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 論
研究一個單詞的歷史絕不是浪費時間。
——呂西安·費弗爾(Lucien Febvre)
1930年 “自由主義”(liberalism)是我們的語言中一個無處不在的基本詞語。但自由主義也是一個備受爭議、引發(fā)激烈論戰(zhàn)的概念。一些人認為它是西方文明對人類的饋贈,另一些人則認為它是西方衰落的原因。批判和捍衛(wèi)自由主義的著作可謂汗牛充棟,卻鮮有人能在論述中保持中立。批評者認為它帶來的惡劣影響罄竹難書,他們說自由主義破壞了宗教、家庭和人類共同體,是道德水平松懈和享樂主義的思想,甚至帶有種族主義、性別歧視或帝國主義色彩。捍衛(wèi)者則當仁不讓地認為人類最好的一面都是拜自由主義所賜——比如我們關于公平、社會正義、自由和平等的觀念。
然而,事實是我們對自由主義的理解相當混亂。人們對這個名詞的用法各不相同,通常是無意識的,有時則是刻意為之。結果是雞同鴨講,完全不可能展開理性討論。在談論自由主義之前,最好先搞清楚我們在講什么。
在這方面,業(yè)已出版的自由主義史對我們裨益甚少。首先,這些研究常常相互矛盾。比如最近出版的一部著作認為自由主義源于基督教。另一部著作則認為自由主義源于對基督教的反抗。其次,自由主義的譜系學將其源頭和發(fā)展歸功于一些大思想家,上榜者卻不盡相同。約翰·洛克(John Locke)常常被譽為自由主義的奠基人之一。但也有人將這個殊榮授予霍布斯(Thomas Hobbes)或者馬基雅維利;還有人認為應當上溯至柏拉圖甚至耶穌基督。有些人把亞當·斯密(Adam Smith)和一些經(jīng)濟學家列入榜單,其他人則不將其列入。應當說明的是,這些早期思想家都不認為自己是自由主義者,也不信奉任何以自由主義為名的理念,因為這個詞語和概念當時還不存在。我們對自由主義的理解取決于如何選擇并解讀這些重要思想家,這也是不言而喻的。從馬基雅維利或者霍布斯談起的通常是自由主義的批判者,而從耶穌基督談起的往往是自由主義的捍衛(wèi)者。
在本書中,我無意對自由主義進行批判或者辯護,我旨在查明自由主義的含義并勾勒出其變遷的歷史脈絡。我會說明當時的人在談及“自由”和“自由主義”時是什么意思。我會闡明自由主義者如何界定自己以及他們在談論自由主義時意指何物。這是一段從未被講述過的歷史。
大多數(shù)學者承認自由主義的定義是個問題。他們著書開篇就會坦言自由主義是一個難以解釋、難以把握的概念。然而奇怪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又會自己給出一個定義,然后建構出一套支持這個定義的歷史。我認為這樣的論述顛倒了邏輯次序,在本書中,我將厘清我們的思想,并還原真實的歷史。除特別標明外,所有翻譯都屬作者自譯。
此外,還有一些謎團和奇事。在現(xiàn)今法國等地的口語中,自由主義意味著崇尚“小政府”,而在美國卻意味著崇尚“大政府”。當代美國的自由至上主義者(libertarian)聲稱他們才是真正的自由主義者。然而,所有這些人又似乎是同一個自由主義傳統(tǒng)的一分子。為何如此?又是如何演變至此?我會一一作出解釋。
因而,從根本上說,筆者要寫的是一部自由主義的詞語史(word history)。我很肯定,如果不留意詞語的實際使用情況,那么我們講述的歷史將不可避免地大相徑庭,甚至相互沖突。這樣的歷史將缺乏史實根據(jù),并充斥著各種張冠李戴。
我的研究方法讓我獲得了一些意外發(fā)現(xiàn)。其一是法國在自由主義的歷史中占據(jù)的核心地位。不談法國和歷次法國革命,就無法講述自由主義的歷史。我們也不能忽略這一個事實,在自由主義的發(fā)展歷程中,許多最深刻、最有影響力的思想家來自法國。其二是德國的重要性,德國對自由主義的歷史貢獻就算沒有被完全忽略,也被大大低估了。事實上,法國在19世紀早期創(chuàng)造了自由主義,德國在半個世紀后重塑了這個概念。直到20世紀初,美國才將自由主義據(jù)為己有,也是從那以后,自由主義才成為美國的政治傳統(tǒng)。
讀者將會發(fā)現(xiàn),許多如今不那么知名的人物曾為自由主義作出重要貢獻。德意志神學家約翰·薩洛莫·塞姆勒(Johann Salomo Semler)創(chuàng)立了宗教自由主義。法國貴族夏爾·德·蒙塔朗貝爾(Charles de Montalembert)很可能是“自由民主”(liberal democracy)一詞的發(fā)明人。還有一些關鍵人物向美國的《新共和》(New Republic)雜志投稿,才將這個概念引入美國并傳播開來。
通常被視為權威經(jīng)典的自由主義者,比如約翰·洛克和約翰·斯圖爾特·密爾(John Stuart Mill),在我的敘述中確實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是讀者會發(fā)現(xiàn),他們沉浸于他們那個時代的論戰(zhàn)中。他們與法國和德國的思想家保持交流,并受到了后者的啟發(fā)。他們的作品是直接寫給當時的讀者的,不是寫給我們的;他們討論的問題是他們那個時代的問題,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問題。此外,我還會特別提到一些無意中推動了自由主義發(fā)展的人物,比如拿破侖一世、拿破侖三世、奧地利首相克萊門斯·馮·梅特涅(Clemens von Metternich),以及不斷迫使自由主義者打磨并發(fā)展其理念的各式反革命人士。
最后,我將努力講清一個在我看來被歷史遺忘的重要事實。大多數(shù)自由主義者在內(nèi)心深處是道德家。他們的自由主義和我們今天聽到的原子式的個人主義風馬牛不相及。他們在談論權利時一定會強調(diào)義務。大多數(shù)自由主義者相信,人們之所以享有權利是因為他們要承擔義務,大多數(shù)對社會正義的問題也抱有濃厚的興趣。他們始終不認為可行的人類共同體能夠僅僅建立在自利 (self interest)之上。他們不斷告誡人們要警惕自私的危害。自由主義者孜孜不倦地倡導慷慨、德行和公民價值。當然,這不代表他們都能以身作則或者完美地實踐這些價值。
我還希望能夠呈現(xiàn)一點,那就是將自由主義視為主要致力于保護個人權利和個人利益的英美傳統(tǒng),這在自由主義的歷史中是一個相當晚近的現(xiàn)象。它是20世紀的歷次戰(zhàn)爭,特別是冷戰(zhàn)期間對極權主義的恐懼的產(chǎn)物。在此前的幾百年中,自由的含義完全不同。那時自由的含義是成為能夠給予并且具有公德心的公民,意味著理解公民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并通過自己的行為促進共同利益 (the common good)。
從一開始,自由主義者就對道德改良的必要性抱有近乎癡迷的態(tài)度。他們將其視為一項倫理工程。這種對道德改良的關注有助于解釋自由主義者對宗教的持續(xù)關注,本書的另一個目的就是重新校正我們的討論,為這一重要事實提供空間。我將展示宗教思想和爭議如何從一開始就驅(qū)動圍繞自由主義的爭論,并如何將人們分化到互相敵視的陣營之中。對自由主義最早的攻擊之一就是稱其為“宗教政治異端”,這為后來幾百年的爭論定下了基調(diào)。時至今日,自由主義仍然要在無休止的指控面前為自己辯護,這些指控稱自由主義是非宗教化和不道德的。
自由主義者自視為道德改良者,這不意味著他們就沒有罪過。近期有大量著作揭露了自由主義的陰暗面。學者們揭示了許多自由主義者內(nèi)心的精英主義、性別主義、種族主義和帝國主義思想。人們不禁要問,一個致力于平等權利的意識形態(tài)為何會支持這些邪惡的行徑?我當然不否認自由主義有比較丑惡的一面,但是我會將自由主義的思想置于當時的語境中,講述一段更加微妙和復雜的歷史。
本書自然不可能無所不包。盡管我會提到世界各地的自由主義,我的論述重點將是法國、德國、英國和美國。這個選擇在一些人看來可能是隨意和局限性太強的。當然,其他國家對自由主義的歷史也有所貢獻,但是我確信自由主義誕生于歐洲,并由此向外擴散。更具體地說,自由主義源于法國大革命,之后無論擴散到哪里,自由主義都與法國的政治發(fā)展保持密切聯(lián)系并深受其影響。
開篇的一章講述自由主義的史前史。在始于古羅馬政治家西塞羅,終于法國貴族拉法耶特侯爵(Marquis de Lafayette) 的第一章里,我將解釋“自由主義”這個詞出現(xiàn)之前,自由(liberal)作為形容詞對應慷慨(liberality)這一名詞時是什么意思。“自由”一詞的這段上古史很值得了解,因為在此后的數(shù)百年中,凡是號稱自由主義者的人都會認同這一古老而具有道德意味的理想,詞典也一直沿用這種對“自由”的傳統(tǒng)定義。直到20世紀中期,美國哲學家約翰·杜威(John Dewey)仍然堅持認為,自由主義指的是“慷慨和大方,特別是精神和品格上的慷慨和大方”。他說,自由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信條”毫不相干。第一章將講述這個起初指代羅馬公民理想品質(zhì)的單詞是如何被基督教化、民主化、社會化并政治化的,以至于到了18世紀末,人們已經(jīng)用它來形容美國憲法了。
接下來,本書的主要部分將聚焦法國與自由主義交織的歷史中的四個重要事件,即1789年、1830年、1848年和1870年的革命,以及這幾次革命引發(fā)的跨大西洋論戰(zhàn)。自由主義的故事實際上要從第二章講起,這一章講述這個名詞的誕生以及圍繞自由主義的各種爭議。討論的話題包括自由主義與共和主義、殖民主義、自由放任主義(laissez faire)和女權主義的關系,這些都是本書后續(xù)章節(jié)將會展開討論的話題。其中最重要的話題大概是自由主義與宗教之間的緊張關系,這源于法國大革命的激進政治,本章將會詳述。第三章講述從1830年到1848年革命前夕自由主義的演進,重點考察社會主義和保守主義等新型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興起,以及在法國走向另一場大革命的過程中,這些意識形態(tài)如何打擊了自由主義。第四章講述的是:自由主義在1848年的動亂中似乎失敗了,自由主義者是如何應對這種失敗的。他們將幾乎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到家庭、宗教和共濟會等制度的建設上,將其視為一項本質(zhì)上關乎教化和教育的工程。第五章轉(zhuǎn)而討論自由主義治理的話題,重點是拿破侖三世、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威廉·格萊斯頓(William Gladstone)和奧托·馮·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講述他們的領導如何引發(fā)了有關道德、自由主義和民主之間相互關系的新思維!白杂擅裰鳌钡睦砟钭源苏Q生。第六章探討1870年第四次法國革命及其影響,描述了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在建立共和派眼中全世界最自由的教育體系的過程中,與天主教會展開的斗爭。第七章講述一種對社會主義理念較為友好的新自由主義是如何在19世紀末期誕生的,以及另一種“古典的”或者“正統(tǒng)的”自由主義是如何針鋒相對地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新、舊自由主義哪一種才是“真正”的自由主義的問題引發(fā)了一場大論戰(zhàn)。結尾的第八章講述自由主義如何在20世紀初進入美國的政治語匯,并逐漸被視為一種美國特有的思想傳統(tǒng),最終與美國的全球霸權糾纏在一起。全世界的決策者現(xiàn)在都在爭論:美國的自由主義在國內(nèi)外事務中到底指的是什么。在后記中,我將嘗試回答,我們現(xiàn)在為什么會認為自由主義的核心訴求集中在私人權利和個人選擇上。我將討論20世紀中葉自由主義的美國化是如何完全遮蔽了本書中所講述的歷史的,以至于很多人如今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這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