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迷迷糊糊的，仿佛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開來一輛車子，車子經(jīng)過窗外，在并不是很遠(yuǎn)的地方停下。接著是“咣當(dāng)”一聲，過了一會兒，又是“咣當(dāng)”一聲。車子沒有熄火，只持續(xù)而低沉地轟鳴著。第三聲“咣當(dāng)”之后，車門被重重關(guān)上，轟鳴聲漸漸遠(yuǎn)去。
林清月閉著眼睛，濃重的睡意像被風(fēng)卷動的云，腦袋不由自主地清醒了。不用睜眼看時間，她知道現(xiàn)在是清晨五點半。環(huán)衛(wèi)所的車子每天定時開過來清理垃圾箱，遲到的話，也不會超過五分鐘。她翻了個身，用毯子蒙住頭，努力想把剩下的一點點睡意聚攏起來。睡在下鋪的小姑姑發(fā)出長長一聲嘆息，充滿怨氣地嘟噥了句什么，顯然她也醒了。
正是初夏，天亮得早，晚上睡覺又總留一扇窗半開著，外面的聲響就更加入耳。過不了多久，隔壁鄰居王奶奶家的公雞就要打鳴了。這雞打鳴很有意思：別的公雞都是“喔喔喔”，它“喔喔喔”之后停一停，還要“呃”一聲。這一聲“呃”音調(diào)綿長，婉轉(zhuǎn)繚繞，叫人忍不住擔(dān)心“呃”完之后它就會昏死過去。然而并沒有，所以每天早晨，它“喔喔喔呃——喔喔喔呃——”地打鳴，直到王奶奶給它喂食為止。
“喔喔喔呃——喔喔喔呃——”公雞打鳴了。
“丁零零”，第一輛自行車駛過窗外，李家叔叔出發(fā)上班去了。他單位遠(yuǎn)，每天早早出門，把自行車停在車站，再坐一輛半個多小時才來一班的公共汽車到單位，晚上回家要七八點鐘。他的自行車龍頭上會掛一個灰色的裝著飯盒的布袋，下班時再把布袋拎回來。
唐家阿婆準(zhǔn)是聽了天氣預(yù)報，知道今天天晴，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在院子里晾被褥�！班剜剜亍�，她正用力拍打棉花胎。
越來越多的聲音加入了小鎮(zhèn)的清晨。轉(zhuǎn)動門軸發(fā)出的吱嘎聲，打開窗子時金屬搭鉤擺動發(fā)出的叮當(dāng)聲，有人拿鏟子掏去煤球爐隔夜的煤灰，遠(yuǎn)遠(yuǎn)的一連串狗吠聲暗示著早起的人越來越多……靜默了整夜的小小古鎮(zhèn)此刻也像初醒的人，睜開迷離的眼，任由陽光一點一點撥開睡意。
樓下隱約傳來穿鞋子的聲音。奶奶起床了，往煤球爐里添上新煤餅了，收音機(jī)打開了。掛在墻上的掛歷紙又被撕掉了一頁——新的一頁，1987年5月18日，星期一，這一頁將在墻上停留一天的時間。隔壁房間里，鬧鐘響了，二十分鐘以后，媽媽會過來敲門。
小姑姑打了個呵欠：“我昨天做了一晚上夢，頭痛死了……”
林清月睜開眼睛，瞥見窗外亮堂堂的，想到今天可以穿新裙子，立刻翻身坐起。
“不睡了？”
“睡不著�！�
“有毛病啊�！毙」霉谜f，“跟你爸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林清月趴在床沿往下看，小姑姑新燙的鬈發(fā)亂蓬蓬的，她咯咯笑了。
“笑什么？”
“像鳥窩�！�
“什么？”
“我說你的頭發(fā)，”林清月指指腦袋，“像鳥窩一樣�！�
“瞎三話四！”小姑姑說，“這是最時髦的，你懂啥？”
小姑姑有點兒激動，一下子坐起來，頭碰到了床頂，她捂著額頭嘶嘶吸氣。
“那就換時髦的叫法，像雀巢，好不好？”林清月翹起蘭花指，學(xué)電視廣告里的樣子，“雀巢咖啡，唔，味道好極了……”
“你不想活了是不是？”小姑姑抄起枕頭作勢要打她，她一把抓住，把臉埋在枕頭里，笑得喘不上氣。
“清月，快點兒出來洗臉?biāo)⒀��！眿寢屒们瞄T，“別胡鬧，讓你小姑姑再睡一會兒�！�
小姑姑儼然一副得勝者的樣子，抱著枕頭又鉆進(jìn)毯子。林清月只好從上鋪爬下來，拿起前一晚媽媽掛在衣帽架上的白襯衫和嶄新的背帶裙——非常純粹的紫羅蘭色，高腰，裙擺到膝蓋上方五厘米。她先穿上襯衫，再小心地套上背帶裙，站在衣櫥鏡子前，把領(lǐng)口袖口整理服帖，最后拉了拉裙擺。
裙子掛在衣櫥里好些天，她天天盼天熱，偶爾家里沒人就偷偷試穿。只有當(dāng)她站在鏡子前，她才能確定這條裙子真是自己的，因為她穿著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