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特別熱,敘述者“我”和希爾薇婭從巴黎的馬納河谷輾轉(zhuǎn)來到南方城市尼斯,棲身于一間散發(fā)著霉味的公寓。他們深信在這兒誰也不會找到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將忘卻一切,從零開始。希爾薇婭戴著一顆名貴的鉆石“南方十字”。他們打算物色買家,將鉆石脫手,遠走他鄉(xiāng)。一對美國人尼爾夫婦鉆進了他們的“蜘蛛網(wǎng)”。就在交易即將達成之際,意外發(fā)生了……七年之后,“我”又來到尼斯城,在街頭邂逅一位當年的故人,沉痛的往事浮上心頭。
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
帕特里克·莫迪亞諾
“喚醒了對Z不可捉摸的人類命運的記憶”
——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頒獎詞
終于,他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這是在尼斯城,崗白塔大街的盡頭。他正站在一個高高的貨臺上,面前是堆滿皮大衣和上衣的攤子。我擠在看熱鬧的人群里,站在第一排,和那些人一起聽他吹噓自己的貨物。
一看見我,他的叫賣聲一下子失去了小販的油腔滑調(diào),變得生硬勉強起來。似乎想和圍觀的聽眾拉開距離,借此向我表白:他現(xiàn)在干的走街串巷的職業(yè)并非他本來的身份。
七年了,他沒怎么變樣,只是皮膚好像比以前更紅了。夜色開始降臨,一陣疾風吹進崗白塔大街,夾帶著第一批雨點。在我身邊,一個金色卷發(fā)的女人正試穿一件皮大衣。他從高臺上對她俯下身子,用慫恿的神色看著她說:“太太,您穿這個再合適不過了!”
他的嗓音仍舊像從前那樣,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音色,那種年代已久生了銹的金屬。雨下了起來,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走散,金發(fā)女人脫下大衣,小心靦腆地將它放回貨攤的邊沿上。
“太太,這種機會難得呀,美國價兒……哎,您可得……”不等他說完,那女人很快地轉(zhuǎn)身,好像羞于聽一個過路人猥褻的打趣一樣,隨著別的行人消失了。
他跳下貨臺,朝我走過來!罢鏇]想到啊……我眼力不錯,一下子就把您認出來啦!彼臉幼泳执俨话,甚至顯得有點害怕。而我卻正相反,既平靜又坦然。
“在這兒碰面,挺奇怪吧,嗯?”我說。
“是啊!
他微笑起來,重新恢復(fù)了自信的神色。一輛貨車開過來,在路邊和我們平行的地方停住,一個身穿皮夾克的男人從車里跳了出來。
“你可以拆貨攤了,”他對那人說,然后又盯住我,“一塊兒去喝一杯,怎么樣?”
“隨您的便!
“我跟這位先生去喝一杯,”他又對那男人說,“我們?nèi)ァA_木’,過半小時你去那兒找我。”
那男人開始將貨攤的皮大衣和上衣往貨車里裝。這時,一股人流突然從我們身邊涌過:拉布法街拐角的大商店響起刺耳鈴聲,預(yù)示關(guān)門的時間已到,大群顧客正蜂擁而出。
“啊,雨差不多停了……”
他背了一個有斜背帶的皮包,癟癟的。
穿過大街,我們走上了英格蘭人大道?Х瑞^很近,就在福羅木電影院旁邊。他選了一張靠海的大玻璃窗旁邊的桌子,疲憊地將身子摔在長椅上。
“有什么新聞嗎?”他說,“你現(xiàn)在到‘藍色海岸’來住了嗎?”
我想讓他放松一些:“您看怪不怪,那天我在英格蘭人大道看見過您!
“那您該跟我打個招呼呀!”
我回想起那天在大道上,他的碩大的身影,還有這個斜背帶的皮包,這種皮包往往是五十來歲穿筆挺西裝的人喜歡炫耀地挎在身上的,為的是讓自己的身材看起來顯得年輕。
“我在這一帶干了有一陣子了,專賣積壓的皮貨!
“買賣如何?”
“馬馬虎虎。您呢?”
“我嘛,也在這一帶干,”我說,“沒什么好說的!
咖啡館外邊,大道上的路燈一個接一個地亮了。起初只是暗褐色的顫動的光,像蠟燭一樣,似乎一陣風吹來就會熄滅。不一會兒,跳躍的光點卻變成了一片乳白色的耀眼光幕。
“這么說,你我都在這一帶混,”他對我說,“我住在安蒂柏,不過常常到處跑!
他的皮包像小學生的書包一樣打開了,他掏出一盒煙。
“這么說,您不再去馬納河谷了?”我問他。
“不去了,跟那個地方算完啦!”
于是我們兩個人都感到片刻的尷尬。
“您呢,后來又去過那兒嗎?”他問我。
“沒有!
只要一想起馬納河畔,我就不寒而栗。我向英格蘭人大道投去一瞥,天空和海水呈橘紅色,還在漸漸暗下來。不錯,我確確實實身在尼斯了。真想輕松地大大舒一口氣。
“我是無論如何再也不回那兒去了。”我告訴他。
“我也是!
侍者將橘子汁、摻水白蘭地和酒杯一一放在桌上。我們倆都專心致志地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似乎借此來避免立刻重撿話題。最后還是他先打破沉默:“有一些事實我想要對您澄清……”他用黯然的眼光望著我,“是這樣的……當初我和希爾薇婭并沒結(jié)婚,雖然看來我們好像是結(jié)了婚的。我母親不同意這樁婚事!
維爾庫夫人的影子在我面前一閃而過,她坐在馬納河邊的浮碼頭上……
“您大概還記得我母親吧,她可不是好對付的女人。
再說我們之間還有一個錢的問題,要是我和希爾薇婭結(jié)婚,她就斷絕我的生活來源……”
“這話可真讓我吃驚。”
“唉,真是這樣的嘛。”
我好像在做夢。為什么希爾薇婭沒對我說實話?我記得她那時候還戴了結(jié)婚戒指呢。
“她愿意讓別人以為我們結(jié)婚了,對她來說這是個自尊心的問題。可我,卻像個懦夫一樣……我要是跟她結(jié)婚就好了!
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這個男人和七年前確實不同了。他沒有了使我厭惡的自信和粗魯,相反,他表現(xiàn)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溫柔。連他的手也變了,不再帶著手鐲。
“如果我當初娶了她,一切都會兩樣了……”
“您這樣認為嗎?”
顯然,他說的是另一個女人,而不是現(xiàn)在的希爾薇婭。
數(shù)年后的今天,對往事的回顧在我們兩人眼中是有不同的意義的。
“她沒能原諒我的怯弱……她愛我。那時候我是她唯一愛著的人!
他那憂傷的微笑和他的斜背帶皮包一樣讓人感到意外。不,我面前這個人的確不是馬納河邊的那個人了。也許他已經(jīng)忘卻所有往事,也許他終于相信:那些給我們帶來嚴重后果的事件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突然,我心里滋生出一種愿望,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哎,你那個計劃,在施尼威旁邊的小島上開飯館和游泳池,怎么樣了呢?”
我提高嗓門,把臉湊近他。但他毫不為我的問題所動,依然帶著那種憂傷的微笑。
“我不懂您說的是什么……您知道,我主要是照管母親的馬,她有兩匹參加萬森賽馬會的跑馬……”
看他誠實的樣子,我不想反駁。
“您看見剛才那個往車上裝皮貨的人了吧?他就好賭跑馬。叫我看,人和馬之間永遠也不會相互理解。”
他是諷刺我還是怎么的?噢,不,他沒有一點兒幽默感,這一點還是跟從前一樣。在霓虹燈下,他臉上厭倦和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更加顯眼。
“人和馬之間很少相通……我跟他說過別賭賽馬,可他才不聽哪。他不停地賭,從來沒贏過……您怎么樣了?
還是當攝影師嗎?”
最后幾個字是用他特有的金屬質(zhì)嗓音說出來的,和七年前一模一樣。
“那時候,我不太明白您那個搞影集的計劃……”
“當時我想拍一些巴黎附近河灘浴場的照片!蔽艺f。
“河灘?是為這個您才去拉瓦萊那的?”
“是的!
“可是,那并不是一個真正的河灘呀!”
“您這樣想嗎?可那兒畢竟有個沙灘嘛!
“我想您后來沒來得及拍照片吧?”
“拍了。如果您愿意的話,我還可以給您看幾張呢!
漸漸地,我們的交談變成了敷衍。我們都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多奇怪的表達方式。
“無論如何,我得說,我學到了很有益的東西……起碼教訓(xùn)是有的……”
對我的感慨,他無動于衷,雖然我是帶著挑釁的意味說出來的。我又逼近一步說:“我猜想您也一樣,一定對那一切留下了不愉快的記
憶吧?”
他卻無言地接受了挑釁,只報以同樣的憂傷的微笑,使我立刻為自己的挑釁后悔。
“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記憶了!彼f。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他們該來找我了……很遺憾,我真想跟您多待一會兒。不過我希望我們再見面!
“您真想再見我嗎?”我突然感到一陣不自在。和七年前的那個人在一起絕不會這樣困窘。
“是的。我希望我們常見面,一起談?wù)勏栟眿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