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若(1903—1950),20世紀(jì)30年代天津*名的社會言情小說家。字渭賢,原名兆熊,又名劉存有。1903年生于天津一個軍人家庭。1926年在津創(chuàng)辦《北洋畫報》并承擔(dān)編輯工作;1930年底受邀任《天風(fēng)報》副刊《黑旋風(fēng)》主編,同年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社會言情小說《春風(fēng)回夢記》,刊出后大受歡迎。1937年開始閉門寫作。1950年去世于家中,年僅47歲。代表作有《舊巷斜陽》《紅杏出墻記》《酒眼燈唇錄》《歌舞江山》《情海歸帆》等。
《冰弦彈月記/民國通俗小說典藏文庫》:
筆者向來在刊物上撰稿未曾談到自己,今日開端錄了實甫四首詩,不禁生出今昔之感。實甫這幾首《天橋曲》(原八首錄四),原為天橋鼓姬馮鳳喜而作。
實甫在民初三四年間,在北京頂著名士頭銜,選舞征歌,裝瘋賣傻,把堂堂首都中明河暗溝的水都鬧渾了。聽鮮靈芝的戲,狂呼要命嘗鮮,一為金玉蘭的死,倡言嘆鳳嗟麟。而且尋芳探勝,競鬧到天橋,為迷一個歌姬馮鳳喜,給天橋留了不少佳話。那一副“歸路且尋馮鳳喜,海升英話李鴻章”的詩聯(lián),是俏利工巧,足與“楊三已死無蘇丑,李二先生是漢奸”聯(lián)媲美。又作了八首《天橋曲》,也極膾炙人口。可愛的是詞旨感喟韻致蒼涼,把美人才士融為一體,深致其淪落不偶之感。尤其前錄的最末首最為有力。包含得深遠(yuǎn),比擬得恰合,芋蘿是西施未遇,貧賤溪頭自浣紗;溢浦是美人途窮,老大嫁作商人婦,所以說是兩種才人。這才人既是可憐,再加上感事和自傷,所以說三種淚。筆者在慘綠年華時,也曾在金粉堆中、歌舞叢里閱歷過很長的時間,深深領(lǐng)略了實甫詩意,個中未遇的途窮,滄桑變幻,宛然是人生的映照,社會的縮影。真值得局外人的感事憐才,因而引起自傷,用三副淚眼加以觀察。
在十余年前筆者小說處女作便是以鼓姬為背景的《春風(fēng)回夢記》,這部書決定了我做小說匠的命運,至今還是吃這碗飯。不過十余年來,為避免題材的重復(fù),不再用鼓姬為背景,F(xiàn)在因無意中看到實甫的《天橋曲》,忽由重溫舊夢之中,觸了新意,才又寫起這《冰弦彈月記》。雖仍以鼓姬為題材,但重于社會方面,和《春風(fēng)回夢記》專主言情取徑迥異。昔日曾在《春風(fēng)回夢記》例言中說:“小說最重情感,可與詩通,倘讀者讀此如一首長詩,則吾愿畢矣!爆F(xiàn)在,這《冰弦彈月記》又似作詩,但不是《春風(fēng)回夢》的香詩體,而想作成“人世幾回傷往事”的感舊體。
或者這是無題定有題的無題詩。然而說易行難,口高手低,也許說說罷了。
閑話休提,書歸正傳。原北京有個天橋大名鼎鼎,通國皆知。但若依中外溝通專家的說法,稱上海作東方的巴黎,蘇州作東方威尼斯,金少山為中國夏里亞平,淡瑛是中國嘉波,據(jù)此為例,則天橋也可稱為北京的三不管,掉過來說天津的三不管也可稱得北京的天橋。因為這兩個地方太像了。北京人沒到過天津的,去看看天橋,可得到三不管的概念,天津人沒見過天橋的亦然。只三不管沒有豆汁攤,而三不管的特種時調(diào),也為天橋所未有,如是而已。
且說在易實甫作《天橋曲》以后的十五年,約在民國十五年的春天,天津有位名士,想要追步前人,作一篇《三不管歌》,但此公是包月車階級,雖然成年累月征逐酒食于三不管之間,但他所去的是廣義的三不管,包括南市一帶繁華區(qū)域。至于真正的狹義的三不管,卻還未褻尊枉駕。這時要作詩行世,自然效法西洋文學(xué)家為要作描寫窮人小說,先上貧民區(qū)域中住上二年。然而名士并沒有那樣毅力,也不肯那樣犧牲,只打算作半日之游,來個走馬觀花。好在作詩和舊劇是一樣抽象藝術(shù),無須過于寫實,看個大致也就夠了。他先翻歷書選擇宜出行的吉日,又得趕上那吉日不風(fēng)不雨,氣候清佳,才可出行。
結(jié)果屢經(jīng)拖延,直到三月二十五日,居然在艷陽天氣之中,午后策杖出門,安步當(dāng)車奔了三不管。先經(jīng)過他每日過往的南市,一直向南,到一條東西向的橫街,越過一條水濁如泥的臭溝,才進(jìn)了東興市場。
場內(nèi)有些洋貨攤和各種小型商店,無甚可觀,由側(cè)面橫巷穿出,到了似乎院落的市場。理發(fā)館開在修腳處旁邊,小飯鋪前面就是露天的花柳醫(yī)室,一位名醫(yī)穿著茶房式的灰白大褂,用著上銹的一八八一年式的外科工具,給病人治瘡。盛膿血的洗腳木盆就放在飯鋪陳列美味煎黃花魚的大釜下面。成群的蒼蠅由膿上飛到魚上,來回往復(fù),大餐肥甘。而且那醫(yī)生稍不留神,就許把拭膿血的草紙擲人魚鍋。名士看著直要作嘔,又因這種景象不能引為詩料掉頭而去。
再穿一條橫巷出去,是一片闊大的廣場,鑼鼓喧天,游人如蟻。這才到了真正像天橋的部分。名士隨著人潮奔向人叢,先在兩旁看見些賣大碗涼粉素丸子以及賣血花流爛的狗肉驢肉的,或列長案或擺地攤,購食的人或者高坐,或者蹲踞,還是真多。這里的食物都有兩種不取價的天然佐料:污塵和蒼蠅糞。若被講衛(wèi)生的洋人看見,定要認(rèn)為毒物,吃下便死。然而這些吃客當(dāng)然并非初次嘗鮮,而且大半常川主顧,他們卻壯健無病,想是有著特制的抗毒腸胃。
再向前走,到了最熱鬧的中心,充滿了低級娛樂場的精華。這邊是拉洋片,那邊是變戲法,這一叢練武賣藥,那一堆相面算卦。東面說《濟(jì)公傳》一聲唵呢叭哞畔,西面說《小五義》的高喊唔呀臭豆腐。名士看了半天,并沒感覺很大興味,只在拉洋片的后面,看到一位說隋唐的先生,喉嚨本已喑啞,又被鑼鼓聲遮沒,秦瓊羅成都被遏于口齒之間,無法出世。聽的人都走去了,那先生唉聲嘆氣,甚為可憐。又在西邊一角看見一座書場,是一個鴉片煙鬼的男子操琴,一個中年黃瘦婦人唱《虹霓關(guān)》的小旦。聲音枯澀,有如鬼號。場中并無多坐聽的人,場外只有幾個鄉(xiāng)人遙遙觀望,看情形并不能斂得一文錢。名士心想,這婦人落魄至此,當(dāng)年妙齡三五,或曾珠喉以玉貌,傾倒無數(shù)世人,也許有若干貴官巨賈想不到手。如今青春老去,淪落泥涂,當(dāng)年一曲紅俏,纏頭無數(shù),現(xiàn)在臃腫喉嚨,難求一飽,真是“非山酒店江村路,一曲霓裳賣一錢”了。想著不勝慨嘆,取了一點兒錢擲入場中,轉(zhuǎn)身便走。
又轉(zhuǎn)了一會兒,覺得所見好景無多,所收詩料太少。聽人說這里頗有春色包藏,怎的不見?莫非我沒尋到地方?就想尋個人打聽一下。隨見旁邊走過一個工匠模樣的人,就點頭問了聲:“借光,哪兒有女人的?”那人看看他,笑著用手向北指點道:“往北走,過了那堵墻角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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