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貧家女兒,外出謀生,失足泥淖,遺恨千古,中外各國文學作品當中,此類題材屢見不鮮,正是恩格斯所謂無產階級姑娘被資產階級男人所勾引這樣一個老而又老的故事(見《致瑪·哈克奈斯》)!兜虏业奶z》一書,概要看來,似乎亦未脫此窠臼,但它卻又不論在內容上還是藝術上都獨具特色,至今葆有強大魅力。
《苔絲》是英國著名小說家和詩人托馬斯·哈代(18401928)所寫最后兩部重要長篇小說之一,成書問世于一八九一年。此前哈代已發(fā)表過十余部長篇小說和大量短篇,獲得聲譽!短z》這部作品不僅在作者本國,而且在世界范圍,久為廣大讀者所喜愛,為專業(yè)研究人士所矚目,為電影、戲劇界的藝術家們所禮遇。它發(fā)表至今已近一個世紀,早被公認為哈代最優(yōu)秀的代表作品,并被列入世界古典文學閬苑。哈代逝世以來,每逢英國和其他國家舉辦有關哈代的各種集會,苔絲仍不失為種種場合的主角。但是,正像有些著名作家的優(yōu)秀作品問世之初的情形一樣,《苔絲》發(fā)表之時,曾在維多利亞王朝時代的英國讀書批評界遭到毀譽不一的待遇。小說發(fā)表次年,即翻譯成多種文字,它在各國的遭遇,也與在英國國內類似。
維多利亞王朝,是英國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在這個使很多英國人引以自豪的歷史上又一個黃金時代,卻有許多有悖人情常理的陳規(guī)陋習,諸如崇尚繁文縟禮,提倡虛偽道德。一個小說家,面對上流社會道貌岸然的袞袞諸公,竟然出示失身女人為小說的主角,而且竟敢公然斷言她是一個純潔的女人,這是何等大逆不道!資產階級和封建殘余的衛(wèi)道士們于是挺身而出,指斥哈代褻瀆神圣,為文無行。四年以后作者最后一部重要長篇小說《無名的裘德》問世,一個主教竟采取了中古羅馬宗教裁判所處決布魯諾的手段,將它(據說還有哈代的其他小說)投入火中焚燒。就連哈代的夫人也因《裘德》不潔凈不道德而嫌惡其夫,從此擴大了他們夫妻之間的罅隙!兜虏业奶z》和《無名的裘德》遭到攻擊,也是促使這位杰出的小說家輟筆小說改從詩作的重要原因;但即使是在當時,一般讀者和批評界對《苔絲》(還有《裘德》)的褒揚,也不弱于對它的貶抑。作品成書之前尚在雜志上分期連載時,許多醉心的讀者就期期不漏地閱讀;哈代還經常收到贊揚這部作品的讀者來信,有人甚至在信中懇求作家給小說安排大團圓的結局;還有一些與苔絲遭遇相同的婦女讀者則視哈代勝于親人,向他致函傾吐積愫,申求同情與支持。較哈代成名稍早的同代著名作家亨利·詹姆斯和喬治·梅瑞狄斯等,都由衷承認這部小說那種質樸之美,那種天然魅力,認為它是哈代小說藝術的最高成就。
讀者和評論者大多認為,這部作品最突出的成就,在于成功地塑造了女主角苔絲的形象。文學史上塑造成功的人物或典型,自然都有其不朽的美學價值,但是他們的立足點,又無一能脫離其產生的歷史條件。這部小說的時代背景是十九世紀后期,當時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侵入英國偏僻落后的農業(yè)地區(qū),造成小農經濟瓦解,古老秩序破壞,給以農業(yè)勞動者為主體的各階層人們帶來了不幸和厄運。英國這個老大帝國此時期正在經歷由盛而衰的急劇轉折,它原來在世界上所保持的工業(yè)壟斷地位已在逐漸喪失,從七十年代資本主義世界爆發(fā)了一場劇烈經濟危機之后二十余年間,它幾乎不斷處于危機和蕭條之中。在農村,從七十至九十年代也相應爆發(fā)嚴重危機。苔絲的故事,就產生在這樣一種總的農村背景之下。作者所選擇的具體地點,又是他自己的故鄉(xiāng)一帶,這是英格蘭西南部偏僻落后的農牧業(yè)地區(qū),是遠離繁華城市,仍然保有古貌古風的所在。苔絲是這里土生土長的農家姑娘,根據小說中博古家考據,她是英國中古赫赫有名的武士世家德伯氏的嫡系后裔。但是她的家族,早在故事展開的六七十年以前就家破人亡了。而且,正像作家在書中所發(fā)的慨嘆那樣:諾曼的血統(tǒng),沒有維多利亞王朝的財富作輔助,又算得了什么!就連她所有那種足以自夸的美貌大半都是她母親傳給她的。苔絲的父親是貧苦的鄉(xiāng)下小販,生性怠惰,愚昧無知;母親過去是擠奶女工,頭腦簡單,圖慕虛榮;他們都是聽憑時代風雨恣意摧殘的小人物、可憐蟲。苔絲作為這樣一個家庭中的長女,接受了一些當地農村小學最初步的教育之后,從十四五歲就開始正式在飼養(yǎng)場、牛奶場和農田勞動,她是一個極普通的農村勞動婦女;但是作為一個藝術形象,她又體現(xiàn)了農村姑娘美的本質:形貌出眾、心靈手巧、勤勞、純樸、善良、堅強。像作家所說這樣美麗的一幅細肌膩理組成的軟明羅,理應得到健康成長,蓬勃發(fā)展,對社會盡其所能,同時也獲得其應得的待遇,但她實際面臨的卻是環(huán)境的愚昧、經濟的貧困、暴力的污損、社會的歧視、愛人的遺棄。她面對社會種種有形無形的邪惡勢力迫害摧殘,雖經抗爭,最終仍成為可憐的犧牲。哈代為苔絲設計的人生舞臺,時限極短,從她在家鄉(xiāng)村野舞會上出場,到她在標志死刑的黑旗下喪生,歷時不過五六年,但她那短暫一生中的種種悲慘遭遇,卻足以驚心動魄、蕩氣回腸。
哈代共寫了十四部長篇小說,一般認為重要的,除《苔絲》和《裘德》外,尚有《遠離塵囂》(1874)、《還鄉(xiāng)》(1878)、《卡斯特橋市長》(1886)及《林居人》(1887)。這幾部作品,都屬于哈代統(tǒng)稱為性格與環(huán)境的小說,除《遠離塵囂》之外,都是以男主人公或女主人公慘死結尾的人生悲劇。悲劇的過程,也就是性格人與環(huán)境社會發(fā)生種種矛盾、沖突的過程,悲劇的原因,或以性格的因素為主導,或以環(huán)境的因素為主導,或是二者交互作用的結果!哆h離塵囂》中的拔示巴、《還鄉(xiāng)》中的游苔莎和姚伯、《卡斯特橋市長》中的亨查德、《裘德》中的裘德和淑·布萊德赫,都像苔絲一樣,是生長于偏僻村鎮(zhèn)中下層社會的普通男女,是受環(huán)境社會摧殘的小人物。人道主義者哈代對他所創(chuàng)造的這些人物,也像對苔絲一樣,始終寄予深切同情;但他往往過分突出這些人物自身性格上的弱點,使之成為他們與社會抗爭必然失敗的關鍵。在這方面,苔絲的形象則獨踞于這群人物之上。她第一次離家謀生時,是一個晶瑩無瑕的少女,她毫無父母那種聯(lián)宗認親的虛榮和嫁給闊人的僥幸心理,只希望憑自己的勞動賺錢糊口,彌補家中死去老馬的損失。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她遭辱失身后不僅保持了固有的美德,而且更加勇敢剛毅,更加富于反抗精神。這不僅是出于污泥而不染,而且是出于污泥而彌潔。苔絲的形象,是哈代塑造的最好典型,也是英國文學寶庫中最美的女性形象之一。以普通情理而論,好人受難,總能更多地引起同情,激起義憤。苔絲的不幸,是她所處經濟、政治和階級地位使然。像這樣處理和反映人物與社會的關系,通過完美的正面人物形象不可避免的悲劇鞭撻揭露社會,看來正是《苔絲》這部作品在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上較哈代其他作品更勝一籌的主要原因。
苔絲的悲劇,還有其社會道德根源,主要就是男性中心社會中那種強固的婦女貞操觀念。哈代在規(guī)定苔絲的思想行為時,始終與這一觀念針鋒相對,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維護這一觀念的社會和基督教教會。按照世俗的成見陋習,苔絲失身后,或順水推舟甘當亞雷·德伯的姘婦,或想方設法進而使他們的關系合法化,方為良策,而苔絲卻堅持寧可作令人側目的不正派女人而不作無愛情的結合。她第一次逃離亞雷·德伯,從純瑞脊回到家鄉(xiāng)的路上,看到路邊用血紅色書寫的宗教戒律不要犯(奸淫),就脫口而出:呸,我不信上帝說過這種話。由此刻到她私自給非婚生嬰兒洗禮,苔絲在思想上對世俗成見陋習和教會已經開始懷疑,盡管此時她還相信有上帝和地獄存在,并未徹底擺脫宗教迷信觀念。隨后,陷淖沾泥的苔絲離群索居,在默默承受身心的創(chuàng)痛之中,思想上那種離經叛道的變化也日益深刻。這正是她與這種成見陋習及其對自己的影響長期較量的戰(zhàn)果。到苔絲第二次離家,與安璣·克萊相愛并決心與之結合,直至她歷盡波折,最后親手殺死亞雷·德伯,與安璣·克萊潛逃,這全部過程清楚地說明,苔絲對世俗成見陋習的態(tài)度是從懷疑到否定,直到反抗,最后以自己年輕的生命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遠在哈代同時的批評家,近至當代讀者,都有人對苔絲再次失身于亞雷·德伯提出質疑,認為這樣處理有損苔絲形象的完美。也許,這正是作家安排情節(jié)上的需要。哈代沒有接受當時的好心讀者對他所提那個大團圓的期望。他使苔絲的反抗達到流血、拼命的程度,如果事先沒有這一情節(jié)作為鋪墊,則缺乏說服力;而苔絲再次失身,又有其迫不得已的處境:苔絲甫為新婦,即遭遺棄,父母友鄰對她疏遠冷淡,議短論長,惡棍農夫對她欺辱剝削,流氓惡少對她繼續(xù)糾纏,而她那命運與感情的惟一依托安璣·克萊卻又對她冷若冰霜,而且長期音訊杳然……僅僅這些打擊尚未使苔絲灰心喪氣,嚴寒酷暑中的繁重勞動也不足以令她畏懼退縮,但她一向敬老慈幼,自家遭遇如此困苦,卻仍時時關心父母弟妹的生活,她之苦斗掙扎,更多地還是為了父母親人,因此只是在父死家破,一家老小無處安身,甚至露宿街頭的情況下,苔絲才被迫答應與她平生最憎惡的人同居。至此,社會的殘酷才得以更加淋漓盡致地揭露。
哈代不僅以苔絲的思想言行與世俗成見陋習進行抗爭,而且有時親自出馬,徑直擲出投槍。失身后的苔絲,在世俗眼中,簡直已經失去了為人處世的資格,而在哈代筆下,她的外表,漂亮標致,惹人注目;她的靈魂,是一個有了近一兩年來那樣紛亂的經驗而完全沒有腐化墮落的婦人那樣的。如果不是由于世俗的成見,那番教育還得算是一種高等教育呢。如果把書中諸如此類的議論放回到一百年前維多利亞王朝時代去體味,我們更不能不嘆服哈代思想的前衛(wèi)。正因他在塑造苔絲形象過程中,時時融進了這類思想見解,才賦予這一形象更加豐富的內涵和更加深刻的社會批判性。哈代在他隨后所寫的《無名的裘德》里,此類思想見解則更有進一步發(fā)揮。
哈代塑造的苔絲,絕非妙手偶得。這是作家生活上日積月累,藝術上千錘百煉而成的結晶。
托馬斯·哈代是位出身下層社會的作家。他生于英格蘭西南部多塞特郡一個偏僻村落,父親原系石匠,后上升為包攬建筑的工頭。他賦有音樂才能,并傳給了這位未來的作家。哈代少年時代即常在當地民眾集會上一試身手。家庭中對哈代文學方面影響更大的,是他的母親。她是一位女仆出身的普通家庭主婦,但是賢達明智,頗注重子女教育。少年哈代在故鄉(xiāng)的普通學校畢業(yè)后,因無力進大學深造,便跟隨本地一建筑師學徒。在文學和哲學上,他受到當地著名語言文學家威廉·巴恩斯的熏陶,開始寫作詩歌。他還業(yè)余自修拉丁文和希臘文,并接受了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成為宗教上的懷疑論者。青年時代,哈代曾在倫敦繼續(xù)學習并從事建筑行業(yè),歷時五年,隨后回轉故鄉(xiāng);他在成名后雖不斷出入倫敦上流社會,也經常旅居歐洲大陸,但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仍是在故鄉(xiāng)度過。哈代的小說,大多以他故鄉(xiāng)所在英格蘭西南部地區(qū)的村鎮(zhèn)作為背景,這一帶正是英國古代維塞司王國建國之地,哈代遂沿用古名,統(tǒng)稱他的小說背景為維塞司。哈代小說的人物,多以這一帶地區(qū)普通男女作為原型,他們的言談,也常采用當地方言,這些小說因而極富地方色彩和鄉(xiāng)土氣息。由于哈代長期生活在故鄉(xiāng)村鎮(zhèn),他熟悉和了解普通人民,思想感情與他們息息相通。正是由于這位作家與小人物具有天然聯(lián)系,他的小說才充滿了對這些人的至誠尊重和深切同情,對他們的厄運才飽含著那樣強烈的悲憤。
哈代回顧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曾經提到,他在苔絲以前所創(chuàng)造成功的女性典型,諸如拔示巴、游苔莎等,都有一部分是以他在故鄉(xiāng)與之朝夕相處的普通婦女為底本。至于本書所寫的塔布籬牛奶場里苔絲那三位親密女友,哈代曾說,他少年時代,就常為鄉(xiāng)親鄰里中像她們一樣的姑娘代寫情書。由于這些人物來自現(xiàn)實生活,所以才寫得那樣真切生動。
哈代塑造這些人物,雖然常以他所熟悉的真實人物為本,但也并非依樣畫葫蘆,他們都是由許多人物綜合、提煉、再創(chuàng)造而成。哈代對一個來訪人談到苔絲時曾說,一日黃昏,他正在鄉(xiāng)間獨自漫步,路遇一位趕車姑娘,哈代作為小說家,當即為其質樸美麗的形貌神態(tài)強烈吸引,以后就將她攝入自己的作品;而根據當代英國一位哈代的傳記作者羅伯特·吉廷斯研究,苔絲的遭遇,有一部分正是取自哈代祖母的經歷。又如《林居人》中的溫特賁、瑪蒂·掃斯等,也都是經過綜合、提煉而成的典型維塞司男人和維塞司姑娘。
哈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都故事緊湊,結構嚴謹。在這方面,《德伯家的苔絲》尤為突出。哈代是講究結構的大家,一般認為這與他早年從事建筑,善于從建筑結構中取得借鑒有關!短z》全書章節(jié)工整、人物精簡,故事始終緊密圍繞女主角的活動發(fā)展,情節(jié)與形象配合有致,幾乎很難找見繁冗累贅之處。全書中有限的主要人物當中,地位僅次于苔絲的自然是安璣·克萊。小說開始時他只走了過場,但他的活動卻一直堅持到尾聲,因此他仍堪稱一個貫徹始終的人物。作為鄉(xiāng)村虔誠牧師的兒子,他僅在本鄉(xiāng)受過一般教育,后在博覽雜收中對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均有所涉獵。按照他的自白,他厭惡那種血統(tǒng)高于一切的貴族偏見,認為人應該以自己的知識道德而受到尊重。他與自己從事教職的父兄大不相同,不僅在思想上極力想要以獨立的見解判斷事物,而且在實際行動上也極力擺脫中產階級家庭的規(guī)范,自己探索新的生活道路。在哈代的其他小說,如《還鄉(xiāng)》中的克林·姚伯,也與克萊相類,都屬于具有現(xiàn)代思想雛形的知識分子。克萊不愿做牧師,毅然放棄進大學深造的機會,與農業(yè)勞動者為伍(盡管是短暫的),他的思想也從而進一步發(fā)生變化,對女子的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中產階級的偏見,認為一個階級里賢而智的女子,和別的階級里賢而智的女子,真正的差別比較小;一個階級里賢而智的女子,和同一個階級里惡而愚的女子,真正的差別比較大。這正是他能與社會地位卑微的苔絲熱烈相愛,并拒絕本階級的貞德淑女而娶苔絲為妻的思想基礎。這一類在社會上單槍匹馬尋求出路和幸福的青年,雖然也不乏成功之例,但也難免碰壁或失敗?肆·姚伯和裘德的慘敗雖各具原委,但大體上與克萊則同出一轍。安璣·克萊務農的計劃,即以失敗告終。而在愛情婚姻方面,他雖然有先進的思想,善良的用意,但在真正考驗到來的時候,卻不知不覺還是信從小時候所受的訓誡,還是成見習俗的奴隸和幫兇。因此,他在新婚之夕聽到苔絲坦白身世后,雖然自身也并不純潔,卻不肯對苔絲報之以同樣的寬宥,進而還將她遺棄?巳R是參與釀制苔絲悲劇的人,同時他自己又是悲劇的當事人。哈代立足于發(fā)展,最后使這個人物發(fā)生了轉變:克萊遠離了他那成見深重的國家,去到原始蠻荒的巴西腹地,在比較純樸自然的環(huán)境中,在不斷追憶往昔與苔絲耳鬢廝磨的種種情景中,本性純潔的苔絲復蘇了,被世俗成見歪曲了的苔絲淡化了,克萊的轉變完成了。這樣的轉變,看來比較合情合理。小說家在這里作如此安排,既是對克萊過去遺棄苔絲的批判,也是對世俗成見的進一步批判。苔絲殺人出走,與克萊前隙冰釋,潛逃途中又與克萊綢繆繾綣,凡此種種描述,更是對世俗成見的大膽挑戰(zhàn)。從安璣·克萊的整個形象塑造來看,他也真實自然,具有特定的時代色彩。
善良仁慈的哈代在小說尾聲中把苔絲的妹妹交給了安璣·克萊,從小說的故事方面來說,這是苔絲的遺愿;從英國當時禁娶妻子姐妹的律令來說,這是作家的挑戰(zhàn);從作家本人的心愿來說,這又是對讀者的告慰。但是,僅此一縷溫煦和風,并不能融解全書凄凜的悲觀冰雪。哈代并非哲學家,他在前半生也不曾承認自己是悲觀主義者,但他經常通過小說(還有詩作)抒發(fā)悲觀主義思想。僅從前述哈代幾部重要小說來看,絕大部分都具有濃重的悲觀色彩,《苔絲》這部代表作也不例外。全部作品的悲劇性質和悲觀氣氛自不待贅述,小說第一期苔絲姐弟凌晨趕集時的沿途對話,正是哈代悲觀主義世界觀、人生觀簡明、通俗而又形象的表述;隨后在苔絲圍場遭污、故園隱居、舉家遷徙,最后刑場殞命等情節(jié)中,都夾雜了作家感傷主義的今昔之嘆,興亡之感。據此似乎不難證實,哈代將苔絲這樣一個單純質樸的農家姑娘特定為一世之雄的德伯氏末代苗裔,也自然有他明顯的寓意。哈代及其作品中的悲觀主義,來源于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認識和叔本華等人悲觀主義哲學的影響。
哈代是英國十九世紀后期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重要代表,他的作品,是英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最好的繼承和發(fā)展。僅就《苔絲》而論,它不僅在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構思方面,而且在敘事、議論、寫景、抒情等等方面,都是繼承、發(fā)展這一傳統(tǒng)的優(yōu)秀范例。它對人物心理和故事細節(jié)表達之細膩傳神,在描繪山林牧場和男歡女愛方面所發(fā)揮出來的盎然生趣和詩情畫意都有獨到之處,有時也能令人捕捉到狄更斯和喬治·艾略特等作家的影子!短z》一書在這些方面的藝術特色,我們在讀《還鄉(xiāng)》《林居人》等作品時,也能盡領。有人說,《苔絲》是十九世紀后期英國最好的小說,即使我們不把斷語下得過于絕對,也應說它是那些小說中最好的之一。
哈代基于他那悲觀主義思想,在他自己解釋他那些人物的悲劇時,常常歸咎于命運的捉弄;他在具體安排細節(jié)時,也常常運用偶合和預兆。通常說,必然正是無數偶然的總和;預兆往往是事發(fā)前必然出現(xiàn)的跡象。文學創(chuàng)作中運用偶合和預兆,本來自古有之,更何況,真實的人生,本來充滿機遇和偶然;但是表現(xiàn)過繁,也會令人感到結構牽強,不夠自然。從哈代最初發(fā)表的小說《計出無奈》開始,不少作品中的一些情節(jié),往往給人留下這種印象!短z》中的偶合與預兆,則運用自如,恰到好處。那些偶合,使整個故事更加緊湊,引人入勝;那些預兆則多能發(fā)人聯(lián)想,渲染氣氛。這也正是《苔絲》比哈代的其他作品藝術上更加成熟的一個方面。
從哈代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年代來看,他是一個跨世紀的文學家。但他在十九世紀末就結束了小說創(chuàng)作,繼而專事詩歌創(chuàng)作。從創(chuàng)作形式來劃分,可以說他是英國十九世紀最后一位大小說家,他又是二十世紀最初一位大詩人。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雖在上世紀末被迫停筆,但他的詩歌和詩劇在思想上與他的小說一脈相承,繼續(xù)對舊世界進行批判。他的小說和詩作,都對現(xiàn)代和當代思潮及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重大影響,因此也應該說,哈代又是一位承前啟后的偉大文學家。到哈代晚年,對他的作品,特別是《苔絲》和《裘德》的毀譽之爭勝負早決,他受到了英國人最高的推崇。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進步,哈代及其《苔絲》等作品在世界范圍的影響也日益廣泛,我國和各國讀者對哈代及《苔絲》的理解也日益深刻。到目前為止,盡管我們對哈代的介紹、研究主要尚停留在哈代幾部重要小說,特別是《苔絲》上面,但是僅僅從這一部代表作品已足以看出哈代的先進觀點,深邃思想,正直品格,他是一位以小說和詩歌為武器向舊世界宣戰(zhàn)的勇士。本小說原書第一版弁言最后所引箴言,正表明了他這種大無畏的斗爭精神:如果為了真理而開罪于人,那么,寧可開罪于人,也強似埋沒真理。張玲
一九七七年銀川初稿
一九八二年北京改稿
一九九九年再版略有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