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雅·巴南洛芙娜在《遙遠的過去:我的哥哥契訶夫》中的傾談,給我們補充和澄清了許多事情,那些事情在契訶夫同時代人、年輕時代的朋友們的回憶錄中幾乎無人提及;而且應該說,正是因為契訶夫的孤獨與壓抑,特別是在他生命后幾年里,才讓他得幾乎神秘莫測。關于契訶大,無論就他作為一個作家還是一個人,人們現(xiàn)在和將來都會進行論述,因此,瑪麗雅·巴甫洛芙娜的這部回憶錄以及她寫給哥哥的信就具有重要的意義。
十四《海鷗》在彼得堡
1896年10月17日(星期四),彼得堡亞歷山大劇院要上演安東·巴甫洛維奇的新劇本《海鷗》。不用說,我非常想看場演出。10月初,哥哥臨去彼得堡時,我們商量好,他給我寄車錢來,我要在演出那天到達彼得堡。
可是,10月12日他突然從彼得堡給我寫來一封信,勸我不必動身了:“……《海鷗》排演得很乏味。彼得堡寂寞無聊,演劇季節(jié)11月份才開始。所有的人都怒氣沖沖、淺薄、虛偽……演出不會轟動,只會令人皺眉?傊,我心緒不佳!比欢,這封信并沒有打消我去彼得堡的想法,恰恰相反,在這種時候,我必須在哥哥身邊。10月16日,我乘夜班車離開莫斯科到彼得堡去了。
10月17日早晨,安東·巴甫洛維奇到“莫斯科”車站接我。他愁眉苦臉,悶悶不樂,一邊順著站臺走,一邊咳嗽,并對我說:
“演員們不理解角色……他們一點兒也不懂。演得很糟糕。只有一個女演員科米薩爾熱夫斯卡雅演得還不錯。戲準會失敗,你白來一趟。”我看了看哥哥。我記得,那時太陽升起來了,彼得堡陰沉昏暗的秋天頓時變得和暖可愛,處處都像春天一樣充滿希望。我大聲說道:
“沒有什么,安托沙,一切都會好的!你看,天氣多好,陽光多么明媚。丟開你那些不愉快的念頭吧!
我不清楚,天氣的變化以及我說話時樂觀的語調是否對他發(fā)生了作用,不過,他沒再談演員和戲,跟我開起玩笑來:
“我在包廂里為你搞了一個展覽會。所有的美女都將出席。只是麗卡可能會不高興,因為波塔片科要帶妻子瑪麗雅·安德列耶芙娜去看戲。麗卡見到那個女人會感到沮喪,而且那個女^自己對這次會面也未必覺得愉快!丙惪ū任以缫惶斓竭_彼得堡。《海鷗》公演,不能不使她激動。她跟波塔片科那段失敗的戀愛總共才過去不到兩年。現(xiàn)在她所面臨的是,波塔片科本人和妻子要來劇院看戲,而且在這個戲里,安東·巴甫洛維奇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她跟波塔片科的那段戀愛。因此,演出自然會讓麗卡感到激動。
我跟麗卡一塊兒住在伊薩基耶夫廣場的“安格列捷爾”旅館的一個房間里。安東·巴甫洛維奇跟每次去彼得堡時一樣,住在埃爾捷爾巷蘇沃林家“自己的”住宅里,那里總有兩個房間供他使用。演出前,我跟麗卡在彼得堡逛了一整天。我們沒有去打擾安東·巴甫洛維奇,因為知道他得在劇院一直忙到深夜。那天早晨,他在火車站就對我
說過,演出一結束,他就來跟我們一塊兒吃晚飯,并讓我們在旅館里等他。
夜幕降臨了。亞歷山大劇院里坐滿了觀眾。彼得堡愛看戲的人都來看莫斯科作家契訶夫的新戲,當時契訶夫在彼得堡是一位很有聲望的小說家。而且,觀眾喜愛的女喜劇演員列夫克耶娃把這次演出作為自己的福利演出,雖然她本人沒有參加演這個戲,可是她在《海鷗》之后演了另外一個戲《幸福的一天》。那時經(jīng)常舉行福利演出。
彼得堡的觀眾迂腐守舊,衣飾華麗,態(tài)度冷淡,我越看心里越不安,不由得想起哥哥信中的話,這兒“所有的人都怒氣沖沖、淺薄、虛偽”。幕開始了。剛開幕幾分鐘,我就感到觀眾并不認真看戲,對臺上的演出抱著一種嘲笑的態(tài)度。接著,根據(jù)劇情,臺上的二道幕拉開,裹著被單的科米薩爾熱夫斯卡雅出場了,她這天晚上不知怎么有些怯場,剛開始說那段的獨自:“人們、獅子、蒼鷹,以及山鶉……”觀眾席上就傳來刺耳的笑聲和很響的說話聲,有的人喝起倒彩來。我覺得渾身冰涼。戲越往下演,大廳里的喧嘩聲越大。后劇場里全亂了。幕演完,只有稀稀落落的掌聲,而對作者和演員喝倒彩、吹口哨的聲音和難聽的污言惡語則淹沒了大廳。戲顯然注定要失敗。后面幾幕雖然演下來了,可是觀眾的情緒是敵對的。我難過極了,心情十分沉重,然而我不露聲色地坐在自己的包廂里,一直熬到劇終,戲一演完我就回旅館去了。
我和麗卡心情沮喪,坐在房間里一句話也不說,等著安東·巴甫洛維奇回來吃晚飯,這是我們早晨說好的。我極力集中自己的思想,考慮這次演出失敗的原因。我想起,有一天在家里聽朗誦《海鷗》的劇本,我們當時非常滿意。我們覺得劇本寫得很生動,可是現(xiàn)在……卻沒有誰能理解一絲一毫……只有惡毒的笑聲、諷刺的話語和侮辱性的喊叫。
已經(jīng)過了半夜,安東·巴甫洛維奇還沒有回來。后大哥亞歷山大巴甫洛維奇從《新時報》編輯部打來電話詢問:
“安托沙在哪兒?他沒在你那兒嗎?他也不在蘇沃林家!”
我心里更著急了,請亞歷山大務必想法找到他。過了一會兒,我又親自給亞歷山大打電話。可是哪里也找不到安東·巴甫洛維奇,劇院里沒有,波塔片科家也沒有,演員們都聚在列夫克耶娃家里吃晚飯,他也不在那兒。這時已經(jīng)是夜里一點多鐘了,我就親自跑到蘇沃林家去。
我記得,我走進蘇沃林家的大宅子,心情沉重極了。宅子里一片漆黑,我從過廳望過去,只見遠遠的里邊有點燈光,燈光照在幾道敞開的門上。我向燈光走去,看見蘇沃林的妻子安娜·伊萬諾芙娜披散著頭發(fā),獨自一人坐在那里。這里整個的氣氛、黑暗、空蕩蕩的住宅,使我的心情更加感到壓抑。
“安娜·伊萬諾芙娜,我哥哥會去哪兒呢?”我問她。
她顯然想給我解憂,安慰安慰我,于是閑扯起瑣事來,說說演員,談談作家。不一會兒,蘇沃林回來了,跟我談了些他認為劇中應該修改的地方,為使以后能獲得成功?墒俏腋緵]有興致聽這些,只希望他找到哥哥。隨后蘇沃林走了,過不久高高興興地回來了。
“好啦,您可以放心了。您的哥哥已經(jīng)回來,躺在被窩里了,不過他誰也不想見,也不愿意跟我說話。他說剛才在街上散了散心!币晃宜闪艘豢跉,徑自回到旅館。就這樣,我們連晚飯也沒吃成。
第二天,等我到蘇沃林家時,哥哥已經(jīng)不在了。早晨,他沒有跟家里任何人告別,就乘客貨列車回了莫斯科,只讓人轉交給我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這樣的幾句話:
“我回梅里霍沃了;明天下午一點多鐘到達。我對昨天的事并不感到意外,也不太傷心,因為排練時我就預料到了,所以我的心情并不特別壞。
“你回梅里霍沃的時候,帶麗卡來吧!
他也給蘇沃林留下一張告別字條,結尾的話是:“我永遠也不再寫劇本,不上演劇本了!
當天半夜我也啟程回家。哥哥在梅里霍沃見到我的句話就是:
“演出的事,一句話也不必再說!”
安東·巴甫洛維奇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回家的,從下面的事就不難作出判斷:他素來做事有條不紊,仔細認真,可是那天下火車時竟把自己的東西忘在車上,后來他給列車長拍了一封電報,請求把東西寄到洛巴辛車站。
我親眼目睹了《海鷗》的慘敗,像一場噩夢似地長久縈繞在我的腦海里。這一慘敗給安東·巴甫洛維奇精神上帶來的苦痛就更大了,毫無疑問,他的健康狀況因此而急轉直下。僅過了幾個月,安東·巴甫洛維奇就肺出血,住進了奧斯特羅烏莫夫醫(yī)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