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是德萊塞的代表作之一,被稱為《嘉莉妹妹》的姊妹篇。主人公珍妮姑娘出生于一個貧苦的工人家庭,曾在人生的不同階段為了家人兩度犧牲個人幸福,先輕信了參議員布蘭德,后與富家公子萊斯特·凱恩同居數(shù)年。珍妮姑娘看似隨波逐流,實(shí)則因?yàn)榧彝サ呢毧嘁约皶r代的局限而不得已顧全大局,犧牲自我。她雖然承受著生活的重壓,卻始終保持著善良、純真、奉獻(xiàn)的人性美。美國著名評論家門肯稱:“《珍妮姑娘》是除了馬克·吐溫那部頂峰作品《哈克貝利·費(fèi)恩歷險(xiǎn)記》以外,我所讀過的最好的一部美國小說!
第一部分妙齡少女——珍妮
第1章格哈特一家的坎坷遭際
一八八○年秋天的一個早晨,一位中年婦女,由一個十八歲的年輕姑娘陪著,走進(jìn)俄亥俄州哥倫布市的一家大旅館,來到賬房的臺子跟前,打聽那里有沒有她能做的工作。她身子虛胖無力,面容坦率開朗,言談舉止卻顯得天真羞怯。她那雙善于忍耐的大眼睛里,飽含著這么一點(diǎn)憂愁,只有滿懷同情地端詳過孤苦無告、心煩意亂的窮人面容的人,方能理解。誰都看得出來,跟在她后面的女兒怎么會有一種羞澀、膽怯之感,使她躲縮在背后,兩眼若無其事地望著別處。要知道,她母親雖說沒有受過教育,但她富有詩意的心靈里,卻充滿了幻想、感情,以及與生俱有的慈愛。她父親則具有一種穩(wěn)重沉著的性格,而這些性格在她身上都兼容并包了。此刻正是貧困把她們趕到這里來的。她們母女倆赤貧如洗的境況是那樣富有感染力,甚至連那個賬房都被感動了。
“你樂意干什么樣的工作?”他問。
“也許你們這里有一些洗洗擦擦的活兒,”她膽怯地回答,“我會擦地板!
她的女兒一聽見這句話,就怪別扭地把臉孔側(cè)轉(zhuǎn)過去,這倒不是因?yàn)樗粯芬飧苫,而是因(yàn)樗辉缸屓思乙谎劬涂吹剿齻兏F得非出來干活不可。那個賬房倒是頗有俠義心腸的,見到這樣的美人兒落了難,不免有些于心不忍。從那個女兒真的百般無奈的神情,一望可知她們的遭遇確實(shí)是苦不堪言。
“請稍等一會兒!蹦莻賬房說了,就走進(jìn)后面辦公室,去叫女茶房的領(lǐng)班出來。
旅館里果然有的是工作。經(jīng)常來擦地板的那個女工走了以后,大樓樓梯和大客廳就沒有人打掃了。
“跟著她的是她的女兒嗎?”女茶房的領(lǐng)班問,因?yàn)閺乃局牡胤骄涂吹玫剿齻儭?nbsp;
“是的,依我看大概是吧!
“她要是想來的話,今兒個下午就可以來。我想,那女孩子也會給她幫幫手吧?”
“你就去找女茶房的領(lǐng)班!蹦琴~房回到辦公桌跟前高興地說。“就打那兒過去,”他指著附近的一道門,“她會關(guān)照你的。”
原來,吹制玻璃的工人威廉·格哈特本人和他全家屢遭不幸,以上短小的一幕,不妨可以說,就是這出悲劇的頂點(diǎn)。威廉·格哈特碰到的正是下層社會里司空見慣的厄運(yùn),他每天都得看著他的妻子,他的六個孩子,還有他自己,就靠哪一天趕上運(yùn)氣好,賜給他的一點(diǎn)兒東西勉強(qiáng)過活。他自己正病倒在床上。他的大兒子塞巴斯蒂安——他的同伴們管他叫巴斯——現(xiàn)在本地一家制造貨車廠商那里當(dāng)藝徒,每周收入只有四塊錢。大女兒珍妮維芙,雖然十八歲多了,至今還沒有學(xué)過任何手藝。剩下的孩子是,喬治十四歲,瑪莎十二歲,威廉十歲,維羅尼加八歲,他們年紀(jì)還都太小,什么事都不會干,只是給全家生活徒增困難罷了。他們生活上唯一的依靠,就是那所房子,盡管用房子來抵押只借得了六百塊錢,畢竟還是屬于格哈特的財(cái)產(chǎn)。當(dāng)時他所以要籌借這筆錢,是因?yàn)橘I下這所房子,已把他全部積蓄都花完了,但他還想在旁邊另搭三個房間和一條走廊,這樣一家人方才全能住下。雖然離抵押期限還有好幾年,但因?yàn)樗兆舆^得越來越緊,不但把平日攢下來準(zhǔn)備還本的那一點(diǎn)兒錢動用了,就連償付年息的錢也都花完了。格哈特求告無門,自己知道日子難過——醫(yī)生索取診金的賬單,房子抵押后的按期付息,不用說,還有向肉鋪?zhàn)、面包房的賒欠,盡管店主們知道他的確誠實(shí)可靠,隨他拖欠不還,可是到頭來還是信不過他了——以上種種煩惱沉重地壓在他心上,使他寢食不安,他的病也就遲遲好不了。
格哈特太太可不是一個弱女子。她一直替人家洗衣服,反正有多少洗多少,其余的時間就得給孩子們穿衣、做飯,打發(fā)他們?nèi)ド蠈W(xué),還要給他們縫補(bǔ)衣服,侍候臥病的丈夫,偶爾她也會暗自落淚。每當(dāng)雜貨鋪不肯賒欠東西時,她又得常常親自出去,尋找一家遠(yuǎn)一點(diǎn)的新雜貨鋪,先拿一點(diǎn)兒現(xiàn)錢開個戶頭,以后記賬賒欠,直到有人警告那位好心的鋪?zhàn)永习迩心袭?dāng)、不再讓她賒欠的時候,她只好越走越遠(yuǎn),另找新的鋪?zhàn)尤。那年月,玉米最便宜。有時她就煮上一鍋加堿玉米糝,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吃上整整一個星期。玉米粉調(diào)成粥,也總比沒東西吃強(qiáng)些,不過里面要是加上一點(diǎn)兒牛奶,那就算得上吃酒席了。炸土豆——在他們看來幾乎就像一種佳饌,咖啡則是難得喝上的珍品。煤塊是他們提著籃子、木桶,沿著附近鐵路車場的岔道兩旁撿來的。劈柴同樣也是從附近木棧那里拾來的。他們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熬著日子,無時無刻不在巴望父親的病好起來,玻璃廠早一點(diǎn)開工。無奈冬天轉(zhuǎn)眼就到,格哈特開始感到絕望了。
“我恨不得馬上擺脫掉窘境才好。”——這是那個倔強(qiáng)的德國人嘴上常說的一句口頭禪,不過,他說話時那種有氣無力的聲音,還是表達(dá)不出他內(nèi)心的焦灼不安。
真是禍不單行,偏巧小維羅尼加又出了麻疹,一連好幾天,大家都認(rèn)為她八成兒活不成了。她的母親什么事都顧不上了,只是守在她身旁,一個勁兒替她祈禱神佑。埃爾旺格大夫純粹出于人類的同情,每天都過來給那個孩子認(rèn)真診治。路德宗教會里的旺特牧師,也以教會的名義前來表示慰問。他們兩個人也把一種陰森森的宗教氣氛帶到了格哈特家里。他們是身穿黑袍、由至高無上的主派來的神圣使者。格哈特太太好像以為馬上就要失掉自己的孩子,憂心忡忡地守在那小床旁邊。三天以后,危險(xiǎn)好歹過去了,可家里連一塊面包都沒有了。塞巴斯蒂安掙來的工錢,都拿去買藥了。只有煤塊還可以隨便去撿,可是,孩子們已有好幾回從鐵路車場被攆了回來。格哈特太太把她可以求職的地方通通想過了,正在絕望之中才想起了這家大旅館,F(xiàn)在她真像奇跡一般,時來運(yùn)轉(zhuǎn)了。
“你要多少工錢?”女茶房問她。
格哈特太太沒承想到人家會征求她的意見,可是她為饑寒所迫,就壯了壯膽回答說:
“一天一塊錢,不算太多吧?”
“不太多,”女茶房說,“這里每星期大概只有三天的活兒。你只要每天下午來一趟,就干完了!
“好極了,”格哈特太太說,“打今天就開始?”
“好的;你跟我來,我指給你看打掃的工具在哪兒!
她們就這樣即刻被領(lǐng)進(jìn)的地方,是當(dāng)?shù)匾患乙院廊A著稱的大旅館。作為俄亥俄州首府的哥倫布,人口有五萬,過往旅客絡(luò)繹不絕,確是經(jīng)營旅館業(yè)的理想場所,事實(shí)上也充分利用了這一大好機(jī)會,至少當(dāng)?shù)鼐用駥Υ祟H感得意。這家旅館是一座氣勢宏偉的五層樓的建筑物,坐落在本城中央廣場的一隅,廣場那里則是州議會大廈和各大商店。旅館大廳很寬敞,不久前還重新裝飾過。白色大理石地坪和墻裙,因?yàn)榻?jīng)常細(xì)心揩擦,總是閃閃發(fā)亮。富麗堂皇的樓梯兩側(cè)是胡桃木扶手,每個踏級上都嵌著黃銅橫條。大廳的一隅,有一個專賣報(bào)紙和香煙的柜臺,十分惹人注目。賬房間和經(jīng)理部各辦公室,就設(shè)在樓梯拐彎處底下,全用上等硬木板壁隔開,都安上了當(dāng)時最新款式的煤氣裝置。站在大廳盡頭的一個門口,就可以望見旅館附設(shè)的理發(fā)廳,里面擺著一排排理發(fā)椅和刮臉用的水杯。旅館門前經(jīng)常有兩三輛接送客人的汽車,按照火車開行的時刻一會兒開來,一會兒又開走。
這個大旅館是本州政界冠蓋云集之處。有好幾個州長,在他們?nèi)纹趦?nèi)都把這里當(dāng)作常駐的寓所。還有兩個美國參議員,只要到哥倫布來辦事,少不了住到這家旅館里帶有客廳的房間。里頭有一位就是參議員布蘭德,差不多被旅館老板看成是個長住的客人,因?yàn)椴继m德不僅是本城居民,而且還是個單身漢,除了旅館以外,城里已是無家可去了。在其他來去匆匆的客人里頭,包括眾議員、本州議員,以及院外游說的政客、商人、自由職業(yè)者,總之,各色人等,應(yīng)有盡有,他們來來往往,使得這個有如萬花筒一般的世界越發(fā)眼花繚亂、喧聲鼎沸。
她們母女倆突然被拋入這個光艷奪目的小天地,不由得感到無限驚駭。她們總是小心翼翼的,什么東西都不敢去碰,生怕得罪人家。她們負(fù)責(zé)打掃的那個鋪著紅地毯的大門廳,在她們看來簡直如同宮殿一樣富麗堂皇;她們總是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說話時也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后來去刷洗樓梯踏級,揩擦漂亮的樓梯上那些銅條的時候,她們倆可得要鼓起一點(diǎn)兒勇氣來才行,因?yàn)檫@時母親心里不免有些膽怯,而女兒覺得自己就這樣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之前,哪能不害臊呢?腿藗兙驮跇翘菹聣邀惡陚サ男菹d里閑坐、抽煙,而且還不斷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誰都看得見她們母女兩個。
“這兒不是挺美嗎?”珍妮維芙喃喃自語道,但一聽見自己的聲音,心里就感到緊張不安。
“是啊!彼赣H回答說,這時正跪在地上,用她那雙笨拙的手使勁在擰抹布。
“住在這兒一定花很多的錢吧,你說是不是?”
“是啊,”她母親說,“小小的旮旮旯旯里,可別忘了擦?催@兒,你就漏掉了!
珍妮聽了媽這么說,心里很憋氣,但她還是認(rèn)真地干活,使勁地揩呀擦呀,再也不敢抬頭東張西望了。
母女倆就這樣胼手胝足地從樓上沿著樓梯揩擦下來,一直忙活到五點(diǎn)鐘光景。外面天黑了,整個大廳卻燈火輝煌。她們眼看著快要擦到樓梯底腳了。
經(jīng)過偌大的轉(zhuǎn)門,一個身材頎長、氣度非凡的中年紳士,從寒氣襲人的戶外走了進(jìn)來。他頭戴緞子大禮帽,身披軍用大氅,在這些悠閑自在的人群里頭,一望可知他是一位重要人物。他臉孔黝黑端莊,但輪廓鮮明,顯出富有同情心的線條;他那閃閃發(fā)亮的眼睛上面,有兩道烏茸茸的濃眉毛掩映著。他經(jīng)過柜臺旁邊,隨手撿起早就給他準(zhǔn)備好的鑰匙。走到樓梯邊,他就款步登樓了。
他看見在他腳跟邊擦地板的中年婦女,不但繞開她走了過去,而且還親切地?cái)[擺手,仿佛在說:“不必為我挪動嘛!
可是這時,那個女兒已站了起來,跟他面面相覷了。從她那困惑不安的眼色里,可以看出她生怕自己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和藹可親地鞠了一躬,笑了一下。
“你不必感到不好意思。”他說。
珍妮只是報(bào)之以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