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叔本華暮年之思》收錄了叔本華生前未公開的兩部作品《老之境》與《自我拷問沉思錄》。這兩部作品都是他直到去世前仍孜孜不倦地寫作的秘密手稿,雖然字跡潦草難認,內(nèi)容略顯龐雜,但并不凌亂。之所以將這兩部作品合成一本奉獻給讀者,是因為兩者的撰寫時間雖然重疊,但是在兩種不同的寫作意愿下,分別在兩條互不干擾的思維主線上的思考和記錄,由此可以窺見叔本華晚年依舊精力旺盛。在接待絡(luò)繹不絕的仰慕者之余,他的腦海中的想法宛如大樹生出的枝丫,他在每一根分叉上都辛苦耕耘!独现场放c《自我拷問沉思錄》就是我們在這棵思想之樹上摘下來的果實。
叔本華給一捆200 頁的手稿注上了一個拉丁文標(biāo)題Senilia,其中密密麻麻寫滿字的就有150 頁。Senilia 是形容詞senilis 的中性復(fù)數(shù)形式,意思是那些老的、上年紀(jì)的。這是叔本華哲學(xué)思考的隨筆和記錄,是一點老的、上了年紀(jì)的想法,即《老之境》。另一本是以希臘文ε. .υ. 命名的小冊子,意為面對自我、觀察自我。它的命運很坎坷,直到現(xiàn)在我們也沒弄清楚底本究竟有多少頁。這是叔本華對自己的告白,一個活生生的、倔強的老頭躍然紙上,即《自我拷問沉思錄》。
本書是依據(jù)胡布舍爾(Arthur Hbscher,18971985)的5 卷本手稿(以下簡稱胡氏手稿)翻譯的!独现场肥鞘灞救A從1852 年開始撰寫的,其中每段話開頭的左邊[]內(nèi)的數(shù)字表示在原手稿中的頁碼;而每段話上面的數(shù)字是胡布舍爾所加,表示在該版本中實際的序號,胡氏手稿一共收集了108 條。《自我拷問沉思錄》選擇從第22 條起翻譯,原因是從寫作這一條的1831 年起,叔本華開始隱居法蘭克福。全書收錄了1831 年以后所寫的17 條隨筆及17 條箴言與座右銘。這兩部作品被胡布舍爾編輯在第4 卷中。后來,弗蘭克·沃爾皮(Franco Volpi,19522009 )重新整理了一本《老之境》,把原來被叔本華涂抹和劃去,甚至不清晰的地方,統(tǒng)統(tǒng)還原了回來。所以實際上還有一個新版的《老之境》,比讀者看到的這個譯本的內(nèi)容要多出許多,我希望有機會把沃爾皮的版本也翻譯出來,這樣讀者可以兩相比較,不失為一種樂趣。但沃爾皮的《自我拷問沉思錄》與胡氏手稿相同。
胡布舍爾倒頗具老派學(xué)者的風(fēng)骨,兢兢業(yè)業(yè)地把一輩子都投入到浩繁的叔本華書稿的整理工作中(他死后長眠在了叔本華身旁)。下面請允許我把胡氏手稿第4 卷的部分前言翻譯出來,以幫助讀者了解《老之境》手稿整理的來龍去脈。
那些老的、上年紀(jì)的想法
我們這個版本的《阿圖爾·叔本華手稿》第4 卷是收錄叔本華手稿筆記的最后一輯,在此把《老之境》編列入內(nèi)!独现场泛馁M了他8 年的心血,從1852 年4 月動筆直到去世為止,全部記錄在這本札記中!独现场返钠^前作都更短,僅包含了150 頁紙,內(nèi)容短小精悍,密布著插入語、改動段落與替換語句《老之境》似乎可以說是叔本華8 年生命里的一小份收成。數(shù)年心血換來的這份收成,卻播撒在了叔本華修訂出版的各本著作里。1854 年,《論自然界中的意志》第2 版(1854 年8 月寫出前言,并修訂與擴充)出版,這一年的晚些時候,論文《論視覺與顏色》修訂與擴充的第2 版(1854 年11 月寫出前言)也問世了。1859 年,《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3 版出版,叔本華自1858 年9 月起,就著手修改這本著作,并大幅度地增添內(nèi)容(1859 年11 月寫出了前言)。這項工作相對耗時更長,因為叔本華把所有的手稿筆記重新仔細地審閱了一遍,期待找到能加進新版本中的東西。叔本華在編輯整理最后一本著作《倫理學(xué)的兩個基本問題》第2 版時,為了擴充內(nèi)容與修正錯誤,認為同樣有必要把手中所有的手稿筆記都拿來梳理一番。1860 年,在去世前的一個月,叔本華寫出了《倫理學(xué)的兩個基本問題》的前言。
假如把《老之境》里為各本著作草擬的前言都拿掉,那么這個遺稿新版本留給我們的材料便所剩無幾了。叔本華此番又和從前一樣,把許多擬就的前言都挪到了札記本里,方便每次提取搬用,統(tǒng)統(tǒng)塞到了《老之境》里。這些草擬好的東西,包括《論自然界中的意志》第2 版前言(第14 、17 、19 、28 、35 、3640 、4146 、46 頁[1])、《論視覺與顏色》第2 版的簡短前言(第48 頁)。第57 頁中的一些想法則放到了《最終導(dǎo)論》這一標(biāo)題下。然后就是第78 和第83 頁里構(gòu)思了一個為《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3 版所寫的前言,第147 頁中對《倫理學(xué)》的前言做了大幅調(diào)整。第138 和第149 頁里,還夾雜著為預(yù)想中的全集的前言所擬的一些句子。
但是,《老之境》依然有一個有別于其他手稿筆記的特點,其他的手稿內(nèi)容依靠(叔本華作品中)現(xiàn)存各種引用所形成的網(wǎng)絡(luò),互相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而且和其他手稿本里的內(nèi)容能夠環(huán)環(huán)相扣。但是,與叔本華先前寫就的《摘錄》[2](Spicilegia)一樣,這類引用也鮮見于《老之境》中。叔本華曾想把這兩本書中多出的內(nèi)容,都放到《附錄和補遺》第2 版中,只不過他生前沒來得及實現(xiàn)。他一定是交代給了弗勞恩施塔特[3]和后來的編纂者,讓他們在他去世后問世的新版本(1862 年)中,在一個更龐大的框架之下,善
[1]在胡布舍爾的版本中,《老之境》每段前左[…] 內(nèi)的頁碼,下同。譯者注
[2]暫譯為摘錄。譯者注
[3]尤里烏斯·弗勞恩施塔特(Julius Frauenst.dt,18131879),德國哲學(xué)家,叔本華晚年的擁護者和作品編纂者,與之私交甚篤。譯者注
用這些材料。在我們這個版本的第5 卷與第6 卷的附錄[1]里,有一些段落已經(jīng)被證明就是從《老之境》和《摘錄》里提取出來的。在上述那些卷的附錄里,這些段落一目了然地排列在一起,緊接在一些相對而言短小精悍的段落之后,而這些小段落已經(jīng)被摘錄進了新版的《論自然界中的意志》與《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關(guān)于論糟蹋語言
《老之境》還有一個與眾不同之處,盡管《老之境》中也摻雜了別的筆記內(nèi)容,但從第89 頁開始直到結(jié)尾,卻包含了許多段落,這些段落是為論糟蹋語言而寫的:除去一些零星的殘存筆錄與簡短的闡發(fā),還有些更大篇幅的段落,其內(nèi)容也是連貫相容的但從手稿的整體協(xié)調(diào)性上說,這些段落之間不僅雜亂無章,更因為充斥著數(shù)不清的補充和修改,某些地方幾乎讓人眼睛疲勞得無法閱讀。
[1]應(yīng)指胡氏手稿全集版。譯者注
叔本華很早便在思考如何正確使用語言。在1820 年的旅行筆記里,有一段談及如何精煉地表達語言:
蹩腳和學(xué)生氣的縮字會被人們斥責(zé):用Hirn 替代Gehirn ,用Nachweis 替代Nachweisung……《附錄和補遺》第2 卷第23 章論寫作與文風(fēng)就各種光怪陸離的語言錯訛現(xiàn)象,有過翔實的綜述。在手稿本里同樣的內(nèi)容進一步得到了補充!独现场防锏谝慌瓿傻南嚓P(guān)段落,可以確定被收入在了第23 章,后來的《附錄和補遺》也在叔本華去世之后將之添加進去。叔本華在《老之境》第100 頁寫過一個續(xù)篇,明顯是想要插入到第23 章:總而言之,就是為《論現(xiàn)代德語中的邪惡(可恥)胡謅》專門寫的一章。第116 頁中,叔本華構(gòu)思完一個引導(dǎo)讀者的段落之后,貼上了本章起開始談?wù)摕o恥[1]的標(biāo)題,第118 頁強調(diào)成專論《普遍與無所不在的以競賽為手段的針對德語的摧殘》,到了第124 頁最終修改成《章首》[2],大標(biāo)題則是《論多年來對德語有遭手段的摧殘》。但是叔本華沒能來得及加工錘煉這一新的章節(jié)。
[1]原文為拉丁文initium capitis de infamia。譯者注
[2]原文為initium capitis ad hoc。譯者注
因之,所有在《老之境》里出現(xiàn)的就都只是些建筑材料了,但是其中隱含的諸多線索,都指向了有目的的布局與有規(guī)劃的構(gòu)筑活動,并且假如我們說《老之境》所包含的內(nèi)容,本身就可以依據(jù)時間的先后順序,純粹還原成內(nèi)容之間的相互疊加,那么,這本冊子幾乎就沒有什么意義可言了。然而,任何嘗試重現(xiàn)《老之境》體系的做法都會冒風(fēng)險,要讓一個被叔
本華規(guī)劃中的整體框架在一個更大的輪廓中顯現(xiàn)出來。弗勞恩施塔特在叔本華的提示下,在1864 年出版的《阿圖爾·叔本華手稿》(萊比錫版)中,就嘗試以這樣的方式來重現(xiàn)叔本華的文風(fēng)。他給《老之境》取了一個標(biāo)題是《為現(xiàn)代德語中的邪惡胡謅一文預(yù)備的材料》。后一位編者愛德華·格里澤巴赫[1],循著弗勞恩施塔特開辟的道路繼續(xù)前行。格里澤巴赫依據(jù)《老之境》第124 頁的內(nèi)容,把標(biāo)題定為《論多年來對德語有手段的摧殘》(《阿圖爾·叔本華手稿》,萊比錫1892 年版,第118 頁),該版本僅在比較無關(guān)痛
癢的細節(jié)上與弗勞恩施塔特的意見相左。格里澤巴赫
[1]愛德華·格里澤巴赫(Eduard Grisebach,18451906),德國外交家與文藝家,年輕時曾是叔本華的追隨者。譯者注
在弗勞恩施塔特確立的分隔字母符號后面,加上了標(biāo)注數(shù)碼的段落,更改了段落標(biāo)題,以更合理的方式調(diào)整了各段落之間的順序。重要的是,他再次準(zhǔn)確地核對了手稿,并據(jù)此修正與擴充了內(nèi)容。格里澤巴赫的工作為后來的編纂者們奠定了一個有用的基礎(chǔ)。他對材料加以分類,以及把無數(shù)小段落和殘篇規(guī)整進更大的群組,弗朗茨·默克豪爾的版本忠實地保留了這一點(杜爾森,1926 年,全集版第6 卷),正如我在編纂這個版本時一樣。不過這個版本在細節(jié)上仍有一些亟需改進的地方。格里澤巴赫的理解在很多地方都需要被糾正和完善,而調(diào)整某些分段之間的順序也被證明是有必要的。默克豪爾開始給《老之境》的散落段落添加了頁碼,此舉最終使人們只需要看一眼,就不會再有《老之境》是自成體系的錯誤念頭了。因為僅憑《老之境》的馬賽克特性,也就是叔本華思考過程中產(chǎn)生的許多無法消融的不對稱現(xiàn)象,以及許多重復(fù)和更改,都沒有辦法一勞永逸地把人們重建體系的念頭打消。[1]
[1]胡氏手稿第4 卷下,第VIIX 頁。譯者注
叔本華的秘密沉思錄
嚴(yán)格說來,《自我拷問沉思錄》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為叔本華所著。叔本華晚年周圍聚集著一群年輕的追隨者,叔本華辭世一個月后,亞當(dāng)·馮·多斯跟朋友提及叔本華生前寫過一本很神秘的書:
1850 年時跟我言之鑿鑿,他賦予那個筆記本極其神秘的價值。尤其他還說,這本小冊子注定只能在他死后公之于世,我根據(jù)其他一些對小冊子內(nèi)容的暗示,可以揣測出這本小冊子肯定包含了部分涉及他的個性與主觀狀態(tài)的東西,也肯定包含了部分東西,如果生前就示人的話,會在客觀上讓人覺得過于辛辣與刻薄。[1]
據(jù)說叔本華去世之前,把這本神秘的小冊子交給了自己的追隨者格溫納[2],另一位追隨者弗勞恩施塔特(叔本華第1 套全集編輯者)曾去信要這份文件,想要加進《附錄和補
[1]胡氏手稿第4 卷下,第288 頁。譯者注
[2]威廉·格溫納(Wilhelm Gwinner,18251917),曾任法蘭克福地區(qū)大法官,是叔本華的忘年交。譯者注
遺》中,但是格溫納這樣回復(fù):
《自我拷問沉思錄》不是什么有科學(xué)價值的手稿,只涉及一些私事,涉及一些他和別人的私人關(guān)系,摻雜了一些智慧準(zhǔn)則和自己喜歡的名言警句……那本小冊子總共就松散的30 頁紙,他交給我的時候還特別囑咐,一定要按照他的意愿,在他死后把這些都銷毀掉。[1]
弗勞恩施塔特沒有相信他的話,威脅要公開這件事情。1862 年格溫納出版《叔本華其人其事》一書,書中一些段落的文筆像極了叔本華的文筆,弗勞恩施塔特更懷疑格溫納剽竊了叔本華的手稿。這件事導(dǎo)致了叔本華的好友間的對立,一部分人站在格溫納一邊,承認曾聽叔本華說過要銷毀《自我拷問沉思錄》。
《叔本華其人其事》1878 年出版第2 版時,格溫納又添加引用了一些叔本華的原話,這無疑間接地證明了他并沒有如其所承諾的,已經(jīng)把小冊子銷毀了。再后來有人干
[1]胡氏手稿第4 卷下,第289 頁。譯者注
脆從那本傳記中把可疑的部分都找出來,還原成叔本華的
《自我拷問沉思錄》一書。胡布舍爾在編纂5 卷本手稿的時候,根據(jù)之前的還原成果,再次逐條核定,最后確定了總共38 條自我沉思以及17 條箴言,可信度極高。即便這樣,與原稿相比,信息的丟失也是不可避免的,格里澤巴赫曾猜測,《自我拷問沉思錄》根本就不像格溫納說的只有30 頁,而是80 頁!
《自我拷問沉思錄》的原名以希臘文為標(biāo)題,與奧勒留皇帝的《沉思錄》(. ε.
.υ.)幾乎同名。沃爾皮據(jù)此在新編的《認識自我的藝術(shù)》(內(nèi)容與胡布舍爾版相同)中認為,這是一個可以追溯到蘇格拉底的哲人自省的傳統(tǒng),是通向智慧的第一步。但是,我卻以為,叔本華的沉思錄(ε.
.υ.)的字里行間散發(fā)著對自己的懦弱、膽怯、神經(jīng)質(zhì)的坦誠與諷刺,乃至無奈,是一本回溯自我與挖苦自我的傳記。在這點上倒更像是一本深剖內(nèi)心的懺悔錄。但是,如果說他只是在懺悔自己的性格與行為又未免過于牽強,他一生頑固堅持的想法與情緒,并沒有在這本懺悔錄中做出絲毫的妥協(xié),也沒有絲毫的悔悟。所以,我干脆將之譯為《自我拷問沉思錄》。多數(shù)時候翻譯遵循的原則都是精簡準(zhǔn)確而達意,但有時候冗長的對應(yīng),甚至添加,反倒是更合適的做法,因為正如要描述這本神秘的小冊子撲朔迷離的身世一樣,簡單的表達就顯得草率與蒼白了。
為了排版和閱讀的便利,《箴言與座右銘》單列一篇。
書中幾個概念與觀點的解釋
猶太神話學(xué)與基督教神話學(xué)
亦稱猶太有神論。在《老之境》中,叔本華對待猶太教的態(tài)度與在兩卷本《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顯然不同。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基督教與他的哲學(xué)已經(jīng)互相和解,但是《老之境》中充斥著對猶太教與基督教的批評和嘲諷。即便叔本華老了,也依然不滿猶太有神論與基督教神話重合的部分,即《舊約》,而在他看來
(參見《附錄和補遺》中的論宗教)《新約》極有可能是借鑒東方宗教教義,與之融合而成的;至于基督教的本質(zhì),也就是基督教能夠與他的哲學(xué)相適應(yīng)的地方,同樣也是古老的亞洲宗教(婆羅門教、佛教)優(yōu)于希臘羅馬哲學(xué)的地方,也就是通向解脫的道路。
古代歐洲,即使最具超越性(transzendent )的哲學(xué)家柏拉圖(參見論宗教,杜爾森全集版,第5 卷,第375 頁),也遠沒有發(fā)展出解脫世界的學(xué)說,基督教彌補了歐洲世界的這一精神缺陷(歐洲并不一定缺乏實踐解脫者),但是基督教并不可以因此凌駕于所有亞洲宗教之上。叔本華直到死(1860 年)都堅守這一觀點(而1840 年鴉片戰(zhàn)爭之后,整個亞洲卷入了殖民主義的狂潮中)。
《老之境》里出現(xiàn)了不少針對猶太教(基督教的根源之一)與猶太人的貶低與蔑稱,比如,foetor judaicus 就是赤裸裸的蔑視。但是,我請讀者一定要考慮到彼時歐洲社會的背景。為了不讓這樣的歷史文化差異產(chǎn)生不良影響,譯文去掉了其中露骨的含義,讀者如果覺得不滿意,想要體會叔本華最真實的憤怒,那么,我必須提醒讀者,叔本華并沒有責(zé)怪猶太人,而是借用極端的詞語來諷刺與藐視猶太神話學(xué)。
存在與存在
關(guān)于存在(Seyn/Sein )與存在(Dasein),叔本華并沒有給出極其嚴(yán)格的定義,更不像黑格爾或海德格爾那樣,有極其嚴(yán)密或者詳盡的本體論(Ontologie )思想,甚至我們很難把叔本華的意志形而上學(xué)也看成是某種關(guān)于本體(to on )的學(xué)說。盡管叔本華認為意志本身就是世界的本源,世界是意志的現(xiàn)象,但我們依然不能在意志的概念上建立起什么完備的理論來,意志的本質(zhì)性是被我們體悟到的,還會展現(xiàn)為身體的盲目沖動與欲望,這已經(jīng)與傳統(tǒng)的神性存在有著天壤之別。如果硬要說意志就是存在(Sein),就是本體,那也是個離經(jīng)叛道的本體。但是,意志同時也具有神圣性,擁有一切道德的最終解釋權(quán)。假如我們把康德的物自體也看成本體的話,由于意志本身(Wille an sich )也是物自體,這就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了。
多數(shù)情況下,Sein 在叔本華那里表示本質(zhì)性的存在;Dasein 則多指實際的存在,而且指人的實際存在,《老之境》第5、77 、89 、93 、105 、108 段與之有關(guān)。存在著/ 存在者(Seiendes )這個詞有時候也會出現(xiàn),但并沒有特殊的含義。
我們必須從西方哲學(xué)的流變中,從哲學(xué)作為知識體系的傳統(tǒng)中,才能更好地理解為什么說叔本華的唯意志主義是一個重要的變革,否則,我們看到叔本華所講所寫的,貌似都是些很稀松平常的事。另外,提醒讀者注意的是,
雖然本體論在這里基本被否定了,但是叔本華并沒有放棄形而上學(xué),這是他還沒有完全脫古的地方,他的許多核心概念,比如理解為什么道德的根基是同情(Mitleid),就必須放在意志的形而上學(xué)中,用意志在自然界中的同一性(Identit.t )來解釋,否則難免流于庸俗。
為悲觀主義辯護
叔本華的悲觀主義有兩個層次,一個層次是從認識世界的角度出發(fā),世界就是苦的,這是一個最基本的事實,而樂觀主義無論怎樣都是一種人為的添加。從這一點出發(fā),我們甚至可以說他的全部哲學(xué)都是消極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在他那里一切都是無關(guān)痛癢的頹廢敗落,消極只是說他的理論更多的是描述性(deskriptiv )的(參見《叔本華手冊》,2014 年版,第4041 頁),如實而客觀地描述了這個世界是怎樣的,而非積極地為世界尋找意義,從而構(gòu)筑起這樣或者那樣的理論大廈來。另一層次是從形而上學(xué)與宗教出發(fā),盡管叔本華公開宣稱基督教(非猶太有神論部分)已經(jīng)與自己的哲學(xué)和解,但《老之境》里所透露出來的他依舊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與猶太有神論針鋒相對),基督教與他和解的部分不包括猶太神話學(xué)。而猶太教中的神選,在叔本華看來也是樂觀主義的根基之一,所以,在《老之境》中受到了無情的嘲諷。
《老之境》第35 段既從宗教也從美的角度撻伐了泛濫成災(zāi)的樂觀主義,尤其是理性主義也與這種樂觀的情緒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技術(shù)文明的昌盛極大地助長了人類的樂觀。在他看來,路德改教以后的新教教義到處充斥著這種調(diào)調(diào),與基督教的精神悲觀主義根本上背道而馳;蛟S在他眼里,啟蒙、理性、人本主義就像是一種新的迷信運動,假如中世紀(jì)是人格化的迷信(《老之境》第91 段),那么工業(yè)文明以來的時代就是迷信化的人格了。
無論我們怎樣為悲觀主義辯護,都無法回避一個事實,雖然悲觀主義確實對人類有消極的影響,導(dǎo)致了頹敗的情緒?墒钦埡煤貌潦靡幌挛覀兊碾p眼,究竟誰在過去的200 年里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傷痛與災(zāi)難,樂觀主義與理性主義合謀殺戮了億萬生靈,再給悲觀主義一萬年也難以望其項背。
怪力亂神
《老之境》第27 、32 、68 段似乎都講了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如敲桌子占卜、美洲喚魂術(shù)、通靈神諭等。根據(jù)沃爾皮整理的《老之境》(慕尼黑,2011 年版)第27 頁中還有下面這樣一段文字:
也許有人憤恨不滿,當(dāng)他得知那常縈繞耳畔的悠揚音樂,無非是討了我們臆想(Wahn )的歡心,這臆想便是生命意志,而我們曾臆想著(w.hnen )音樂為我們訴說另一個世界,一個比現(xiàn)在更美好的世界。
另外,《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 卷論天才中,天才
好似兩個主人的奴仆……為了追逐自己的目標(biāo),他常把意志不合時宜地棄之不理,然后這天才橫溢的個體,或多或少在生活中變得沒什么用處,他的行為舉止時常讓人憶起了癲狂(Wahnsinn)。
杜爾森全集版,第2 卷,第443 頁
第2 卷論癲狂中更言明精神的真正健康有賴于完整的記憶(同上書,第454 頁),而癲狂就是線索破碎的記憶,豐滿度和清晰度不斷下降的記憶。
因此,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來閱讀《老之境》第27 、32 、68 段,一方面,意志顯現(xiàn)自身的現(xiàn)象界并不是一條天衣無縫的彩裙,倒像是處處打著補丁、線扣錯置的破衣爛衫,從那些縫隙和漏洞里常常流露出一些神秘而詭譎的東西,事實上,這是意志自己在泄露天機;另一方面,天才,尤其是天才藝術(shù)家,就是掄起剪子撕爛現(xiàn)象裙底的人,但是在正常人的眼中,對于完整的記憶來說,天才也就跟神經(jīng)病沒有區(qū)別了,所以天才常?襻爬耍瑔适Я松钭岳淼哪芰。
......
齊格飛
2018 年5 月于萊茵河畔
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是德國著名哲學(xué)家,唯意志主義和現(xiàn)代悲觀主義創(chuàng)始人。主要著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附錄和補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