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蘆荻白露霜
寫在馮翔小說《策馬羌寨》再版之際
馮飛
1
春去、夏來，秋走、冬至……
那在四月新壘的墳頭，野花開了，枯了，深深地融進泥土。那長歌當哭，思念無盡，在一年年后的春、一年年后的秋，深深地刻進骨里。
在那一個薄霧輕寒的清晨，你用深沉父愛，完成了與兒子馮瀚墨的悲情相聚。從此以后，在北川老縣城曲山小學那棵枯萎的皂角樹下，你們父子永生永世亙古相依。天堂好嗎？我無數(shù)次在心底想輕輕地問你。九年過去，世間的悲與苦你早已遠離，你和瀚墨居住在那有風的天堂里。
2
此刻的故鄉(xiāng)，月未圓。冬雪飄飄灑灑，裝扮著那連綿起伏的山巒，把世界變成銀裝素裹的幻境。那一座座碉樓披著白紗靜靜聳立在崇山峻嶺間，羌寨的燈火早已熄滅，故鄉(xiāng)沉睡在冬的懷抱中。
在這樣一個夜里，往事在我眼前迷離……
祖輩們在這片土地上馬入廄、刀入鞘，從游牧民族變成農(nóng)耕民族，開始刀耕火種、薪火相傳的歲月。高山峽谷地帶，他們?nèi)∈衅瑝臼蓧�，一座座羌寨筑起的是厚重的過往，是斑斑的歷史。
我們是多么幸運，能生于羌寨，長于羌寨！聳立的碉樓珍藏著我們無數(shù)的童年秘密，寨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曾灑下我們的歡笑。
身為教師的父親甚為嚴厲，當別家的孩子還在睡懶覺的時候，我們已在碉樓上開始讀書、練字。父親當時還特意訂制了鐵筆，讓我們在沙堆上懸腕練字。后來你的毛筆字寫得特好，以至于家鄉(xiāng)山寨里，至今還有很多人家留有你的筆墨。
父親那簡陋得不算書房的書房里，堆著一大堆厚厚的書，于是我倆從能認字開始，便一本接一本地讀完了它們。也許出于對文學的敏感和著迷，從小我們就對文字有天然的親切感。初中時，因為文章寫得好，你被大家稱為小詩人；師范時，你更是一頭扎進文學的海洋，不斷地在報章雜志上發(fā)表作品。1995年，你的詩集《藍鷹草》出版，我寫了后記，還記得里面有一句話：青春之所以讓人銘記一生，在于它深刻的內(nèi)涵、沉甸甸的情感和豐美的過往。二十二年的光陰轉(zhuǎn)瞬即逝，豐美的過往早已過去，而我們的青春也銘刻了太多沉甸甸的苦痛。
3
從2005年起，你開始了長篇小說《策馬羌寨》的創(chuàng)作，你要寫下我們故鄉(xiāng)偉岸的山、靜美的水，寫下那曾經(jīng)硝煙四起的烽火，那曾經(jīng)在每一座羌寨下埋藏的歷史塵埃。于是在工作閑暇時刻，你抓緊一分一秒的時間書寫著，即使在外出差，也背著筆記本。2008年5月，時任縣委書記的宋明先生讀到了你完成后的初稿，非常驚喜，便安排你到鄉(xiāng)下潛心寫作，爭取在當年的羌歷新年就把作品推出來。5月11日，你做好了下鄉(xiāng)寫作的所有準備。然而第二天，悲劇突如其來沉睡千百年的故鄉(xiāng)在那個午后瘋狂地顫抖，把我們的故園摧毀得支離破碎。也許是有神靈在冥冥中護佑著你，因為要下鄉(xiāng)寫作，你沒有到辦公室去，便躲過了一劫。王家?guī)r那巨大的滑坡體推著幾十米高的廢墟滾滾而下，卻剛好在你居住的樓前停止了魔鬼的腳步。廢墟堆到你居住的五樓，你和媽媽艱難地從瓦礫間爬出來，方躲過了那致命的一擊�？墒悄憧蓯鄣膶氊悆鹤渝瑓s與數(shù)萬個北川居民、數(shù)百個曲山小學同學以及他四十多位同班同學一起，被埋在了曲山鎮(zhèn)那深深的泥土里。
北川人的淚啊，源源不斷地匯入湔江，和哭泣的波濤一同哀鳴嗚咽……
地震后日子的艱辛可想而知，你說自己就像浮萍一樣漂泊無根。因為電腦等一切家當都被虛墟所掩埋，你以為手稿已全部丟失，更加絕望。不幸中的萬幸，我的郵箱里有你發(fā)給我的備份稿子。就這樣，在災(zāi)后重建的極度繁忙中，你又再度找到了方向，開始修改和創(chuàng)作，并最終完成了迄今唯一一部由羌族作家自己書寫的本民族長篇歷史小說。
我為你的離去感到悲傷，又為你的堅強感到驕傲。
4
歲月依依，羌寨未老。你雖離去，但作品永存。
《策馬羌寨》成為你用文字把我們的民族符號刻在世界的銘文，那里面有著我們民族千百年的愛與恨。那里面深含著我們蓬勃向上的民族基因，隱藏著我們生生不息的生命密碼。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不知你所居住的天堂里，是否有成片的蘆葦隨風飄蕩。在出版的你散文遺著《風居住的天堂》里，收錄了你年少時代純真的詩篇，收藏了你青年時代與故鄉(xiāng)山山水水一起成長的過往，記載了你曾經(jīng)逝去的幸福、恬淡的生活，更銘記了地震后你悲苦的心路歷程。《風居住的天堂》就是你生命的墓碑，因為它記載了一個父親對兒子最深沉的愛，更記載了一個羌寨血性文人那高潔的魂靈。
你永遠與故鄉(xiāng)同在。
5
請允許我代表你，感謝為這兩部書的首版和再版付出努力的每一個人。
感謝北川羌族自治縣委、縣政府對你遺作出版的關(guān)心，縣委宣傳部專門撥付�？钣糜谧髌烦霭�。
北京出版界原本素不相識的人民出版社的腳印大姐、周昌義大哥，作家出版社的林金榮老師、懿翎老師，他們對你的作品出版給予幫助。
長江文藝出版社的金麗紅老師、黎波社長，出版合同簽訂后，即刻商議出版的細節(jié)。還有社里的才女劉莉和楊仙，她們在編輯上非常用心，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考慮得非常周到，而且堅持做到盡善盡美方可。
真的很感動，感動于長江文藝出版社北京圖書中心那句做人、做書，感動于金總和黎社對你的認同、對家人和故鄉(xiāng)的那份深情厚誼。
6
光陰荏苒，時光真的很快，很快就是地震10周年，也是你離開這個世界９周年了。
故鄉(xiāng)已經(jīng)換了模樣，新縣城已經(jīng)聳立在安昌河畔。
而你，沒有走遠，一直沒有走遠，就在我們的心里。這么多年，從來不需要想起，也從來不會忘記。
感謝四川人民出版社社長黃立新先生，感謝四川人民出版社文學出版中心張春曉女士，王其進先生，感謝四川人民出版社鯨歌團隊的所有朋友，在這些逝去的日子里一直記得你。
２０１６年，在你的摯友安昌河先生的引薦下，黃立新社長和張春曉主任、王其進編輯就你作品的再版進行了詳盡的溝通，你的作品又得以回歸到故土再版。
可知風雨孤舟夜，蘆葦叢中作此詩。在蓉城的冬夜，寫下這樣的文字，給天堂的靈魂，給塵世的人們，給所有關(guān)愛我們的朋友。也給你，我們的馮翔……
馮飛
2010年1月25日初寫于成都
2017年12月19日修改于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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