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史就是一部帝國史。已經消失或存續(xù)至今的諸多帝國影響了人類歷史的大走向。在全球化程度不斷加深的今天,世界政治與經濟秩序的深層變化更是讓帝國具有了當代價值。
美國知名學者克里尚·庫馬爾在《千年帝國史》中描繪了一幅跨越千年的帝國全景圖,他從羅馬帝國切入,剖析了奧斯曼帝國、哈布斯堡王朝、俄羅斯帝國、大英帝國和法蘭西帝國五大帝國,這些帝國都自認肩負著普世文明的使命,并為之奮斗、糾結。庫馬爾試圖從新的視角解讀帝國的統(tǒng)治者和民眾,他們如何為帝國統(tǒng)治尋找正當性,他們如何認識自我,以及帝國統(tǒng)治者在建立普世的世界秩序的過程中,如何留下了與當今世界息息相關的多元化的政治遺產。
與大多數介紹帝國發(fā)展歷程的作品不同,這本書重點關注的是統(tǒng)治者與民眾的關系。帝國既是二者共同追求的事業(yè),也是各方利益糾葛形成的共同體。庫馬爾還特別探討了帝國與民族國家的區(qū)別,提到統(tǒng)治者為保國運長久,會刻意壓抑自身的民族身份,但這也給主要民族帶來身份認同的混淆以及這種混淆*終引發(fā)的一系列問題。
這些帝國曾經遇到的難題,包括如何處理不同國家間的差異性,國家內部的多元文化協(xié)調、多民族和諧共處,國際人才流動等,在今天仍然存在?梢哉f,帝國是反省當今迫切的政治議題的一面鏡子,甚至是新的世界秩序誕生之前的陣痛。尤其對于多民族的中國來說,我們可借此審視民族與國家的關系、國際交往、大國使命等。這本書是我們不可錯過的佳作。
自20世紀初以來,人們對于帝國的研究熱情空前高漲,背后的原因尚且不明。20世紀60年代,隨著歐洲諸多帝國終結,幾乎所有前帝國主義國家都不愿反思過去。帝國的話題似乎成了明日黃花,有更迫切的事宜亟待解決,例如建立新的歐洲共同體。同一時期,發(fā)展中國家掀起了一股反帝情緒,與前殖民地國家打交道,最好不要再搬用帝國的那套游戲規(guī)則。學者或許還在撰寫有關帝國的專著,但學生基本上更愿意學習其他知識。我曾經也是這些學生中的一員,盡管我的導師是劍橋大學圣約翰學院帝國研究方向的杰出學者羅納德·羅賓遜,但當時我仍不愿選修關于帝國的課程。在這一點上我和大眾的立場一致,對重新檢視歷史上的帝國的成就與創(chuàng)造毫無興趣。
不少人認為,冷戰(zhàn)看起來很像美國和蘇聯(lián)兩大國家的對抗。但不妨換一個更合理的觀察和分析的角度,冷戰(zhàn)更像一場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的沖突。無論如何,伴隨歐洲眾多帝國的解體,短短半個世紀里就興起了50多個新的國家,這使人們的關注點開始轉向民族國家,而不再是帝國,因為民族國家更符合未來的趨勢。蘇聯(lián)在1991 年解體,之后其領土上成立了一眾嶄新的獨立國家,這似乎也印證了未來是屬于民族國家的。
本書的第一章會詳盡闡述人們對帝國研究重新產生的興趣,這種興趣產生的原因當然非常復雜。首先,即使沒有懷舊幽古之情,歐洲的帝國對我們來說也已是一個足夠遙遠的題目,可以相對客觀冷靜地進行研究。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人們似乎不再堅信,在未來民族國家是最好的或唯一的國家形式。2001 年9 月11 日,美國紐約和華盛頓發(fā)生恐怖襲擊,全球性的沖突迫切需要各國協(xié)作的全球性解決方案?植乐髁x的緣起及其影響也不僅存在于單一國家。經濟、技術和文化的全球化呼吁一種跨越國界的思維和管理模式?鐕M織如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北約、歐盟以及聯(lián)合國,還有關注環(huán)境惡化的全球民間組織都意識到自己肩上扛起了新的責任。因全球人口遷徙而形成的多元文化社會,更使人們反感并抵觸單一的民族國家的觀念與理想。
當然,重建帝國絕非解決方案,至少不應該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帝國。但帝國確實是龐大的跨民族的多元文化的政治實體;蛟S帝國有些許經驗值得世人借鑒?或許帝國研究能對今天大國的差異性和多元化治理有所啟發(fā)?這是不少研究者的初衷,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非常清楚帝國的缺憾與不義(這一點與民族國家不相上下),但帝國研究起碼能拓寬我們的眼界。在人類的大部分歷史中,帝國是相當重要的篇章。帝國國運持久,其存在即便不以千年計,也至少長達數個世紀。如果帝國研究毫無裨益,反倒是一件奇怪的事。帝國將告訴我們,在同一的政治環(huán)境下,不同的民族地位未必平等,應如何和平共處。當然,暴力是解決手段之一,但絕不是唯一的辦法。
本書無意成為這方面的教科書,本書主旨在于探究帝國的治理,具體而言,即統(tǒng)治者如何運作帝國這樣一個龐大又復雜的政治實體。換言之,本書無意巨細無遺地討論帝國統(tǒng)治術,而是想要探討帝國治理背后的思想與影響決策者的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者在多大程度上能實現(xiàn),抑或有多強烈的意愿去貫徹其政治理想,每位君主都有差別,這是學術界的研究熱門。但帝國的思想與統(tǒng)治并非毫無關系,思想也絕不是權謀的煙幕彈。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兩者共同承擔起帝國的使命,讓統(tǒng)治者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清楚自己為何作為。若不是這樣,帝國便無法延續(xù)如此長久。對于帝國統(tǒng)治來說,正義性和合法性與暴力和權謀同等重要。
在討論完第一章的帝國思想,以及第二章羅馬帝國在這一思想中所扮演的關鍵角色之后,本書剩下的篇幅將圍繞奧斯曼帝國、哈布斯堡王朝、俄羅斯帝國、大英帝國和法蘭西帝國逐一展開。這些名號代表了歷史的進程,不僅體現(xiàn)了時間的先后順序,更表明了意識形態(tài)的逐漸演化。羅馬帝國當然是王朝帝國,但很難厘清其統(tǒng)治者的身份,甚至難以為其命名。在討論奧斯曼帝國和哈布斯堡王朝時,土耳其人和奧地利人都是容易產生誤解的稱呼。俄羅斯人的說法更適用于沙皇時期,提到沙俄時人們總會想起羅曼諾夫。至于英法帝國,民族性格鮮明:英國由大不列顛人建立,盡管關于其統(tǒng)治者是英格蘭人還是不列顛人,我們尚存疑慮;法國則是由單一民族組成的帝國的典型,即單一民族帝國,彰顯的是法蘭西民族的不斷向外擴展。
仔細推敲可知,不同帝國的差異非常明顯,首先是民族性在帝國中有多大程度的體現(xiàn)。從民族性最低的奧斯曼帝國、哈布斯堡王朝,到中等程度的俄羅斯,再到民族性較高的英法帝國,當然法國較英國更勝一籌。而更為人熟知的內陸帝國(奧斯曼、哈布斯堡和俄羅斯)與海洋帝國(英法)的區(qū)別就更明顯,其區(qū)別與帝國的民族性強弱有關(見第一章和第六章)。但要注意,英法帝國在開始海外征服之前,都先建立了內陸帝國,無論是號稱六邊形帝國的法國還是作為聯(lián)合王國的英國。此外,哈布斯堡王朝通過家族內的兩個分支在內陸(奧地利)和海洋(西班牙)帝國之間建立起了聯(lián)系,和英法帝國一樣,成為海洋和內陸帝國的橋梁。海陸的差異的確重要,但不應過度強調。因為在我們的討論中,兩者在很大程度上存在重疊。
況且,先不論差異,這些帝國還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最重要的是,無論民族性如何,帝國的本質在多大程度上壓抑著統(tǒng)治者自身的民族認同?如若不然,帝國功業(yè)將危在旦夕。即便如此,隨著帝國的發(fā)展演進,從帝國到民族的變化,至少其民族性的強化(和傳統(tǒng)說法稍有不同,這里指的不是帝國的終結或被取代),并不是一個簡單地把帝國視作民族的過程。即使是最具民族性的法蘭西帝國,也在不斷地證明自身的普世性與開放性,即法蘭西人只是啟蒙運動與法國大革命精神的傳遞者。
正如第一章中的討論所指出的,帝國與民族國家有相似之處,但又是截然不同的政治實體,有著不同的政治原則。就帝國而言,從被統(tǒng)治的民族,甚至到統(tǒng)治者,都認識到了民族主義對帝國存亡的威脅。在統(tǒng)治者開始強化自身民族身份的同時,無論作為土耳其人、奧地利人、俄羅斯人、英格蘭人還是法蘭西人,都是帝國衰亡的開端。帝國最大的矛盾在于,一旦之前不存在的民族被發(fā)明出來,帝國就會全力壓制。民族的宗旨與帝國的原則總是互相違背。
最后,關于本書的材料與方法。本書采用綜合的方式,廣泛援引學術界成果,主要來自歷史學家,也不乏社會學家和政治學家的觀點。但我更希望提供與眾不同的見解。我會在比較不同的帝國之后,得出其在意識形態(tài)與身份認同上的共性,特別是統(tǒng)治群體是如何在帝國中建立自我身份認知的。這屬于自上而下的觀點,并非來自帝國底層的觀察。這一觀點更關注帝國精英和知識分子的思考與態(tài)度,而非被統(tǒng)治的臣民。原因是最近的研究習慣建立在帝國臣民的經驗之上,而較少留意統(tǒng)治者,比如統(tǒng)治者如何認識自己在國家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如何回應帝國發(fā)展的需要。即便不存在所謂帝國邏輯,但不同帝國一定遭受過共同的困難與挑戰(zhàn),我們研究歐洲帝國當然也有助于形成應對策略。
與珍·波本克和弗雷德里克·庫伯的杰作《世界帝國兩千年》不同,我發(fā)現(xiàn)最好還是獨立檢視各個帝國以便闡述觀點,當然在適當的時機我也會進行比較。原因是我希望較完整地展現(xiàn)帝國的發(fā)展歷程、帝國對其前身的態(tài)度以及對其同時代競爭對手的看法(包括所有我研究的帝國對羅馬帝國的看法)。正如從法國大革命脫胎而來的革命傳統(tǒng),我們也將發(fā)現(xiàn)一種帝國傳統(tǒng),即帝國延續(xù)的概念,每個帝國通過表達自身的獨特地位和普世關懷來宣布自己繼承了某個此前帝國的衣缽。這可以說是歐洲帝國的套路,在征服世界的過程中,每個帝國都從思想、記憶和經驗的寶庫中汲取養(yǎng)分,即使它們都聲稱自己是最終的也是唯一的帝國傳統(tǒng)的捍衛(wèi)者。
至于選擇討論如下這些帝國的緣故,包括奧斯曼帝國、哈布斯堡王朝、俄羅斯帝國、大英帝國和法蘭西帝國,則多少有幾分任意,既出于我的研究興趣,也囿于本人的知識水平。我本打算論及葡萄牙和荷蘭帝國。而如若能涉及非歐洲帝國,比如印度和伊斯蘭帝國等,哪怕只強調其差異性對討論亦大有益處。當然還有不少有關古代帝國的研究,今天已有不少豐碩成果。此外還有阿茲特克和印加帝國,或其他建立在美洲新世界的帝國,比如今天的美利堅帝國要如何處理?如果在歷史和地理的尺度上牽扯得如此廣泛,將產生概念性的難題。因此,無論如何要將討論限定在一定范圍內,哪怕會留有遺憾。至少,我自信本書論及的帝國,無論疆域、權威還是影響力,都是現(xiàn)代帝國最重要的代表,在任何關于世界帝國的討論中都不能忽視它們的存在。
最后,我對待帝國的態(tài)度是否過于寬容?或許如此。但指摘和批判帝國的著作已經不在少數,帝國黑暗和殘暴的一面已被無情揭發(fā),而我則試著從新的角度看待老問題。本書試圖說明帝國嘗試過用不同的手段處理現(xiàn)代國家也會面臨的難題,譬如差異性和多元化治理。即便崛起并不是帝國建立的初衷,但帝國確實因為紛繁復雜的原因而崛起了,而這些不在重點討論的范圍之內。事實上,在征服和治理新的帝國時,統(tǒng)治者要面對一系列障礙,而跨越這些障礙又極易導致帝國的瓦解。本書最大的發(fā)現(xiàn)不是帝國曾經犯下的過錯和暴行,而是帝國的輝煌成就,這是值得今天的民族國家借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