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當年
認識孟京輝
1994年12月30日夜,《我愛×××》最后一場演出結束,演員和觀眾混作一團,交談、拍照,然后漸漸散去。導演孟京輝、舞美設計趙海指揮著部分演員和工人卸臺,我坐在旁邊幫不上什么忙。孟京輝很平靜的樣子,既看不出興奮,也看不出失落。不多的布景和道具,一小時不到就全部裝上卡車,趙海也隨之離去。臨走前,孟京輝最后環(huán)顧了一下劇場,和我走進冬夜的黑暗中。
那年冬天不太冷,孟京輝的短大衣敞著懷,圍巾隨意搭在脖子上。我除了攝影包,懷里多了一缸金魚。我倆默默無言,緩緩走向美術館東邊的“二十四小時都有飯”。在沒有簋街的年代,這家通宵營業(yè)的小飯館兒是京城文藝青年熱衷的去處,與它同樣有吸引力的還有新街口的禾豐包子鋪。一進門,就看見先到的《我愛×××》的部分演員和他們的朋友們正在喝酒,氣氛非常熱烈,孟京輝平靜地與他們打過招呼,我們繼續(xù)往里走,又碰見了中戲沈林博士與幾位中外朋友。
這家飯館兒由三間連在一起的平房組成,夜里生意一向很好,擁擠而喧鬧。只有中間屋靠窗的一張小桌空著,雖然是冬天,而且是深夜,但吃飯的人多得不可思議。我倆面對面坐下,我把魚缸放在靠墻的地方。金魚是《我愛×××》的道具,每場演出中,戈大立都要往魚缸里磕十三顆生雞蛋,然后再不停搖晃十三次,可謂受盡折磨。那天晚上收拾道具時,場工要把它們倒進下水道,被我阻止了,好歹也是四條性命啊,何況參加了五場演出,也算為戲劇做過一點小小的貢獻。后來,這缸金魚被我養(yǎng)在辦公室里,死一條便補充一條,始終保持四條的數(shù)量,直到1998年籌備開酒吧時,疏于喂食和換水,才全部死掉,我把它們埋在了一棵丁香樹下。
酒、菜上來,我倆不緊不慢地喝著啤酒。平時不太喝酒的孟京輝那天喝了不少,記得我們總共喝了十瓶。從《我愛×××》開始排練到演出到剛才卸臺,孟京輝應該非常疲倦了,可那天他的精神異常飽滿、亢奮,與進飯館前判若兩人,一掃剛才的寂寥與失落,滔滔不絕,基本是他說我聽。
在酒精的作用下,孟京輝興奮地說著自己以前的故事,說著別人的故事。講他在大學如何辦詩刊,如何從一名師范學院的學生成為一個中專學校的語文老師,如何與牟森認識并在他的《犀!防镒鲅輪T,有一次演出差點被意外吊死,又如何考上中戲研究生,如何斗志昂揚地想排戲,齊立如何自殺,畢業(yè)后如何百無聊賴地坐在學院小操場邊的臺階上看著師弟師妹穿梭,而自己從此踏上長達一年的尋找工作之路……但是,關于剛剛結束的《我愛×××》演出,他卻幾乎只字未提。
那個冬夜,孟京輝可愛得像個孩子,既不在乎那些年輕演員是否邀他一起喝酒,也沒因剛剛結束的演出而沾沾自喜——可能當時他根本沒意識到,《我愛×××》已經(jīng)成為中國實驗戲劇史上的一個符號。
那天孟京輝的中心話題是“成功”與“死亡”。我的感覺是,當時他對于 “成功” 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也沒有什么奢求,甚至還比較滿足現(xiàn)狀——成為中央實驗話劇院的導演、導出了像《思凡》《陽臺》這樣有影響力的話劇。但我從調侃和聊以自慰中感覺到了他的悲愴與不甘。
“死亡”是一個沉重的話題。當時我們還都很年輕,所以在談論的時候并不感到緊迫與恐懼。齊立是中戲舞美系八八級學生,他的名字首先是與一部著名的小劇場戲劇聯(lián)系在一起的。
關于齊立,在史航流傳甚廣的文章《名劇的兒女們——東棉花胡同39號》中是這樣記述的:“那出戲叫《思凡》,那出戲悄悄改變過許多人的命運。舞美八八的齊立一直癡迷于節(jié)氣,相信那是我們祖先與大自然的約會,只是后世子孫失約已久,于是,一年來每個節(jié)氣他都用自己的方式悄悄紀念,悄悄履約。有時候是在樓梯扶手上刷小廣告,有時候是在布告欄里貼版畫,有時候是在露天的垃圾桶上留言,有時候則是他自己白衣白褲,伏在操場堆砌的幾條大冰塊上面(都是齊立自己買來,用三輪拉到學校),號稱冰葬——齊立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們,今日春分,今日立夏,今日清明,今日大暑。我們喜歡他的這些提醒,宿舍管理小組和校方不太喜歡,嫌他公器私用,竊據(jù)宣傳欄。大雪是齊立心目中最有意思的節(jié)氣,他覺得應該隆重慶祝,隆重到排一出戲,就像農(nóng)閑時鄉(xiāng)間該響起鑼鼓嗩吶。于是他找到戲文八九的關山,找到孟京輝,也找到《思凡雙下山》的昆曲劇本。1992年12月7日,我一直記得這個日子,那一天的臺歷都是我從圖書館館長辦公桌上撕下來的,然后復印在了說明書上。關山在‘演出者的話’里這樣宣告:‘前世有約,今日大雪,讓我們一起下山! 那一天從早上起來,我們就把錄音機和音箱搬到宿舍窗臺上,重復播放著那些飽含雪意的歌曲,從《一剪梅》到《北國之春》。我們盼望真的下起雪來。晚上演出更是沉醉的狂歡,小和尚小尼姑在結尾團聚,劇場外已經(jīng)有人點起了鞭炮,演員們謝幕的時候興奮得向觀眾席潑水,舞臺似乎直接暴露在星空下。那天晚上沒有下雪,但是散場以后約二十分鐘,外面下起了大霧……很快就看不見齊立了,他在演出一周后默默自戕。理由可以被分析出多層,但,傷痛只有一種!保ā蹲x庫》0601)
說完齊立,孟京輝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突然問我知不知道梅耶荷德。我當然知道,考戲劇學院準備專業(yè)課時,曾讀過他的著作,雖然似懂非懂但總歸知道。他又問:“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嗎?”這真把我問住了。然后,他用了很長時間述說梅耶荷德之死。這個時候,他沒有看著我,目光越過我頭頂聚焦在某個點上,仿佛他眼中有個具體的梅耶荷德的形象,在與之交談。當講到梅耶荷德顧不得穿大衣跑到雪地里,踉蹌著追逐政府文化官員的汽車,挽留其繼續(xù)把戲看完的時候,他的思緒似乎也停留在那遙遠的冰雪世界里。
當時我以為他談到梅耶荷德只是偶然,因為前面說到了齊立的死。后來看了陶子專訪孟京輝的文章(《今天》文學雜志2005年4期春季號)才知道,他對梅耶荷德是何等熱愛。梅耶荷德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大師,他中戲碩士畢業(yè)論文的題目就是《梅耶荷德的導演藝術》。梅耶荷德所經(jīng)歷的、所實踐的、所得到的——波瀾壯闊的時代與反叛的性格、獨特的演員訓練和演出風格以及對戲劇革命性的繼承和發(fā)展、有自己的劇院與眾多的觀眾,正是孟京輝追求的目標。
我們離開飯館時已經(jīng)五點多了,這是1994年最后一天的清晨。深藍的天空映出一抹朝霞,馬路上已經(jīng)有了早起的人們和無軌電車。我倆打了一輛面的回家。在搖晃的車上,孟京輝重又恢復了沉默。我努力保持著平衡,不讓魚缸里的水灑出來。
時光倒退五年,由尚在中央戲劇學院讀碩士研究生的孟京輝和導演系本科八七級學生張揚發(fā)起,“一群無所事事又胸懷大志的有志青年,決定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天,即1989年的12月31日,在戲劇學院操場邊的巨大煤堆上演出薩繆爾·貝克特著名的荒誕劇《等待戈多》。此舉被校方所聞,予以制止……”(孟京輝編著《孟京輝先鋒戲劇檔案》 新星出版社)
五年之后,孟京輝又遭遇相似的尷尬。由于沒拿到演出證,《我愛×××》不能公開演出,只以內部交流的形式,在位于東城區(qū)南陽胡同六號的中演文化公司排練場內部演出五場,入場券全部免費派送。
心中有目標和能否實現(xiàn)是兩碼事,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永遠有差距,這是我們所處的時代與藝術家個體之間的矛盾。所以在那個微醺的凌晨,孟京輝在冷靜、堅強和少有的嚴肅中,透露出少許淡淡的憂傷。
也許當時孟京輝還不十分自信,甚至對剛剛結束的《我愛×××》是否成功都不確定,所以才不愿提及,用往事和梅耶荷德隔離自己的情緒。那一晚,我感受到了孟京輝最真實的一面,純凈如水,后來再沒聽他如此真實地袒露過心聲。那個時候的孟京輝激情蕩漾、滿懷責任感與崇高理想,同時又憤世嫉俗、懷才不遇。
然而,過了一個星期——僅僅一個星期,當我陪法國《解放報》一位女記者去家中采訪他時,我們又看到了一個無比自信、眉飛色舞的孟京輝。那次采訪隨意而熱烈,話題廣泛。女記者是中國人,也是學中文專業(yè)的,她對《我愛×××》激賞有加,說以她的“想象力和能力,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這樣一個劇本排成舞臺劇”。孟京輝自信并略帶匪氣地笑道:“這算什么呀,我可以把一張北京市交通圖排成一部特別好玩兒的戲!”
那個時候,還是一個詩人受到尊重的年代,還是一個可以堅持理想的年代,還是一個可以幻想并且不需要為幻想付出代價的年代。
劉震云曾說過:“在生活中,我是一個不太會說話的人。該說的話,在作品里也已經(jīng)說了!痹S多藝術家都這樣,藝術似乎具有補償作用,可以彌補藝術家自身的某種缺憾。而孟京輝是個例外,他不僅通過作品說話,在生活中也特別能說,并且侃侃而談的時候總是聲情并茂、辭藻華麗,如果繼續(xù)當語文老師,肯定也特別勝任。我認識他時看到的第一眼,就是他在給人講故事。
1993年8月8日晚上,黃燎原借生日之機,把一大群朋友請到他剛創(chuàng)辦不久的“漢唐工作室”的所在地——北太平莊七省聯(lián)合辦事處,聚會帶認門兒,其中就有孟京輝和廖一梅。我去的時候,孟京輝正口若懸河地給幾個人講一部剛看過的電影《下次我演誰》,他身邊坐著中學生一樣文靜、乖巧、留著短發(fā)的廖一梅。因為聽說他是搞戲劇的,我便坐下來聽他諞。接著他又說起正在排一部讓·日奈的名劇《陽臺》。那天,我倆沒過話,他也不認識我是誰。
8月22日上午,我和黃燎原等人去王府井中央美院(原址)的一個畫廊看展覽。黃、孟約好了在那里碰面,商量《陽臺》宣傳的事情。孟兒帶去了幾幅劇照,構圖、拍攝技術都很糟糕。黃說:“這怎么能用,沒其他的了?” 孟兒嬉皮笑臉地說:“沒別的啦,我覺得挺好的,湊合用吧。”搞得小黃同學很無奈。見我背著相機,求助道:“晏兒,你去給拍點片子吧,最好拍得怪一點!庇谑,我跟著孟京輝去了排練場,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中央實驗話劇院(現(xiàn)中國國家話劇院)的排練廳。
那天下午,劇組原本的日程安排就是拍照,用于印節(jié)目單、海報等,已經(jīng)找好一位姓戴的攝影師,人家?guī)е鵁簦揖驼垂飧谂赃呉煌ǹ衽。結果由于我的效率高,孟京輝先看到了我的照片,甚是喜歡,印節(jié)目單時,用了一半我拍的照片。那是當時我見到的最厚的、最講究的節(jié)目單,像一本小書,我的名字赫然印在上面,這是我第一次與戲劇發(fā)生了直接的關聯(lián)。
9月18日《陽臺》首演后,我三夜沒睡覺,為劇組洗了上百張劇照。暗房里的紅燈很容易使人發(fā)困,最后一個晚上,幾乎是洗一張照片打一個盹兒,因此許多照片顯影過度,不得不重洗。通過這次合作,我和孟京輝成了好朋友,我的呼機經(jīng)常顯示出他家的電話號碼。
《思凡》是孟京輝早期重要作品之一,從1992年至1998年共演出近四十場,憑此劇參加’93中國小劇場戲劇展暨國際研討會,獲“優(yōu)秀演出獎”和“優(yōu)秀導演獎”,奠定了他在實驗話劇院乃至中國戲劇界的地位。而此前,1992年中戲研究生畢業(yè)后,孟京輝懷揣導演學碩士文憑卻報國無門,整天在中戲校園溜達、踢足球、看姑娘,兜兒里揣一把牙刷在師弟們各宿舍蹭吃蹭住。后來,是當時的中央實驗話劇院院長趙有亮先生慧眼識珠,把孟京輝調進劇院,從此才開始了他既在體制內,又游走于邊緣的戲劇生涯。
《思凡》是孟京輝到實驗話劇院后排的第一部作品,不再是劉天池、呂小品、宋麗博等主演,而換成一水兒實驗話劇院的青年演員:郭濤、佘楠楠、鄒倚天等。在實驗話劇院小劇場逼仄的舞臺上,七名演員演繹了幾個貫穿古今中外、煞是有趣兒的愛情故事。經(jīng)常被人們津津樂道提及的細節(jié)是,每當有“少兒不宜”的地方,便用一塊寫著“此處刪去××字”的白布遮擋住演員,此時觀眾無不會心大笑——賈平凹的《廢都》當時剛剛出版。
1998年復排時又換了一批新演員,有剛畢業(yè)的朱媛媛、廖凡、周杰、孫強等。當時孟京輝還在日本,基本是演員自己對著老版錄像摳出來的。他一回國,緊張合成后就演出了。這一版的舞美比較復雜,也很漂亮,使用了大量棉花,整個舞臺像一個軟雕塑,設計者是尚在中央美院任教的美術家焦應奇。
從三個不同版本的演員也可以看出,當時孟京輝網(wǎng)羅了眾多實力派演員,這些演員如今已經(jīng)成為中國戲劇界和影視界的佼佼者。
很遺憾,我沒看到1992年12月7日中戲那一版。
我是在初春乍寒的1993年初,通過報紙報道《思凡》知道孟京輝的,但那年首演時并沒看。11月18日《思凡》重演時,我第一次進實驗話劇院小劇場看了此劇。之后一年多里,只要此戲演出我都會去看,總共看過十多
遍,當然是沾孟京輝的光。到目前為止,除了《切·格瓦拉》和《暗戀桃花源》,我看的次數(shù)最多的話劇就是《思凡》,當時甚至能背下大多數(shù)臺詞。
某次演出,我請朋友陳曉妮和佛教雜志《法音》的編輯純一法師看戲,孟京輝也認識純一。開演前,曉妮呼我,說因為堵車要遲到一會兒。最后一遍鈴響過之后,卻突然停電了。沒有空調,劇場里馬上悶熱起來,觀眾只好重又回到院子里。過了十幾分鐘,曉妮和純一剛到,電也來了。演出完,孟京輝知道這個小巧合后,調侃純一:“你這么牛啊,你不到我們都不能開演!
1989年4月,劇協(xié)在南京舉辦了“中國首屆小劇場戲劇節(jié)”。其中有一部《屋里的貓頭鷹》(張獻編劇,谷亦安導演),從內容到表現(xiàn)風格都與以往的話劇迥異,引起了諸多爭議。研討會上,當戲劇界的眾多著名導演、批評家都對這部作品橫加指責的時候,有一位年輕人站起來,強硬地表達了對這部劇的支持,對自己師長的對抗,他便是剛考入中戲導演系讀研究生的孟京輝。
中國小劇場戲劇展暨國際研討會,是繼1989年之后又一次小劇場戲劇盛典,參演劇目有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情感操練》、遼寧人藝的《夕照》、上海人藝的《留守女士》和《喜福會》等十三部!端挤病纷鳛閰⒀輨∧恐,榮獲了“優(yōu)秀演出獎”和“優(yōu)秀導演獎”。11月19日晚,在中國兒童藝術劇場舉行的閉幕式暨頒獎典禮上,孟京輝一如往常地不修邊幅,與氣宇軒昂的李默然等老藝術家同站在領獎臺上,頒獎者是夏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