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從清末華工方得法遠赴加拿大淘金修鐵路講起,詳細地描繪了方家四代人在金山的悲苦的奮斗歷程,以及他們與故土廣東親人的悲歡離散。小說以個體和家庭的命運為切口,不僅是一部將赴加華工的命運首次引進當?shù)匚膶W視野的敘述實踐,同時也是一次探討國際大背景下國族身份與認同的重要的史詩式書寫。
張翎, 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在加拿大的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F(xiàn)定居于多倫多市, 在一家醫(yī)院的聽力診所任主管聽力康復師。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fā)表。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郵購新娘》(臺灣版名《溫州女人》),《交錯的彼岸》, 《望月》(海外版名《上海小姐》), 中短篇小說集《雁過藻溪》,《盲約》,《塵世》等。曾獲第七屆十月文學獎(2000),第二屆世界華文文學優(yōu)秀散文獎(2003),首屆加拿大袁惠松文學獎(2005),第四屆人民文學獎(2006),第八屆十月文學獎(2007),《中篇小說選刊》雙年度優(yōu)秀小說獎(2008)。小說多次入選各式轉(zhuǎn)載本和年度精選本。其中篇小說《羊》,《雁過藻溪》和《余震》分別進入中國小說學會2003年度,2005年度和2007年度排行榜。
轉(zhuǎn)眼天就涼了下來。金山城里靠海,天涼也是慢慢地涼起來的,先是從一早一晚兩頭開始,中間依舊是和暖的。漸漸地,兩頭越來越長,把中間吞食了,天就真正冷了。
阿法從家里帶來的單褲,出門遭風一吹,就仿佛是一層薄紙糊的。伸手捏一把,才知道是穿了褲子的。紅毛搜羅了一件滿是洞眼的破布褂,撕成條子,用粗針縫衲成長片,教阿法拿了裹在腿上——從腳尖一路裹到膝蓋。早上起床一圈一圈地纏上去,晚上睡覺再一圈一圈地拆下來,跟他阿媽麥氏的裹腳布似的,散著一股餿味,卻是和暖了許多。
雖然冷日子難熬,阿法還是盼著日子能再冷一些。夏天阿法和紅毛他們二十幾個鄉(xiāng)人去給人清了幾個月的場——是一片方圓幾十公頃的荒地,由他們砍樹燒草平土,預備著下年蓋大廠房?诚碌臉淠径逊e如山,主人家懶得搬運,就都送給了清場的工人。眾人拿來燒作了炭,裝成麻袋,挨門挨戶叫賣。天熱時難賣,就等著天寒能賣個好價錢。清場所得的工錢,除了交房租飯錢,阿法一個不剩地寄回了家。阿媽在等著他的錢贖回住宅。典當?shù)钠谙奘且荒。阿法的錢得長了腿飛跑,才能趕得上那一年的死限。買田還是很后來的想法,現(xiàn)在阿法連一條田埂也不敢想,F(xiàn)在阿法只想阿媽能有一片瓦遮頭蓋臉。
阿法白天出去賣炭,晚上回來就睡在闊麥隆街上的春成雜貨鋪里。闊麥隆街上住的都是唐人,春成雜貨鋪的老板是赤坎人關(guān)春成。阿成有一前一后兩間平房,前面一間賣雜貨,后面一間鋪了兩張床板,租給十二個人住。一張床板五尺寬,側(cè)身蜷腿個挨個橫著躺,正好可以睡下六個人。若有人睡得太死,翻身平躺開來,腳就懸了空,露在床板外頭。若是兩個人同時平躺開來,那就有熱鬧看了。有一天阿法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是讓人給擠下來的。
阿法和紅毛在春成的鋪子里已經(jīng)住了半年了,吃住都包,一個月是十塊洋元。阿法一個才掙二十多塊洋元,原是舍不得,也偷偷打聽過多次,知道那是唐人街最平的屋租了,便只好作罷。
那日阿法賣完炭,回來比平時晚了些,一瘸一瘸地進了門。阿法從家?guī)淼牟夹,早已穿漏了底,里頭墊了兩層厚油布,腳上又裹著布條,鞋就緊了,硌腳。眾人已經(jīng)吃過飯了,剩了一碗米粥一條腌魚和兩個雞爪在鍋里。阿法扒了鞋子,坐在床板上湊合著把粥喝了,就來解腳上的布條——卻是解不開。原來腳磨破了,又結(jié)了痂,痂黏連在布上,硬扯開了,便一腳是血。
阿成端了一盆溫水過來,叫阿法洗腳。阿法的腳沾一下水,就咝地皺一下眉。阿成說紅番(印第安人)做的皮靴真好,比屁還輕,里頭不知縫的是什么鬼毛,暖得像燒了炭,一百年也穿不爛。一袋炭可以換一雙,阿法你這腳過不了金山的冬了。阿法在心里暗暗算著一袋炭可以賣多少錢,嘴上卻不吱聲。
床板上黑壓壓地坐了一群人,剔牙的剔牙,搓腳皮的搓腳皮,抽煙的抽煙,只有紅毛枕著一把破胡琴,躺在角落里,盯著天花板發(fā)愣。夏天抵埠的時候,紅毛曾去北邊探過淘金的行情。結(jié)果聽說一路到最北的山里,金都已經(jīng)淘盡了,連先前扔了的沙屎,都已經(jīng)被人再淘過了兩三輪。紅毛找不到路子,半路折回了金山城;貋淼穆飞蠐斓搅诉@把胡琴,當了件寶貝收起來,時不時地拉幾段粵曲小調(diào)解悶。
眾人便拿他取笑,說紅毛有人說你在開瑞埠替人淘金,淘著一塊拳頭大的金塊,藏在褲襠里,連夜逃出山來,有這事嗎?紅毛罵了聲丟你老母,我有拳頭大的金塊還住阿成這鳥屋?眾人說那你娶老婆的排場是怎么來的?聽說光雞就宰了上百只哩。紅毛說攢了十來年的錢哩,都省出水來了,還不興宰幾只雞?眾人只是不信,都擁過來,要脫紅毛的褲子,說讓我們看看你褲襠里有沒有金塊。紅毛左推右擋,終于殺開一條血路,提著褲子站起來,說阿法你替我寫封信吧,再不寫老婆要跟人跑了。
便有人急急地捻亮了油燈,碾了一硯墨,鋪開紙,將毛筆洗過了遞在阿法手里。一屋子人里頭,也只有阿法念過幾年私塾,認得幾個字墨。眾人的家書,自然都由阿法代筆。阿法接過筆來,在硯臺上潤尖了,等候著紅毛開口。紅毛抓頭撓腮了半天,才說了一句“阿媽和龍仔都好嗎?”眾人便起哄,說不行不行,怎么不問老婆好不好?想媽想兒子是假的,誰不知道你最想的是老婆。紅毛也不理睬,只催阿法快寫。
“前次托北村的關(guān)九叔帶去的二十元銀票,收到?jīng)]有?”
阿法還沒落筆,紅毛就罵:“丟,銀票收著了也不回個字,懶得你腳底生蛆了?” 阿法說就這樣寫嗎?紅毛說寫,就這樣寫。阿法就笑,說你還是都說完了我再一氣寫,省得你一會兒又變。
紅毛又想了一會兒,才說:“我還住阿成家,沒生病。以后寄銀票回去,你給我仔細管著,金山豬仔滿街都是,人多活少,冬天下雪卵都沒得做。你在家看好阿媽和龍仔。你妹六指,不得偷懶,要派她多干活。”
阿法聽了又笑,說六指才多大呀?三歲的孩子能做什么了不得的事?紅毛呸了一口,說三歲怎么了?我三歲還跟我阿爸抓過泥鰍呢。你再給我寫:我走前村東濕眼來家里借過三斗米,你腳勤一些去催一催。他衰人屋里卵都沒有一個,真催不回來就等一等,省得他投河吊頸。阿媽的腰疼病,金山有帖好藥,下回有人回去帶過去,你熬給阿媽喝。
阿法問紅毛都說完了嗎?紅毛說完了完了,阿法就在紙上洋洋灑灑地寫道:
淑德吾妻:
別來無恙?家中各人是否都平安?甚念。前次托北村關(guān)九叔帶去的二十元銀票,想必已經(jīng)收到。我住址依舊,身心皆安,否念。金山天漸寒,謀生不易,寄去銀兩望仔細籌劃,節(jié)省開支。母親龍兒和六指,皆煩你殷勤照看。村東濕眼家欠的三斗米,你不必催。母親腰疾,已尋得良方,不日即托人帶回。遙致冬安!
夫紅毛庚辰年一月十九 于金山城里
阿法寫完了信,封了口,把筆一扔,掩嘴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哈欠。鋪主阿成端了一碗茶過來,說阿法你提提神,就著筆墨現(xiàn)成,給我也寫一封。我老母的信,我兩個月都沒回了。阿法衣服也不脫,頹然躺倒在床板上,說改天再說吧,我困了。紅毛一邊收拾硯臺紙筆,一邊罵丟你老母,識幾個字就端身架呢。紅毛還沒罵完,阿法那頭已經(jīng)呼呼地睡著了。眾人便嘆氣,說也該困了,早上五點就出門,這會才回來,靴子也沒得一雙,腳都爛出骨了。
便捻滅了油燈,都躺下了。卻睡不著,就東一搭西一搭地扯著閑話。有人說番攤(賭館)巷盡里頭的那家鴉片館前些日子進來一個鬼妹(白人女子),黑衣黑帽黑裙,長得那個標致,把老板嚇了一跳。也說不通話,不知道該怎么招呼。誰知那鬼妹自己在煙榻上熟門熟路地躺下了,也不用人伺候,對著煙燈,一手托槍,一手拿簽,上泡,團弄,扎眼,抽完了起身就走。第二天還來。天天如此,定點來,抽完一泡就走。聽說有記者跟著,寫了窗戶大的一篇文章,登在金山洋報上呢。眾人就嘖嘖嘆奇,說你給打聽個時間,我們也去睇睇,這鬼妹抽大煙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又有人說聽莊口的阿周講,松仔的案子前天上庭了,判下罪來,罰了三十大洋,坐監(jiān)一個月。坐監(jiān)是要剪辮子的,松仔抱著法院的柱子死活不肯走,牙齒都磕掉了一個。眾人嘴里的那個松仔,是新會人,在番攤巷茶樓門前賣煙糖瓜子。早前在街上放炮仗,驚翻了一匹洋番的馬,被人告上了法庭。
便都唏噓起來。就有人問,你說我們大清國的皇上,知不知道我們在金山受的氣?眾人說知道了又管屁用?大清國的法管不了金山的法。再說,就算是皇上知道了,派使者騎馬坐船,幾個月才到金山呢。那松仔該剪辮子也早剪完了,哪等得及呢?紅毛說聽阿周講李鴻章李大人請了神人,做了個叫電報的東西,從大清國到金山,幾個時辰就到了。眾人問電報是長腿還是長翅膀的,怎么比鳥還飛得快呢?紅毛說你們懂個球,那電報比幾十頭鳥加起來都要快。黑暗中只聽見阿法噗哧地笑了一聲,眾人說阿法你原來沒睡著呀?笑什么啊,你?阿法卻不做聲。
紅毛就嘆氣,說我老婆要是能坐上電報就好了。一屋人里頭,只有紅毛還算是半個新郎倌。眾人就取笑,問紅毛你是想那事了吧?從前在家,和你老婆一天做幾回?紅毛只嘿嘿地笑。逼急了,才說沒數(shù)過哩,想做就做唄;牧诉@些年了,還不興補一補?眾人來了興致,又問他老婆身上是肉多還是骨頭多?紅毛說丟,肉不多骨頭也不多,就是水多哩。眾人就笑得嘰嘰嘎嘎的。這時睡在阿法身邊的阿林突然驚叫起來:“阿法你個衰仔,硬硬地頂我疼呢。”眾人越發(fā)笑得前仰后翻的。
紅毛拍了拍床板,說睡了睡了,看這個天明天興許下雪,早起好賣炭呢。眾人便漸漸地安靜了下來。半晌,又聽見紅毛翻了個身,說大家合伙湊一袋炭,到紅番那里換雙靴子給阿法。從前叫私塾的先生寫春聯(lián),也是要送雞蛋麻餅的。
眾人都不吱聲,就算是同意了。
阿法大大地睜著眼睛,瞪著一屋的黑暗。看久了,就看出了黑暗原來也是有破綻的。他其實已經(jīng)很熟悉這些破綻了。比方說壁角的那片黃暈,是老鼠偷米的時候咬透的一個洞。窗戶邊上那片淡淡的白,是擋光用的那條被單又破了一個口子。從那些破綻里他猜出了外邊是個大月亮夜。他也猜出了有這樣月亮的夜該是怎么樣的清冷。這是他在金山的第一個冬天,他不知道這樣的冬天還會持續(xù)多久。他只知道河都已結(jié)了冰,進山的路也已封凍了,現(xiàn)在捕不了魚,種不了菜,也運不了貨。堆積如山的炭袋已經(jīng)低矮下去了,如果這樣的冷天再持續(xù)十天半月,炭就要賣完了。接下去還有什么路呢?
他問過紅毛,紅毛說你人細鬼大瞎操心,跟著我就是了,總有活路的。可是阿法知道這回連紅毛也沒有路了,因為他看見紅毛今天早晨把原想寄回家的十五元銀票,又放回了鞋底里。紅毛在給自己留著退路。
可是阿法沒有退路。阿法身后有阿媽的兩只爛眼,那爛眼像虎也像狼,咬著阿法的腿肚子。阿法只能閉著眼睛抵力向前瘋跑。
阿法那是在逃命,逃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