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岐、馬尾和三坊七巷,以三個地理坐標為觀測點,可見嚴復的三個不同側(cè)面。這本書將三個地理坐標聯(lián)結(jié)起來,恰如三條曲折交織的路徑,將我們帶進嚴復豐富的生命世界。作者以生香之筆法,寫出活色之嚴復,讓一個早已被概念覆蓋的思想家、教育家和翻譯家回到具體的人生處境中,盡情展示他的大愛和小情、堅韌與脆弱、遠慮和近憂……
寫作與同情
曾念長
挫敗感折磨了嚴復一生,也穿過百年時光,折磨著那個試圖走進嚴復世界的人。
我不曾想,在美者筆下,嚴復竟會活得這般不如意。幾年前,我讀了一篇文章,了解過嚴復的科舉失敗史。但那也只是在一個具體方面說說嚴復的不走運,在世人眼中,實在無損于他的得意人生。嚴復是擠進了歷史圣殿的人,是有故居可以掛牌的人,是被成群結(jié)隊的游客瞻仰著的人,我們怎么可能想象,他這一生都被挫敗感纏繞著呢?據(jù)我所知,美者寫過一稿,不滿意,又重寫一稿。我未曾見過第一稿,但我想,那里面的嚴復或許是另外一種生命風景吧?就像我們在傳記作品中讀過的許多歷史人物,幾乎都活在同一種人生模式里在風雨泥濘中砥礪奮進,最終開拓出一種昂揚勵志的生命境界。
不去想美者最初是如何寫嚴復的了。她最終呈現(xiàn)給我們的,確鑿無疑是一個無法擺脫挫敗感的嚴復。數(shù)次科考失利,暫且不說了,許多人都知道,那是嚴復早年的恥辱,和一生的心病。但是到了晚年,嚴復總該是有許多得意事可以顯擺的。當他在1918年回故鄉(xiāng)陽岐時,本該是一副達人榮歸故里的氣派,可是沒有;仡櫼簧,家累和國憂齊涌心頭,嚴復竟被淹沒在一種遺世情緒中。第一章《行香尚書廟》,美者站在陽岐村這個地理坐標上寫嚴復的家累、國憂和科舉之殤,區(qū)區(qū)萬字寫盡了嚴復一生的不得意。但她沒有就此打住,到了第二章《風起馬頭江》,以馬尾船政為地理坐標寫嚴復在海軍、教育和翻譯三個領(lǐng)域的經(jīng)歷,本可以讓嚴復得意一些的,結(jié)果照樣是沮喪,用美者的話說,就像是一手好牌被打爛了。這一番梳理下來,似乎再無傷心事可寫了。但是到了第三章《夕照郎官巷》,美者站在一個名流云集的地理坐標上,卻聽出了嚴復內(nèi)心憂傷的交響。郎官巷是福州三坊七巷之一巷,我時常遇見一隊隊游客站在嚴復故居的門前,聽導游滔滔不絕講述一個欣欣向榮的嚴復,絲毫沒有美者筆下的失意和感傷。大概沒有其他人會如美者這般,將嚴復的挫敗感寫到這份上了。我發(fā)現(xiàn),美者筆下的嚴復,竟是一個沒有笑容的人。我想嚴復一定是笑過的,在被船政學堂錄取時,在抱得美人歸時,在日進斗金時,在與友人暢敘時。然而,所有與輝煌相遇時發(fā)出的笑,都已煙消云散了,只剩一副凝重而憂傷的面孔。
似乎是存心的,美者不想讓嚴復過上好日子?勺屑毾胂耄植皇沁@樣的。
我隱隱覺得,倘若不是隔著遙遠時光,美者多半不會對嚴復產(chǎn)生興趣。大體來說,嚴復理性有余,卻少了點感性浪漫的生氣。他熱心于功名和時事,專注于實用之學,早期以進化論思想為時代演進推波助瀾,后期則求諸中式傳統(tǒng),試圖力挽時代狂瀾。這樣的人,不能不說偉大,卻將現(xiàn)實世界擁抱得太緊,顯得有些無趣,不大可能引起美者的精神共鳴。我讀過美者的生活散文,大體印象如下:感覺至上,總能在日常生活的緊張間隙里發(fā)現(xiàn)詩性之光。這樣的美者,自然與過于理性的嚴復不太相稱。若在同一時空,兩個人對話起來,估計是要
冷場的。我只能這么想,美者走進嚴復的世界,是一種誤會,也是一次例外。她只能以自己的眼光來打量嚴復,卻意外卸下了附加在嚴復身上的各種概念標簽,讓他重現(xiàn)出一點常人的活色來。西學第一人還在,北京大學第一任校長還在,袁世凱的幕僚也還在,但美者將有著這些身份的嚴復拉回到人間煙火中來,讓他在柴米油鹽中奔波著,在家國動蕩中煎熬著。第一章第一節(jié)寫嚴復的家累,第三章第一節(jié)寫嚴復居無定所,不能不說是美者的獨特敏感。她從最日常的飲食起居中看到了嚴復人生虐心的真實。今天我們走進嚴復故居,多半只會遙想當年,嚴復是如何一等風流人物,又怎知他一生求個安穩(wěn)居所而不得呢?杰出人物往往被各種概念打扮得光鮮亮麗,似乎真如中國人掛在口頭上的那句好話萬事如意了。但是回到常人層面,總是十之八九不如意的。嚴復如此,美者或許也是這般。
當我讀完這部書稿,我告訴美者,我想從同情的角度來談談她的這次寫作。她似乎覺得不妥,問我,她有什么資格對一個歷史大人物表示同情呢?我未做解釋。我知道,今人理解的同情,是一種道德安撫,是優(yōu)越者對弱勢者的憐憫和關(guān)懷。而我說的同情,不過是一種樸
素眼光。它回到了初始語義,用來表示一個寫作者感知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和方法人同此情。
讀《活色嚴復》,我分明看到,一種同情心照見了嚴復,也照見了走進嚴復世界的那個人。生活中的美者也常有笑對人事的時候,但那也只是表面的真實。內(nèi)在真實的美者,或許竟如她筆下的嚴復,是一個被人生埋沒了笑意的人。她大抵也是充滿了挫敗感的,卻無宏大的人生敘事可做注腳。唯有從她的生活散文里,我們可以隱約讀到她對平庸現(xiàn)實的不滿,和與世界無可和解的沖突。
從同情心出發(fā)看嚴復一生,其命運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節(jié)點發(fā)生在袁世凱稱帝失敗之后。這是嚴復仕途的終結(jié),也是他治世理想的破滅。美者多次寫到了這個轉(zhuǎn)折點,看似一種重復,在情感邏輯上卻是一種無心的自覺,F(xiàn)在看來,嚴復晚年的悲情,早已是被這個轉(zhuǎn)折點注定了
的。今天我們把嚴復定位成一個思想家、翻譯家和教育家,看到了他的不朽功業(yè),然而回到當時,這些都只不過是嚴復無心插柳得來的,而他真正在意的,卻是求而不得的現(xiàn)實治用和現(xiàn)世功名。杜甫曾經(jīng)心疼李白不得志,在詩中說道: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這話其實也適用在嚴復身上。嚴復之名,或許不負千秋萬歲,但是朝他身后看去,卻是寂寞的影子。這種寂寞跨越時空,百年之后凝成心事絮語,回響在一個同情者的內(nèi)心里。在第二章,美者重點寫嚴復在海軍、教育和翻譯三個領(lǐng)域的經(jīng)歷和成就。說起來,這部分內(nèi)容是學術(shù)界研究得最透徹的,也是大家最熟悉的。美者再寫這些,真有點拾人牙慧了。我通讀書稿,就覺得這部分最為刻板和無趣,像講解員歷數(shù)一個名人的重大成就。但是寫嚴復,這些生命歷程又是無法越過的。美者其實面臨著一個巨大挑戰(zhàn)。好在行文到第三節(jié),寫到嚴復的翻譯事業(yè)時,一筆神來,陡然翻轉(zhuǎn)了第二章的平庸局面。美者用了幾千字篇幅描述嚴復從事翻譯的始末,使我們頓然明白,嚴復實則是因治世心切,卻又無從著手,才投入到這項事業(yè)中來的。而當政治理想最終破滅時,嚴復對自己的翻譯事業(yè)也就頗為懷疑,竟然把它說成是東抹西涂、妄竊名譽之舉了。簡單點說,挫敗感意外成就了嚴復的翻譯,而翻譯終究還是加深了嚴復的挫敗感。這可真是與眾不同的發(fā)現(xiàn)啊。倘若不是因為懷有一種同情心,美者寫到嚴復的翻譯,估計也只能人云亦云,重彈信、達、雅之類的老調(diào)了。
然而這個帶著一身晦氣的嚴復,多少顯得有些可疑。他被一種灰暗情緒籠罩著,成了一種主觀的存在。真實的嚴復,總不至于是這樣的吧?
可是真實的嚴復在哪里呢?
真實的嚴復只有一個,但他已消融在特定時空之中,不可重現(xiàn)。實證性寫作試圖通過見證和邏輯,無限接近這個唯一真實。但文學創(chuàng)作不應抱有這種野心。文學是承認昨日不可重現(xiàn)的,由此生成了看待過去的獨特方法。崔護兩次到訪長安南郊一個村莊,見景生情,寫了一首極有口碑的《題都城南莊》。當他寫下第一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雖有些動人詩意,但終究還只是停留在故事層面。一俟寫出下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故事轉(zhuǎn)化成文學,詩性光芒就散發(fā)出來了。歐陽修有一首詞,寫元宵之夜,上闋流傳極廣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倘若沒有下文,這兩句不過是文雅一點的俗段子罷了,算不得真正的文學。只有領(lǐng)會了下闋的妙處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我們才算接受了文學的教育。我從中得到了教益,明白在現(xiàn)實世界無可挽回時,文學便誕生了。張岱寫前朝夢憶,曹雪芹寫大觀園,白先勇寫臺北人,有著如此穿透人心的力量,或許正是因為他們失去了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又以同情心創(chuàng)造了一個精神的世界。而那些能夠?qū)F(xiàn)實世界牢牢抱住的人,固然可以洋洋得意,可以舞文弄墨,可以附庸風雅,但他們終究騰不出一只手來,推開文學這扇窄門。
我讀美者寫老家往事的系列散文,總能看見那種在生命流沙中生成的詩性。但現(xiàn)在,美者需要面對的,是一個與其個人記憶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生命世界。當她帶著同情心走進這個世界,那個唯一真實的嚴復已消失,無數(shù)個局部真實的嚴復卻復活了。美者并沒有效仿多數(shù)傳記作品,以線性時間來安排寫作,從而避免了走進唯一真實的死胡同。她以一個個地標為想象起點,將嚴復的個人史從線性時間中解放出來,重構(gòu)一個具有立體時空感的生命世界。就如一幢層次繁復的建筑,外圍有多個入口標識,每進一個入口,我們都能遇見一個嚴復,似
曾相識,又不盡相同。有多少個地標被書寫,就有多少個嚴復在復活。每寫一個嚴復,都是一次同情的抵達。每一次抵達,都意味著踏進一個凝聚著歷史魂魄的地標,與一個熟悉的陌生人相遇。
同情是一種詩性智慧,隱含著非凡的想象和洞見。我由此判斷,美者是以真正的文學手法來寫嚴復的,自然不同于一般的傳記作品。嚴格說來,以文學的方法來重構(gòu)嚴復的生命世界,是不太可能的。一則嚴復的時代離我們不遠,尚未生成時空距離以供我們重新演繹歷史。二來嚴復的生命世界填滿了各種實證性史料,失去了傳奇性;钌珖缽碗y寫啊。倘若有人像羅貫中寫曹操一樣重構(gòu)嚴復形象,恐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我似乎看到了美者的壓力。她努力搜集源頭資料,將書籍高高疊起,埋下頭去,一絲不茍做筆記,生怕哪里不實,被抓住了把柄。我倒不反對這個實證勁兒。然而面對史料和邏輯,美者多少顯出幾分拘束,甚至犧牲了詩性。她畢竟還是感覺至上的,面對失去了血肉和細節(jié)的史料,內(nèi)心并不感到十分貼近。我說美者走進嚴復的世界是一種誤會,也是一次例外,實則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大概她對活色嚴復之難寫,事先不曾有過充分估計。
文學批評家李長之寫過一本有關(guān)李白的小書,用了一個有趣的書名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世人印象中,李白不是浪漫灑脫的嘛,何以在李長之筆下變成了痛苦的形象?這般理解一個詩人,經(jīng)得起考證嗎?李長之在自序中說道,考證固然重要,但同樣重要的,或許也是更重要的,則是同情深入詩人內(nèi)心世界,去體悟,去吟味。李長之是真正的批評家啊!他用純正的文學眼光,來看待文學中的關(guān)鍵問題,寫出來的文章自然也是讓人感到真切的。美者似無做個批評家的志向,走進嚴復的世界,或許真是個意外,但是通過這次寫作,她恰好顯示了天生擁有的,那種被李長之認為更重要的文學眼光同情。
一個人通過一次寫作,發(fā)現(xiàn)了一點自己,就是了不起的收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