了,她開著服裝廠,又另嫁了人。她說她“老了”。
她的發(fā)式和衣服,帶著一種憔悴的跡象,整個人疲憊,眼神里充滿戒備。
從前那個開心果似的小瑛,已經一去不復返。
回到公司,我大罵了助理們一頓。我說,“你們以為是大學生就了不起?你們加在一起也不及她一個,她是拼命幫我干事業(yè)的。”
助理冷靜地說,“張總,現(xiàn)在你事業(yè)發(fā)展了,你不能再用這樣的人,有損你的形象。”
我再沒有遇見小瑛。
我們這些清白的人,在小瑛面前其實是沒有資格說三道四的。
這仿佛是一個完整的陰謀,社會自己正在變成一個陷阱。小瑛是被“誘拐”的、被傷害最深的弱女子。
而我們正是參與布置這個陷阱的人。
“誘拐”這個詞,最早見于一本西方的知名小說。指對無知少女的引誘和騙拐。陰謀者用美好的誘餌,帶她走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等到她醒悟,已經清白不保,只能按照誘拐者的意圖,被脅迫著墮落下去。
當我們把自己的姐妹送上“誘拐”之途時,我們其實也被誘拐了。在這個罪惡的前提下開始了我們的“發(fā)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