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015年2月3日,約旦首都安曼(Amman)的女子監(jiān)獄。
夜幕早已落下,監(jiān)獄大門卻并未關(guān)掩。只見一名信使行色匆匆步入里面。他帶來了一紙死刑通知單。由此,女囚薩吉達·里莎維(Sajida al-Rishawi)的人生即將走到終點。
死刑通知單由約旦國王親自簽發(fā)。當(dāng)天,阿卜杜拉二世正準備啟程前往華盛頓,在美國展開國事訪問。專機起飛在即,國王卻沒有忘記里莎維那檔子事。他飛快擬好命令,交給隨從,讓他們火速送往內(nèi)務(wù)部。內(nèi)務(wù)大臣簽字后又輾轉(zhuǎn)下發(fā),最后方才抵達里莎維的關(guān)押地點。按照當(dāng)?shù)胤,死刑判決若想達成,必須經(jīng)歷如此折騰。過程雖然繁復(fù),國王的意愿卻很簡單:這個女人,不能活到明天。
接到命令,典獄長很快行動起來。不多時,他已經(jīng)站在了女囚所在的監(jiān)房外面。里莎維的牢獄生涯已經(jīng)持續(xù)了快10年。時光流轉(zhuǎn),她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瘦美身姿。在這里,45歲的女囚過得很是平靜。她從不主動與人搭話,總顯得沉默寡言。每天除了看看電視,就是讀她那本硬皮封面的《古蘭經(jīng)》 。她身上的罩袍臟兮兮、油膩膩的,她卻從來不曾更換。其實,里莎維并不算很笨,但是,長年不見天日的生活,讓她顯得十分呆滯、一臉木然。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guān)。每一次與律師見面,里莎維都要苦苦追問:“什么時候我才能回家?”她的語氣如此真誠,仿佛不知道自己已被判處死刑。
里莎維難逃一死,已經(jīng)是眾人皆知的事情。早在2006 年,法官就已做出裁決要里莎維以命償命。說起來,她的罪行確實足夠駭人—3 起酒店連環(huán)炸彈襲擊案,一共導(dǎo)致60 多人喪命。這些人大多數(shù)都是酒店的普通客人。里莎維的所作所為,釀成了約旦歷史上最為惡劣的恐怖襲擊。沒人想得到,當(dāng)時這個35 歲的伊拉克女人之所以現(xiàn)身酒店婚禮現(xiàn)場,是要和她同為“人彈”的假丈夫一起實施血腥殺戮。一聲“轟隆”巨響過去,里莎維卻并沒有隨之
一命嗚呼,她罩袍下的炸彈啞火了。她那張濃眉大眼的臉,暴露在了監(jiān)控錄像中,就這樣,里莎維出名了。而后她的遭遇,在安曼人盡皆知:這個女人撿了一條命,隨即開始瘋狂逃竄。她先是晃蕩到了城市北端,隨后跳上一輛出租車,幾番顛簸之后,她迷失了方向,只能穿著那件血跡斑斑的罩袍,在郊區(qū)東躲西藏。
血案過去已近10 年。原來的屠殺現(xiàn)場已經(jīng)得到重建和整頓,賓館再次開門營業(yè),而那個兇手,卻在落網(wǎng)之后銷聲匿跡。她就像一件“珍品”,被藏進了這座女子監(jiān)獄中。在此地,沒人知曉她的過去;在監(jiān)獄外面的那個世界,大家更是忘卻了有這么一號人物的存在。只有幾個情報圈內(nèi)的老牌人物,用“扎卡維的女人”稱呼她,借此嘲笑臭名遠揚的約旦恐怖分子扎卡維—他正是酒店爆炸案的幕后主使。年輕的一代幾乎不記得她了,“死亡新娘”里莎維的鼎鼎大名,早就隨著時間流轉(zhuǎn)而沒入塵埃,但扎卡維的后繼者卻沒有這般健忘。2015 年1 月,臭名昭著的“伊斯蘭國” 突然向約旦政府發(fā)出最后通牒,要求里莎維早日回歸組織。他們還表示,如若不能遂愿,相關(guān)后果需要約旦方面自行承擔(dān)。
阿布·哈伊薩姆(Abu Haytham),47 歲,前陸軍擲彈部隊軍官,如今已升任情報部門的反恐主管。里莎維制造爆炸的現(xiàn)場,哈伊薩姆恰巧去過。時至今日,他還能想起當(dāng)時的每個細節(jié)?植酪u擊那夜的所見,那種血腥繚繞的滋味、煙霧彌漫的氣息,還有出自受害者的聲聲哭號,令他終生難忘。尤其那兩個女孩的樣子,讓哈伊薩姆刻骨銘心。
兩個女孩應(yīng)該是表姐妹關(guān)系,一個9 歲,一個14 歲。哈伊薩姆還能想起她倆的名字—麗娜(Rina)與里哈姆(Riham),都是安曼本地姑娘,也都是婚禮上的小客人。哈伊薩姆記得,兩個小客人齊齊一身白色紗裙,小臉蛋有些蒼白,卻不失可愛!昂喼本褪且粚π√焓!惫了_姆感嘆。他還能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醫(yī)院中見到這對小天使時的情景。她們身上的紗裙同出一款,足下漂亮的舞鞋應(yīng)該也是精心準備的。在哈伊薩姆眼中,兩個小姑娘并排躺著,好似睡著了一般,盡管周圍人流穿梭、喧鬧嘈雜。他的耳邊一片躁動,腦中也一片空白。兩個小姑娘睡著了,他想。也許她們還受了點傷?不過應(yīng)該并不嚴重吧。嗯,她們應(yīng)該只是累了,所以睡了……拜托,拜托,哈伊薩姆在心中祈禱,祈盼她們只是睡著了。不過,只消一眼,他就看見了她們身上的傷口,清晰而恐怖—那是彈片留下的痕跡。
慘劇發(fā)生的時候,姐妹倆和所有的來賓一樣,站在一起眺望著遠方,用微笑、歡呼、掌聲,準備迎接一對新人走進安曼的拉迪遜酒店(HotelRadisson)大堂。雖然11 月中旬的安曼已經(jīng)有些冷,但寒冷的天氣卻蓋不過室內(nèi)張燈結(jié)彩的喜氣。一場普通的沙漠歡宴,馬上就要開始。雙方的家長都很高興,笑得合不攏嘴。兩位父親穿著租來的燕尾服,樂滋滋地踏上了紅地毯。樂隊適時開始,敲擊著傳統(tǒng)的鼓點,由輕到重,歡快激昂的音樂一時間響徹大堂。酒店的工作人員不得不拉高嗓門才能確保自己的聲音能被聽見。就這樣,宴會被推進到了甜蜜的最高潮。喧囂之中,沒人注意到那兩個鬼祟的黑影偷偷摸摸地擠進了熙攘的人群,而后又隨著大家的腳步,鉆到大堂的正中。
突然,一陣強光閃過,酒店大堂短暫地安靜了一瞬,剛才的笑語歡聲,旋即被淹沒在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中。從天花板到墻壁,再到腳下的地板,一切都在坍塌。樓上的眾多住客,顯然也感受到了這駭人的震撼。他們紛紛跳下床,跑出房間,擁擠著沖下樓梯,來到大廳的另一側(cè)。突然,又一聲雷鳴般的巨響,四周再次陷入死寂。不過,在短暫的死寂后,哀鳴聲便開始此起彼伏,瞬間四處彌漫。
恐怖分子預(yù)備了幾枚炸彈,但是只有一枚爆炸了。不過,散開的彈片就像一組組剃刀,飛旋著切過了酒店大堂。屋頂上的鋼梁因此支離破碎、掉落滿地。至于那些婚禮裝飾,更是化為一片狼藉。木制的桌子成了碎片,而大理石的墻面則被劃得千瘡百孔。彈片刺破了一件件晚禮服,插進了夾克與襯衫后面的身軀。小姐妹輕薄的紗裙,自然也無法阻擋彈片的沖擊。
那個星期三,哈伊薩姆已經(jīng)忙昏了頭。早上9 點,他就接到報告,匆匆趕往城市另一頭的凱悅酒店。據(jù)說,有人故意點燃了煤氣罐,想要制造一起襲擊案。不一會兒,城中的假日酒店再次傳來炸彈警訊,作為情報局上尉的哈伊薩姆需要立即前去處理。而拉迪遜酒店的這次爆炸,已經(jīng)是同一天的第三起,也是后果最為嚴重的一起。提到拉迪遜酒店,哈伊薩姆再熟悉不過—那可是安曼的地標,按照約旦當(dāng)?shù)氐臉藴,絕對堪稱流光溢彩的奢華場所。
拉迪遜酒店高聳在一片坡地之巔,只要你身在安曼,肯定會覺得它非常顯眼。
一接到消息,哈伊薩姆立即動身,匆匆趕到事發(fā)地點。他闖進門廳,繞開一組組搶救人員,從一個又一個驚魂未定的幸存者身邊走過。一路上,他還得小心腳下,避免踩到什么不明物體。電源被切斷了,應(yīng)急燈光線昏暗,哈伊薩姆不敢確定,自己會不會踩著某具尸體。襲擊現(xiàn)場的煙霧始終不散,地上那一具具不能動彈的軀體也看不清楚。他們的姿勢非常怪異,就像被一個粗莽巨人狠狠拎起,而后又重重丟下。缺胳膊少腿的情況自然也不會少見。爆炸中心的一邊,橫臥著兩坨黑漆漆的尸塊,尸身上的燕尾服雖然被撕裂得慘不忍睹,倒還勉強可辨。哈伊薩姆覺得,死者應(yīng)該是新郎、新娘的父親。由于“人彈”就在他們身邊爆炸,所以他倆的死狀才會如此駭然。
夜幕降臨,哈伊薩姆和他的手下也聚到了一起。大家的眼前擺滿了各種零碎彈片。為了搜集這些東西,情報人員花了不少心力。彈片上,還殘存著未干的血肉痕跡。忙碌的時候,哈伊薩姆并沒感覺到這些細節(jié)有多么可怖。直到他稍稍安閑,站到了醫(yī)院簡易停尸間的木地板上面,才感覺后怕襲上脊背,猛然亂竄:殘缺的肢體、痛苦的哀號、煙塵的味道,還有那一對小姐妹——她們還是一身白裙,卻再也不能起舞。哈伊薩姆是個慈父。他的一對女兒,
正好和麗娜與里哈姆同齡。這樣的畫面,最能觸動他的心緒!斑@是人做的事情嗎?”哈伊薩姆憤怒地大聲吼了出來“,但凡有些人性,都下不去這個手!”
兩天過去了,襲擊者的身份也終于浮出水面。案發(fā)時,有人看見一個女人踉踉蹌蹌逃出現(xiàn)場。她當(dāng)然非?梢。很快,這個可疑的女人便頹然地坐到了情報部門的椅子上。氣勢洶洶的哈伊薩姆,就站在女人的跟前。這個女人,肯定知道什么內(nèi)情。如此重大的襲擊,一定有著極為縝密的幕后方案。更重要的是,下一步他們瞄準了哪里?下一次爆炸,又將在什么
時候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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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喬比·沃里克(Joby Warrick),美國作家,中東問題資深記者,1996年榮獲普利策公共服務(wù)獎,同年加入《華盛頓郵報》,多年來始終關(guān)注中東、美國外交政策及國家安全議題,是很早一批對小布什政府對伊政策發(fā)表質(zhì)疑的記者之一。代表作有《三面間諜》《黑旗:ISIS的崛起》。2016年4月,他的全新力作《黑旗:ISIS的崛起》榮獲100屆普利策獎非虛構(gòu)類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