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文學(xué)語言通俗簡易,樸實無華,幽默詼諧,具有較強的北京韻味。老舍創(chuàng)作的價值遠遠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地域文學(xué)。他以深刻的人生體驗、特殊的文學(xué)天賦與不懈的藝術(shù)追求,創(chuàng)造出獨樹一幟的笑與淚交融的幽默風(fēng)格;他的笑與淚絕非膚淺的招笑與煽情可比,其內(nèi)在的鋒芒直指民國性弊端及其社會、文化淵源;老舍的語言為漢語現(xiàn)代化做出了重要貢獻,堪稱20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史的一座豐碑;老舍來自社會底層,他心里永遠記掛著人民,用平民百姓看得懂、聽起來親切的語言傳達平民百姓的喜怒哀樂,關(guān)注平民百姓的命運前途,老舍無愧于“人民藝術(shù)家”的稱號。
《老舍文學(xué)精品選》:
有聲電影
二姐還沒有看過有聲電影。可是她已經(jīng)有了一種理論。在沒看見以前,先來一套說法,不獨二姐如此,有許多偉人也是這樣;此之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知之”也。她以為有聲電影便是電機答答之聲特別響亮而已。要不然便是當(dāng)電人:二姐管銀幕上的英雄美人叫電人——互相巨吻的時候,臺下鼓掌特別發(fā)狂,以成其“有聲”。她確信這個,所以根本不想去看。本來她對電影就不大熱心,每當(dāng)電人巨吻,她總是用手遮上眼的。
但據(jù)說有聲電影是有說有笑而且有歌。她起初還不相信,可是各方面的報告都是這樣,她才想開開眼。
二姥姥等也沒開過此眼,而二姐又恰巧打牌贏了錢,于是大請客。二姥姥三舅媽,四姨,小禿,小順,四狗子,都在被請之列。
二姥姥是天一黑就睡,所以決不能去看夜場;大家決定午時出發(fā),看午后兩點半那一場?措娪氨臼菫殚_心解悶,所以十二點動身也就行了。要是上車站接個人什么的,二姐總是早去七八小時的。那年二姐夫上天津,二姐在三天前就催他到車站去,恐怕臨時找不到座位。
早動身可不見得必定早到;要不怎么越早越好呢。說是十二點走哇,到了十二點三刻誰也沒動身。二姥姥找眼鏡找了一刻來鐘;確是不容易找,因為眼鏡在她自己腰里帶著呢。跟著就是三舅媽找紐子,翻了四只箱子也沒找到,結(jié)果是換了件衣裳。四狗子洗臉又洗了一刻多鐘,這還總算順當(dāng);往常一個臉得至少洗四十多分鐘,還得有門外的巡警給幫忙。
出發(fā)了。走到巷口,一點名,小禿沒影了。大家折回家里,找了半點多鐘,沒找著。大家決定不看電影了,找小禿是更重要的。把新衣裳全脫了,分頭去找小禿。正在這個當(dāng)兒,小禿回來了;原來他是跑在前面,而折回來找她們。好吧,再穿好衣裳走吧,巷外有的是洋車,反正耽誤不了。
二姥姥給車價還按著現(xiàn)洋換一百二十個銅子時的規(guī)矩,多一個不要。這幾年了,她不大出門,所以老覺得燒餅賣三個銅子一個不是件事實,而是大家欺騙她,F(xiàn)在拉車的三毛兩毛向她要,也不是車價高了,是欺侮她年老走不動。她偏要走一個給他們瞧瞧。這一掛勁可有些“瞳憬”:她確是有志向前邁步,不過腳是向前向后,連她自己也不準(zhǔn)知道。四姨倒是能走,可惜為看電影特意換上高底鞋,似乎非扶著點什么不敢抬腳。她假裝過去攙著二姥姥,其實是為自己找個靠頭。不過大家看得很清楚,要是跌倒的話,這二位一定是一齊倒下。四狗子和小禿們急得直打蹦。
總算不離,三點一刻到了電影院。電影已經(jīng)開映。這當(dāng)然是電影院不對;難道不曉得二姥姥今天來么?二姐實在覺得有罵一頓街的必要,可是沒罵出來,她有時候也很能“文明”一氣。
既來之則安之,打了票。一進門,小順便不干了,怕黑,黑的地方有紅眼鬼,無論如何也不能進去。二姥姥一看里面黑洞洞,以為天已經(jīng)黑了,想起來睡覺的舒服;她主張帶小順回家。要是不為二姥姥,二姐還想不起請客呢。誰不知道二姥姥已經(jīng)是土埋了半截的人,不看回有聲電影,將來見閻王的時候要是盤問這一層呢?大家開了家庭會議。不行,二姥姥是不能走的。至于小順,好辦,買幾塊糖好了。吃糖自然便看不見紅眼鬼了。事情便這樣解決了。四姨攙著二姥姥,三舅媽拉著小順,二姐招呼著小禿和四狗子。前呼后應(yīng),在暗中摸索,雖然有看座的過來招待,可是大家各自為政的找座兒,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離而復(fù)散,分而復(fù)合,主張不一,而又愿坐在一塊兒。直落得二姐口干舌燥,二姥姥連喘帶嗽,四狗子咆哮如雷,看座的滿頭是汗。觀眾們?nèi)丝措娪,一齊惡聲的“吃——”,但是壓不下去二姐的指揮口令。二姐在公共場所說話特別響亮,要不怎樣是“外場”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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