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凱迪網絡和貴州教育出版社達成出版合作,將精選的三十余篇抗戰(zhàn)家史集納成書。沒有宏大的歷史場面敘述,也去掉了英雄式人物的宣揚,只從下層平民大眾的角度出發(fā),講述百姓自己的抗戰(zhàn)家史。
國家有正史,地方有方志,家族有家史。家史是歷史的碎片,它用獨有的方式展現著一個群體、一個區(qū)域的歷史文化。它與正史、方志相輔相成,對于研究地區(qū)的姓氏文化、民情風俗、人口遷移等宏大的社會學命題,具有無可替代的參考價值。它讓歷史,不再是紀念館墻上展示的照片,不再是錄像帶里匆匆而過的影像,而是發(fā)生在你我親人之間的故事。這種記載,不僅是簡單的反思和傳承,而是一個民族在面對風雨飄搖的歷史大環(huán)境時,所展現出的滲透進每個國民骨血里的人性之美。
凱迪網絡,是一個密切關注時代發(fā)展、社會熱點的論壇網站,在這如此特殊的紀念周年里,凱迪網絡“百姓家史”欄目發(fā)起了“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征文活動,號召網友講述極其真實的家族事件和尤其深刻的個體記憶;顒託v時兩個多月,總共收到抗戰(zhàn)口述史、回憶錄數百篇。在這些稿件中,有電子郵箱投稿、凱迪社區(qū)投稿,也有部分年事已高不會使用電腦的老人,寄來了珍貴的手寫家史,甚至有退休老網友親自到編輯部送上厚厚一沓的長篇抗戰(zhàn)回憶錄。
1942年滇緬路上的竹笛聲 汪富敦 / 001
父親的火與血的抗戰(zhàn)史 李渝泉 / 013
抗日戰(zhàn)爭年代的童年驚險趣事 曹 靜 / 033
我父親的滇緬路 陳興中 / 039
家祭難忘抗日情 邊 強 / 043
我的外公姚如松 馬連凱 / 051
我的遠征軍經歷 方正 口述 張寧 整理 / 057
抗日戰(zhàn)士、我的父親樂健謀 樂愛你 / 062
生離死別“八一三” 李曉棟 / 070
為外公正名 初 卯 / 079
永遠的緬懷 劉運華 / 085
74年前的挽聯 蔣光宇 / 101
戰(zhàn)爭的殘酷,和平的艱辛 胡一平 / 104
憶念先父芮麟 芮少麟 / 121
我們家的抗戰(zhàn)歲月 ccctl(此為作者網名) / 135
父親張全金的口述抗戰(zhàn)史 張文興 / 153
童年親歷的抗戰(zhàn)年月 石唯真 / 167
鳥鳴嚶嚶,遷于喬木——來自父親的取名 蔡鳴喬 / 180
親歷蔣經國厚葬遇難學生 沈大仁 / 189
欒志超與李村大劫獄之謎 甄仁春 / 192
先輩張家憲:盧溝橋上斬七寇 張所昆 張永慧 / 198
七十年前父親的抗戰(zhàn)歲月 韓建國 / 203
給鬼子當挑夫的祖父 黃建生 / 227
孫氏家族祖風與抗日勇將 孫琪華 / 230
抗戰(zhàn)老兵口述:我給飛虎隊修戰(zhàn)機 劉善榮 口述 卓僑燕 整理 / 240
保衛(wèi)衢州戰(zhàn)役:1000多壯士寧死不屈跳衢江 王晨輝 / 247
抗聯教導旅傳奇:一批抱著武器入睡的女兵 薩 蘇 / 252
毒殺日偽敵酋:1939年南京毒酒案始末 康 狄 / 262
抗戰(zhàn)時期陜甘寧邊區(qū)的日常生活 齊春風 劉志鵬 / 271
中國第一支化學兵部隊老兵:最擔心并非中毒 劉 洋 / 280
尋找全軍覆沒的二十二旅:一段被遺忘的抗戰(zhàn)故事 劉志浩 劉 帥 / 289
編后語 / 294
我父親的滇緬路
陳興中
家父生于1921年年底,今年九十有三。雖然上了年紀,但并不糊涂。昨天他老人家看完了中央電視臺第九套播映的紀錄片《南僑機工——被遺忘的衛(wèi)國者》,今天對我說,他當年在滇緬路上跑車時,沒有聽說過“南僑機工”的事,只知道有一支由南洋華僑組成的運輸隊叫“南洋華僑救國先鋒隊”,不知道這個先鋒隊是不是電視上所說的南僑機工。我由于沒有看這個紀錄片,所以也不敢斷定二者是否就是一回事。過去由于政治原因,家父對其在滇緬路的這一段經歷,向來是諱莫如深。難得他自己提起,于是,便和他隨便聊了起來。
我問父親:“你當時對這些南洋華僑駕駛員印象如何?”
“說實在的,當時對他們印象不好!
“為什么?”
“他們是由南洋像陳嘉庚這樣的富豪資助的,所以無論是裝備、待遇都比國內的司機好得多,而且都是能說兩口話的人,不大看得起國內的司機,嫌我們土。他們開的是美國軍用十輪大卡車,車上插著一面小紅旗,上面寫的就是‘南洋華僑救國先鋒隊’。這些人很霸道,開車橫沖直撞,撞上國內的車子從來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因此,常常與國內的司機發(fā)生沖突!
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現在想想,人家從老遠的國外跑來,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這個國家,為了抗戰(zhàn),許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在滇緬路上,我們當時真不應該和人家斗氣!
父親告訴我:“有一次他們在保山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事與先鋒隊的司機打了一架,后來這些先鋒隊的車隊離開保山以后,在一個很險要的地方出了車禍,許多車子掉下山崖,他們的車隊趕去救援,當時的情況十分悲慘,有許多司機最后連尸首都沒有找到!
父親說,這件事后,內地的司機與這些華僑雖然沒有什么往來,但是也很少再發(fā)生沖突。
沉默了一會兒,我開玩笑地問父親:“你當時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份極其危險的工作?想沒想過抗日救國這樣一些大道理?”
我父親搖了搖頭:“別人想過沒有,我不敢說,我自己肯定沒有想過,我當時只有十多歲,根本不曉得什么叫愛國。要不是家里已經窮得揭不開鍋,我一定不會選擇去開車。”
我父親小學沒有畢業(yè)就因家庭經濟困難,不得不輟學謀生,十五歲時與一位同學一同報考國民政府所辦的“空軍幼年學!。但因筆試成績不過關而落榜,而我父親的這位同學因成績優(yōu)異被錄取,后來成為國軍空軍的高級將領。
我父親后來考取國民政府交通部西南公路局運輸處駕訓所第二期,這一期學員共有一百多人,來自五湖四海,家父是這一期學員中年紀最小的兩人中的一個,另一位與家父同年同鄉(xiāng)同寢室,是非常要好的同事,但不幸的是,這位同事于1949年,因參加中共地下黨的外圍組織被國民黨槍殺于貴陽。
我父親報考駕訓班,說來也荒唐,當時招工的條件要具有初中以上學歷,而我父親小學尚未畢業(yè),不得已,只好用我二伯父的學歷、名字冒名頂替,居然蒙混過關,并順利通過了文化測試,由此走上滇緬路。
我問父親當時工資收入怎樣?
我父親搖搖頭:“時間太久,具體收入怎樣,已經記不起來了。但是在當時來說,應該是很不錯的。除了工資以外,單位上還發(fā)工作服、手套,甚至牙膏、牙刷都不要自己掏腰包,吃住都不用花錢,從緬甸到重慶一路上都有客棧吃住,完了簽單就走!
“跑滇緬路確實辛苦,也十分危險,好在我們開的是美國的軍用道奇車,這個車子的質量沒得說,前后軸傳動,不會打滑,不會陷車,這個車的鋼材、發(fā)動機都很好,我們的車拉貨時,沒有不超載的,而且超得很厲害,但車子卻很少出事故。滇緬路,極其難走,但最可怕的是日本人的飛機低空飛行,他們用機關槍打,日本人的飛機丟炸彈往往都丟得不準,我的幾位同事就是被日本人的飛機打中車上的汽油罐引起車輛燃燒爆炸而死的,并且死得很慘,尸首都燒焦到看不出是誰了。還有許多人是因車禍死亡,有的是掉下懸崖,有的是摔到江里,這些人有的是就地安葬,來不及做墓碑,有的連尸體也找不到,只好在出事的地方用石頭或樹木做一個記號。”
說到這里,父親有些傷感:“這些人當時還很年輕,都沒有成家,現在連他們的名字也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有一位老大哥是上海人,有一位是湖南人,還有一位是四川人!
父親停頓了一下:“可惜我現在實在太老了,要不然,想方設法都要去看他們,哪怕是上炷香也算是了了一樁心愿。那些事情就像是昨天發(fā)生的一樣,時常想起來!
我發(fā)現老父親的眼中噙滿了淚水,我突然明白,什么叫生死之交,難怪父親這輩子最要好的朋友都是這些在滇緬路共過事的同事,其實,從1939年到1942年,不過是短短的幾年時間而已,但就是這樣幾年或許就影響一個人的一生一世。
看到父親極度的傷心,我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沉默,長時間沉默,空氣顯得格外凝重。
父親慢慢地從痛苦中緩了過來:“其實我們這些人,都是有愧的。”
我聽了,感覺很奇怪,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我們當時確實很苦,但是國家對我們照顧得還是可以的。我們是很忙,那幾年,從來就沒有休息過,但這并不完全是為了國家,大家在拉援華物資的時候,人人都在找‘外水’,當時流傳的說法是,車輪一響,黃金萬兩。說起來這也算是在發(fā)國難財,幾乎每個駕駛員都干過搭‘黃魚’(載客)、喝‘老酒’(賣汽油)、拉私貨的勾當,甚至還有人走私販毒,所以有許多人從滇緬路下來都發(fā)了財。”
“當時難道沒有人管?”我問。
“誰管?那些當官的干得比我們這些小工人更厲害,他們膽子更大,甚至公開倒賣援華物資,所以那時候,昆明的黑市交易非;,什么東西都有賣,大到美國輪胎,小到食品罐頭。這些東西從哪里來?還不是大多數從縝緬路上來。”
父親嘆了口氣:“說來國民黨也真夠腐敗,真的靠他們去打敗日本人,其實那是哄人的!
父親繼續(xù)說道:“有一次我開車路過下關,遇見一個流浪的國軍士兵,當時已經是冬天,他腳上還穿著草鞋,有只腳都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年紀與我差不多,和他說話,原來是貴州老鄉(xiāng),我看他可憐,便打算帶他回家,但是他卻不愿意,說回家也是死,在這里也是死,哪里的泥巴不埋人。國家對這些當兵的如此刻薄,談什么打日本?我走的時候,給他買了雙鞋,并拿了些錢給他,但是后來再過下關時就看不到這個人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與父親的談話讓人堵得慌,但我相信這是真實的。
抗日戰(zhàn)爭過去幾十年了,整個國家與民族最需要的是還原真實的歷史,反省、反思自己,這個國家與民族才會贏得未來,國家才會獲得他人的尊重,老百姓活得才有尊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