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是一部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作品。韓少功力求突破文體的束縛,用一種別致有趣的方式表達抽象的思考和難以言說的概念。讀《暗示》仿佛是和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海闊天空無拘無束地交談,他在你無意之中把簡單的話題引向深處,它會給你一種新鮮的感受:休閑節(jié)目成為主課,抽象概念被逐出課堂,就像一群胡作非為的學生,在下課鈴響起時上課,在上課鈴響起時下課。
這是一本非常獨特、非常有分量的書。在形式上,它與作者的舊著《馬橋詞典》相似,內(nèi)容卻豐富得多,內(nèi)涵也更為深刻。
本書的文字簡約而極富質(zhì)量。它的描寫議論均娓娓道來,時有神來之筆;言人之未言,韻味自在其中,耐人咀嚼,是一部值得反復閱讀的好書。
前 言
一個眼神,一頂帽子,一個老車站,一段叫賣的吆喝,如此等等使我們的記憶成了一個博物館,也構(gòu)成了真正的生活。我一直想解讀一下生活中這些具象細節(jié),讀解這些散亂舊物,就像要在字典中找出它們的定義。
這些細節(jié)常常在人們的言說之外,是生活分泌出來的隱秘信息,泄露出生活的隱秘原因,不大為人們所感知我沒有這樣的字典。而且這些東西中既有事物自然的原象,也有傳媒文化的造象,幾乎無處不在,雜亂無序,繽紛萬千,似乎遠遠超出了我的清理和解讀能力。更重要的是,像大部分的人一樣,我長期以來習慣于用語言來思考,習慣于語言對心智的囚禁,對于非言說的信息可能已缺乏感受機能。一旦離開語言,我并不比一條狗或一個小孩更具有智能優(yōu)勢。
我眼下仍處言說之中,但一直沒法遏止自己嘗試的沖動,讓自己能夠闖入言說之外的意識暗區(qū)。我必須與自己作一次較量,用語言來挑戰(zhàn)語言,用語言來揭破語言所掩蔽的更多生活真相。
我在寫完《馬橋詞典》一書后說過:人只能生活在語言之中,這有點模仿維特根斯坦或者海德格爾的口吻。其實我剛說完這句話就心存自疑,而且從那時候起,就開始想寫一本書來推翻這個結(jié)論,來看看那些言詞未曾抵達的地方,生活到底是否存在,或者說生活會怎樣的存在。
《馬橋詞典》是一本關(guān)于詞語的書,需要剖示這些詞語的生活內(nèi)蘊,寫著寫著就成了小說。而眼下是一本關(guān)于具象的書,需要提取這些具象的意義成分,建構(gòu)這些具象的讀解框架,寫著寫著就有點像理論了雖然我無意于理論,只是要編錄一些體會的碎片。在這本書的第一部分,我將陳述一些隱秘信息的常例,包括場景、表情、面容、服裝、儀式等等事物怎樣對我們說話。接下去,我愿意與讀者共同考察一下具象符號在人生中的地位和作用,包括它是怎樣介入了我們的記憶、感覺、情感、性格以及命運;我們還可以考察一下具象符號在社會中的地位和作用,看它是怎樣介入了我們的教育、政治、經(jīng)濟、暴力、都市化以及文明傳統(tǒng)。最后,作為一個必不可少也最難完成的部分,我將回過頭來探討一下語言與具象怎樣相互生成和相互控制,并從這一角度來理解現(xiàn)代知識的危機。
在我看來,知識危機是基礎性的危機之一,戰(zhàn)爭、貧困、冷漠、仇恨、極權(quán)等等都只是這個危機外顯的癥狀。這些災難如果從來不可能被徹底根除,至少不應在人們的心智活動中失控,不應在一種知識危機中被可悲地放大。
還是在我看來,克服危機將也許需要偶爾打破某種文體習慣比方總是將具象感覺當作文藝素材,把它們做成圖畫、音樂、小說、詩歌以及電視連續(xù)劇,做成某種爽口的娛樂飲品順溜溜地喝入口腹。這也許正是意識形態(tài)危險馴化的一部分。一個個意識隱疾就是在這種文體統(tǒng)治里形成。因此,如果說我以前也一直是這樣處置和運用具象,那么我現(xiàn)在更愿意把娛樂飲品嘔吐出來,放到顯微鏡下細細測試,分解成不那么爽口的藥劑。如果說我以前也一直習慣于把聲象萬態(tài)當作消遣休閑節(jié)目,當作天經(jīng)地義的課外活動,那么我現(xiàn)在則要嘗試著把它們請入課堂,當作一門主課,以此展開思考和爭辯,反而把很多原來占有課時的抽象概念體系逐出門外,權(quán)當作野炊、足球、玩泥巴、斗蟈蟈一類游戲,權(quán)當感覺的對象。這就是說,我們有時需要來一點文體置換:把文學寫成理論,把理論寫成文學。這就像一群胡作非為的學生,在下課鈴響起時上課,在上課鈴響起時下課。
對于這一種文體破壞,我請師生們暫時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