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時代的夢想

每年有幾百本生活自助類書籍出版發(fā)行，它們或隱或現(xiàn)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讓你快樂起來。如何成功致富，使你快樂；如何成功減肥，使你快樂；如何擺脫抑郁，使你快樂；如何覓得佳偶，使你快樂；如何排便通暢，使你快樂……

書單越來越長，書架不堪重負。這里面有個悖論：此類書籍如此之多，不正表明此目標極難達成嗎？幸�？鞓匪坪蹩赏�而不可即。

請想象一幅山頂洞人的畫面。

也許在你看來，他的樣子真是蠢笨至極。然而，我們跟他一樣。我們?nèi)祟愖鳛橐粋�學名為智人的物種，至今已經(jīng)存在了十幾萬年，而這十幾萬年來我們的樣子并沒有多大變化。且不管長相如何，我們的祖先還是有夢想的。他渴望食物隨手可得、人類不再忍饑挨餓的世界；他企盼自由不被猛獸襲擊的自由，因為猛獸時不時會叼走他的族人；他祈求子孫健康成長，不再因莫名其妙的疾病而夭折；當自己得病時，他希望有人給他看病，助他康復。

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他懊惱地皺皺眉頭，搖頭嘆息，繼續(xù)為生存而努力�；孟胍粋�不可能存在的世界是沒有意義的。

如今，這樣的世界并非不可能，而且事實上已經(jīng)存在。

現(xiàn)在，我們享受著人類歷史上任何時期都無法比擬的高水平生活。冰箱里有吃的喝的；頭頂上有天花板，遮風避雨擋太陽；水龍頭里出熱水，鍋爐里出暖氣……我們享受著各種生活便利。如今我們的整體壽命更長，身體康健的時間也更長。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并沒有生命之虞。嬰兒死亡率很低，預期壽命很長。

這是一個我們的祖先和歷代君王夢寐以求的世界，也是當今世界一些沒那么幸運的人的夢想。如果我們能穿越時空回到原始社會，把我們的祖先帶到當今世界，他們會驚訝得目瞪口呆，嘖嘖稱羨。我們可以帶他看看我們的汽車、飛機、醫(yī)院、超市，還有在冬暖夏涼的空調(diào)房里，看我們坐在舒服的椅子上做所謂的工作。

他會看得眼睛都直了，然后恍然大悟：原來我已經(jīng)死了，這就是牧師跟我講的天堂��！你們的日子真是安逸幸福。我能留下來嗎？

然后你跟他說，這個天堂里有陰霾，大多數(shù)人過得并不幸福，很多人長時間悶悶不樂，有人深陷痛苦抑郁，不得不求醫(yī)住院，成千上萬的人依賴藥物提升情緒才能活下去。微波爐之類的生活設備、安全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尊巴舞之類的健身培訓，都不能讓人快樂起來。出版商推出成千上萬本書，指導人們尋找幸福。公交站臺的旅游廣告牌描繪著遙遠的美景，呼喚人們逃離這個世界。

逃離？逃到哪兒去？我們的原始祖先覺得沒有什么比關在這里更舒坦的了！他疑惑不解，無法理解我們現(xiàn)代人。

那肯定是我們自己哪個地方出了問題。

1000萬美元的問題

痛苦會偷偷蠶食你的心靈。

多年前，我在攻讀心理學博士預科時，實習進行到一半，抑郁痛苦突然來襲，持續(xù)了整整一年。

起初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睡不著覺，吃不下飯，甚至一個句子都讀不下去，爬一段樓梯就像登珠穆朗瑪峰一樣艱難，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時常感覺自己連話都說不清楚。有一次，在難受抑郁之時，我用播音主持的口吻對一位新來的患者說：你眼前的這位是蘭迪·帕特森。這位無助的女士環(huán)顧四周，誤以為我在向她介紹某個比我更高明的醫(yī)師。

上面隨意列舉的幾個癥狀不足以描述那段時期我內(nèi)心的痛苦。對于當時的慘狀，我還可以講很多，這里暫且不說。

想想看，天啊，我還是個治療抑郁癥的醫(yī)師，卻沒有注意到自己也抑郁了！最終意識到這個問題時，我卻不愿承認自己有病。我8歲就決定學心理學，如今學有所成、年輕有為、身體健康，有什么可抑郁的呢？

其實抑郁早就站在我的身邊，轉(zhuǎn)動著它的小眼睛，只是我沒注意到它，所以它很不高興，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有些情況不在我的掌控范圍之內(nèi)。醫(yī)院要求實習醫(yī)生長時間地圍著多個病房轉(zhuǎn)，患者既有精神疾病又有身體疾病，而身體疾病往往是絕癥。那段時間，我最要好的朋友將不久于人世。我實習的單位離同窗好友的住所很遠，我也就遠離了積極樂觀的環(huán)境。讀書時我和朋友住在城郊學生聚居的小區(qū)里，小區(qū)氛圍特別輕松愉快。幾年前附近鐵路上一輛載滿有毒化學品的火車脫軌，小區(qū)里無人抱怨，大家在說說笑笑中輕松愉快地疏散撤離（當?shù)厝顺ｉ_玩笑說，事故中的人們?nèi)�部安全撤離不是奇跡，奇跡是這些人竟然又毫不在意地回來了）。

有一些致病因素是我自身行為選擇的結(jié)果。其實我作為實習醫(yī)生并不需要這么賣力地工作。工作之外我還逼著自己利用晚上和周末的時間寫論文。我喝了太多咖啡，還在醫(yī)院吃了太多黏膩的工作餐。我沒有與朋友保持聯(lián)系，很少走出我那貧民窟般的出租房（我住的地方是醫(yī)院社會工作者用紅線圈起來的高危區(qū)域），幾乎不做任何運動。

我硬撐下去，大體上把自己想象成自己的患者，按標準治療規(guī)范給自己診斷開藥。我加強了鍛煉，戒了咖啡，周末給自己放假，注意飲食，約見好友等。在一系列行為改變之后，我還是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讓自己恢復到原來正常的狀態(tài)。

畢業(yè)后我專攻焦慮綜合征，刻意回避抑郁癥話題，因為我有親身體驗，提及此我有些不自在。

因為留戀家鄉(xiāng)的山川，所以我盡可能找在西海岸工作的機會，承蒙老天眷顧，我獲得了一個在醫(yī)院做情緒紊亂項目協(xié)調(diào)員的工作機會。我接受了這份工作，出乎我的意料，我在那里一待就是9年，離職后自己開了私人診所，專門處理情緒問題。我們醫(yī)院的協(xié)調(diào)團隊每天要面對眾多心理患者，他們所遭受的不是普通的抑郁難過。他們以前都住過院，接受過治療，其中很多人進出醫(yī)院好多回。與他們所經(jīng)歷的痛苦相比，我那點經(jīng)歷體驗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在我?guī)捉�平坦的人生道路上，我曾�?jīng)來到深谷的邊緣，但是很明顯我從沒有掉到里面去。

早前我們這個項目的第一課是進行小組討論練習。我們的患者常常情緒低落，短則幾個月長則數(shù)十年，無論他們?nèi)绾闻�力，都無法讓心情好起來。因此很自然地，無論我們怎么做，他們都不相信會有任何效果。所以我們決定反其道而行之。

假如你有一個掙1000萬美元的機會，只要你花半個小時，比如明天11點到11點半，你要完成的任務是讓自己更難過、更痛苦，到達這個星期以來的痛苦頂峰，那你會怎么做？

有時他們有意見，說不值那么些錢，或者說擔心掉進去就出不來了。有位女士目光掃過桌面，惡狠狠地對我說：我一直都這么做，一分錢也沒有，你們要給我1000萬美元？沒問題！

接下來是思想的自由碰撞，一開始大家總是有點拘謹，但不一會兒個個都滔滔不絕。有一次，討論結(jié)束后，我鎖上門，回頭看到醫(yī)院保潔阿姨站在大廳，她問我剛剛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跟她說是抑郁小組的活動。她皺著眉頭說：我聽到他們在里面哈哈大笑，這棟大樓平時可聽不到笑聲。

然而，每次做這個活動，只要我問他們早上起來，你的心情已經(jīng)很糟糕了，這時你最想做什么，這種輕松愉快的氛圍就會消退。他們會很痛苦地說起平時自己的一些行為做法，而這些做法就是他們剛剛在討論1000萬美元的問題時提出來的讓自己更抑郁的方法。

那你為什么想這樣做？

有些人憂心忡忡地說，也許因為他們就是喜歡抑郁。其實不然，在他們經(jīng)歷的所有體驗中，抑郁幾乎是折磨他們最深的情緒，他們不可能喜歡抑郁。

抑郁痛苦的心理狀態(tài)能改變一切，它影響我們的感受、我們的思維、我們的行為，甚至改變我們的本能反應。痛苦抑郁之時，我們往往忍不住去做一些明知會讓自己更痛苦的事。結(jié)果可能就是，我們似乎在自己折磨自己。

我和其他引導者會跟他們說：在本小組，我們要搞清楚是什么樣的本能沖動，讓我們?nèi)滩蛔∪プ鲆恍┙o自己帶來痛苦的事，然后我們就可以朝相反的方向去做。我們現(xiàn)在所討論的導致痛苦的思維方式、行為表現(xiàn)，大多數(shù)并沒有實際好處，沒有誘惑性，甚至邏輯上也不成立。你可能在平時感覺這些自我折磨的行徑是不對的，可是在你抑郁痛苦的時候，你覺得它們很正常，甚至理所當然，這正是助長痛苦、加重抑郁的因素。

病態(tài)的抑郁是人類內(nèi)心痛苦的一種極端形式，但是抑郁癥與普通的難過抑郁并無絕對的界限�，F(xiàn)在到我這里來的求助者，很多人只是生活中缺乏快樂感，并無臨床上的心理疾病。有些人來到我的診室時其狀態(tài)還不錯，只是聽說有積極心理學這個新領域，他們想來試試它能否治愈尚可忍受的輕微抑郁，或把中等的生活滿足感提升到更高的水平。我的一些方法對初次咨詢的人來說是很獨特的，但大多數(shù)方法并無特別之處。

抑郁癥患者對1000萬美元的問題給出了多種答案，我們能從中學到很多。其實本書講的大部分方法、策略起初都來自這個項目的小組討論。你也可以問一問自己這個1000萬美元的問題：如果你不想讓自己心情更好，而是要讓自己感覺更難受、更痛苦，你會怎么做？

必須注意的是，本書不適合那些已經(jīng)陷入抑郁谷底的人。處于這個狀態(tài)的人需要別的方法、別的建議，我的這本小書無能為力，而且本書輕快的基調(diào)對他們來說可能是一種干擾。本書針對的是一個更大的群體那些沒有真正領略人類痛苦深淵風景的普通人。抑郁痛苦是正常的人類體驗，我們都在一定程度上經(jīng)歷過，往往被它打個措手不及。所以，與其坐等抑郁痛苦找上門來，不如打開門窗，主動尋找它的根源，有備而無患。

這是一場捕捉痛苦病因的游獵，你可以帶上安全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