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1781-1788)記載了盧梭從出生到1766年被迫離開圣皮埃爾島之間五十多年的生活經(jīng)歷。盧梭歷數(shù)了他孩提時代寄人籬下所受到的粗暴待遇,入世后所受到的虐待,以及他耳聞目睹的種種黑暗與不平,憤怒地揭露社會的“弱肉強食”、“強權(quán)即公理”以及統(tǒng)治階級的丑惡與腐朽。
本書是一部寫得很坦率的自傳,盧梭在書中自稱“我以同樣的坦率講述我的美德與罪過……完全按本來面目把自己表現(xiàn)出來”。
作者:
盧梭(1712—1778),法國思想家、文學(xué)家。代表作有《新愛洛綺絲》《民約論》《愛彌兒》《懺悔錄》等。
譯者:
范希衡(1906—1971)名任,號希衡,安徽省桐城人,1925年因參加“五卅”運動被追捕,逃亡北京。同年秋考入北京大學(xué)法文系,1927年畢業(yè)后任中法大學(xué)孔德學(xué)院法文講師。1929年秋赴比利時魯文大學(xué)學(xué)習(xí)法國文學(xué)、比較文學(xué)、歷史語法、比較語法,獲雙博士學(xué)位。1932年回國任北京中法大學(xué)教授兼中法文化出版委員會編審。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初到南京大學(xué)任教。譯作有《圣勃夫文學(xué)批評文選》《詩的藝術(shù)——布瓦洛文學(xué)理論》《懺悔錄》《中國孤兒》等,論文《論<九歌>的戲劇性》《十八世紀(jì)法國啟蒙運動中的中國影響》等。
我現(xiàn)在要做一項既無先例、將來也不會有人仿效的艱巨工作。我要把一個人的真實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這個人就是我。
只有我是這樣的人。我深知自己的內(nèi)心,也了解別人。我生來便和我所見到的任何人都不同;甚至于我敢自信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生來像我這樣的人。雖然我不比別人好,至少和他們不一樣。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后把模子打碎了,打碎了模子究竟好不好,只有讀了我這本書以后才能評定。
不管末日審判的號角什么時候吹響,我都敢拿著這本書走到至高無上的審判者面前,果敢地大聲說:“請看!這就是我所做過的,這就是我所想過的,我當(dāng)時就是那樣的人。不論善和惡,我都同樣坦率地寫了出來。我既沒有隱瞞絲毫壞事,也沒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修飾,那也只是用來填補我記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為是真的東西當(dāng)真的說了,但絕沒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說成真的。當(dāng)時我是什么樣的人,我就寫成什么樣的人:當(dāng)時我是卑鄙齷齪的,就寫我的卑鄙齷齪;當(dāng)時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寫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萬能的上帝!我的內(nèi)心完全暴露出來了,和您親自看到的完全一樣,請您把那無數(shù)的眾生叫到我跟前來!讓他們聽聽我的懺悔,讓他們?yōu)槲业姆N種墮落而嘆息,讓他們?yōu)槲业姆N種惡行而羞愧。然后,讓他們每一個人在您的寶座前面,同樣真誠地披露自己的心靈,看看有誰敢于對您說:‘我比這個人好!’”
我于一七一二年生于日內(nèi)瓦,父親是公民伊薩克·盧梭,母親是女公民蘇薩娜·貝納爾。祖父留下的財產(chǎn)本來就很微薄,由十五個子女平分,分到我父親名下的那一份簡直就等于零了,全家就靠他當(dāng)鐘表匠來口。我父親在這一行里倒真是個能手。我母親是貝納爾牧師的女兒,家境比較富裕;她聰明美麗,我父親得以和她結(jié)婚,很費了一番苦心。他們兩人的相愛,差不多從生下來就開始了:八九歲時候,每天傍晚他們就一起在特萊依廣場上玩耍;到了十歲,已經(jīng)是難舍難分的了。兩人心心相印和相互同情,鞏固了他們從習(xí)慣中成長起來的感情。兩人秉性溫柔和善感,都在等待時機在對方的心里找到同樣的心情,而且寧可說,這種時機也在等待著他們。因此兩個人都心照不宣,誰也不肯首先傾吐衷腸:她等著他,他等著她。命運好像在阻撓他們的熱戀,結(jié)果反使他們的愛情更熱烈了。這位多情的少年,由于情人到不了手,愁苦萬分,形容憔悴。她勸他去旅行,好把她忘掉。他旅行去了,但是毫無收效,回來后愛情反而更熱烈了。他心愛的人呢,還是那么忠誠和溫柔。經(jīng)過這次波折以后,他們只有終身相愛了。他們海誓山盟,上天也贊許了他們的誓約。
我的舅舅嘉伯利·貝納爾愛上了我一個姑母,可是我的姑母提出了條件:只有他的姐姐肯嫁給她自己的哥哥,她才同意嫁給他。結(jié)果,愛情成全了一切,同一天辦了兩樁喜事。這樣,我的舅父便也是我的姑丈,他們的孩子和我是雙重的表兄弟了。過了一年,兩家各自生了一個孩子,不久便因事不得不彼此分手了。
貝納爾舅舅是一位工程師:他應(yīng)聘去帝國和匈牙利,在歐仁親王麾下供職。他后來在貝爾格萊德戰(zhàn)役中建立了卓越的功勛。我父親在我那惟一的哥哥出生之后,便應(yīng)聘到君士坦丁堡去當(dāng)了宮廷鐘表師。我父親不在家期間,我母親的美麗、聰慧和才華給她招來了許多向她獻殷勤的男人。其中表現(xiàn)得最熱烈的要算法國公使克洛蘇爾先生。他當(dāng)時的感情一定是非常強烈的,因為在三十年后,他向我談起我母親的時候還十分動情呢。但是我母親的品德是能夠抵御這些誘惑的,因為她非常愛她的丈夫,她催他趕緊回來。他急忙放下一切就回來了。我就是父親這次回家的不幸的果實。十個月后生下了我這個孱弱多病的孩子。我的出生使母親付出了生命,我的出生也是我無數(shù)不幸中的第一個不幸。
我不知道父親當(dāng)時是怎樣忍受這種喪偶的悲痛的,我只知道他的悲痛一直沒有減輕。他覺得在我身上可以重新看到自己妻子的音容相貌,同時他又不能忘記是我害得他失去了她的。每當(dāng)他擁抱我的時候,我總是在他的嘆息中,在他那痙攣的緊緊擁抱中,感到他的撫愛夾雜著一種辛酸的遺恨:惟其如此,他的撫愛就更為深摯。每次他對我說:“讓-雅克,我們談?wù)勀銒寢尠,”我便跟他說:“好吧,爸爸,我們又要哭一場了!边@一句話就使他流下淚來。接著他便哽咽著說:“唉!你把她還給我吧!安慰安慰我,讓我能夠減輕失掉她的痛苦吧!你把她在我心里留下的空虛填補上吧!孩子!若不是因為你是你那死去的媽媽生的孩子,我能這樣疼你嗎?”母親逝世四十年后,我父親死在第二個妻子的懷抱里,但是嘴里卻始終叫著前妻的名字,心里留著前妻的形象。
賜給我生命的就是這樣兩個人。上天賦予他們的種種品德中,他們遺留給我的只有一顆多情的心。但,這顆多情的心,對他們來說是幸福的源泉,對我來說卻是我一生不幸的根源。
我生下來的時候幾乎是個死孩子,能否把我養(yǎng)活,希望很小。我身上還帶著一種生來的病根,它隨著年歲而加重,現(xiàn)在雖然有時稍微減輕,但那只是為了叫我換一種方式挨受更殘酷的痛苦。我父親有一個妹妹,她是個聰明親切的姑娘,她對我照拂備至,終于把我救活了。我寫這本書的時候她還健在,不過已經(jīng)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她還侍候著比她年輕、但因飲酒過度而損傷了身體的丈夫。親愛的姑姑,我不怨你把我救轉(zhuǎn)來讓我活下去,我痛心的是,你在我年幼時費盡心力照顧我,而我在你的晚年卻不能有所報答。還有我那位親愛的老乳母雅克琳娜,她也健在,精神矍鑠,身體壯實。在我出生時給我扒開眼睛的手,很可能還要在我死的時候給我合上眼睛。
我先有感覺后有思考,這本是人類共同的命運。但這一點我比別人體會得更深。我不知道五六歲以前都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是怎樣學(xué)會閱讀的,我只記得我最初讀過的書,以及這些書對我的影響:我連續(xù)不斷地記錄下對自己的認(rèn)識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我母親留下了一些小說,吃過晚飯我就和父親讀這些小說。起初,父親不過是想利用這些有趣的讀物叫我練習(xí)閱讀,但是不久以后,我們就興致勃勃地兩個人輪流讀,沒完沒了,往往通宵達旦。一本書到手,不一氣讀完是決不罷休的。有時父親聽到早晨的燕子叫了,才很難為情地說:“我們?nèi)ニ;我簡直比你還孩子氣呢!
這種危險的方法,不久便使我非但獲得了極端嫻熟的閱讀能力和理解能力,還叫我獲得了在我這樣年齡的人誰也沒有的那種關(guān)于情欲方面的知識。我對事物本身還沒有一點兒概念,卻已經(jīng)了解到所有的情感了。我什么都還不理解,卻已經(jīng)感受到了。我接二連三感受到的這些混亂的激情,一點也沒有敗壞我的理智,因為我那時還沒有理智,但卻給我造成了一種特型的理智,使我對于人生產(chǎn)生了荒誕而奇特的看法,以后不管是生活體驗或反省,都沒能把我徹底糾正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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