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室后面的花園里,我?guī)透赴芽盏钠に鼟炱饋砹栏。有幾個水袋掛在我手臂上,剩下大部分都底朝天地掛在金屬鉤子上。陽光從它們透明的表面滲進(jìn)來,細(xì)碎如同薄紗。里面的水滴正慢慢變干,終沒有滴到草地上。
“茶師與水和死亡之間有一種特殊的聯(lián)結(jié),”父一邊說,一邊找水袋上的裂縫,“茶離了水就不是茶,茶師離了茶也不再是茶師。茶師活著就是為了侍奉他人,但一生中也有一次機會能以客人的身份參加茶會,那就是在他感知到死亡臨近的時候。他會命令他的繼任者準(zhǔn)備好后的儀式,然后喝下茶水,在茶屋里獨自等待,直到死神壓住他的心臟,讓它停止跳動!
父將皮水袋扔到草坪上,那兒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了。水袋并不是每次都能修好,但它們和其他像樣的塑料用品一樣昂貴,所以我們還是會盡力修一下。
“從來沒有人搞錯過嗎?”我問,“就是他以為自己死亡將至,但其實還沒到時候?”
“咱們家沒有發(fā)生過這種事,”他回答,“我聽說一個大師叫來了兒子,舉行了臨終儀式,儀式結(jié)束后他躺在茶屋的地板上,但是兩天之后,他又自己走回了家。仆人們誤以為是他的鬼魂顯靈,其中一個嚇得心臟病發(fā)作死掉了。茶師所看到的死亡其實是仆人的,而不是自己的。仆人被火化了,而茶師又活了20年。但這種事并不會經(jīng)常發(fā)生!
我拍打著落在我手臂上的馬蠅,但是它很快便嗡嗡地飛走了。防蚊面罩的頭帶很緊,讓我感覺有些癢。但是我知道把它摘下來就會引來更多的小蟲子。
“他們是怎么知道自己死亡將至的?”我問。
“會知道的,”父回答說,“就像知道自己愛著,或者就像在睡夢中發(fā)現(xiàn)另一個房間中的人熟悉,即使從來沒見過這個人的臉!彼麖奈沂掷锬米吡撕髱讉皮水袋,“去茶室的露臺拿兩盞玻璃罩燈,再把它們填滿準(zhǔn)備好。”
我很好奇他要玻璃罩燈做什么,因為現(xiàn)在剛剛下午,在一年中這個季節(jié),懸掛于地平線上的太陽還不會被夜色吞沒。我繞著茶室轉(zhuǎn)了一圈,在長凳的下邊找到了兩個玻璃罩燈。其中一個罩燈的底部有一只螢火蟲在蹣跚,我把它搖到醋栗叢里。螢火蟲很喜歡醋栗,所以我在玻璃罩燈開口上方搖晃著醋栗樹枝,直到兩個燈里都落進(jìn)了一小群迷迷糊糊的螢火蟲。我把頂部蓋子關(guān)上,把玻璃罩燈拿去給父。
他把一個空水袋背到背上。他的表情藏在防蟲面罩后面。我把兩個玻璃罩燈遞給他,但他只拿了其中一個。
“諾莉亞,是時候給你看些東西了,”他說,“跟我來。”
我們穿過房子后面漫延的干涸沼澤,來到山腳下,然后爬上了山坡。路并不長,但是黏稠的汗水讓頭發(fā)黏在了我的頭皮上。當(dāng)我們到了山頂,從那兒開始都是突出的大巖石石塊,我摘下了防蟲面罩。風(fēng)很大,所以馬蠅和蚊蟲沒有房子附近那么多。
碧空如洗,萬里無云。太陽曬得我皮膚緊繃繃的。父停了下來,也許是為了選擇路線。我轉(zhuǎn)身看向身后。在被燒光的草地上裸露的石頭的映襯下,茶師的房子和花園像是一抹漂浮的綠。村里的房子沿山谷底部分布,另一側(cè)聳立著阿勒危瓦拉山。遠(yuǎn)處的山坡后面是灌溉區(qū),在那里有一片深綠色的云杉林若隱若現(xiàn)。沿著這個方向的更遠(yuǎn)處是大海,但即使是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從這里也看不見它。沿著另一個方向可以看到死亡森林里纏結(jié)著緩慢腐爛的樹干。在我童年的時候,那兒偶爾還會長出樺樹,高度不及我的腰,有次我在那里采了滿滿一捧越橘。
沿著巖石堆的邊界有條小路,父朝小路走去。這一側(cè)的山坡上滿是洞穴。我小時候經(jīng)常在這里玩耍。還記得有一次,母發(fā)現(xiàn)我、桑雅還有其他兩三個小孩在扮山鬼玩。她對忘記照看我的父大喊大叫,抓著我的胳膊把我一路拖回家。在那之后,我整整一個月都不能和村子里的孩子一起玩耍。后來,趁母出差的時候,我總是和桑雅一起偷偷溜去山洞。我們扮演尋寶人、冒險家,以及地中海沙漠里的新乾特務(wù)。那里的山洞沒有幾百個也有幾十個,我們盡可能地探索每個洞的秘密。我們尋覓著秘密通道和隱秘寶藏,就是舊書或短故事里那種,但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其他東西,除了又糙又干的石頭。
父停在了一個貓頭形狀的洞口前,什么話也沒說就爬了進(jìn)去。洞口很低,巖石透過褲子薄薄的面料摩擦著我的膝蓋。我沒法把玻璃罩燈和防蚊罩一起帶進(jìn)去。山洞里的空氣涼絲絲的,凝滯不動。玻璃罩燈開始閃爍著微弱的光,因為螢火蟲微黃色的螢光在昏暗中亮了起來。
我認(rèn)出了這個山洞。有年夏天,我和桑雅為這個山洞吵過架,她想把這里作為新乾尋寶探險家總協(xié)會的總部。我覺得這里死角太多,因為山洞的后半部分突然變得低窄。而且我也覺得從家里偷拿吃的到這里實在太遠(yuǎn)。后,我們選了一個離家更近,而且更小的山洞。
我父朝著山洞的深處爬去。我看見他停下來,把手按進(jìn)山墻——至少我看起來是那樣——我還看到他胳膊的動作。他頭頂?shù)膸r石發(fā)出低沉的嘎吱聲,打開了一個黑漆漆的洞。那邊的山洞低矮,父坐起來的時候,他的頭已經(jīng)碰到了洞口。他拿著燈,順勢鉆進(jìn)去。他從洞口看著我的時候,我才看到他的臉。
“你要來嗎?”他說。
我爬進(jìn)山洞里面,摸到我剛才看見他打開機關(guān)的那堵山墻。在玻璃罩燈搖曳的光芒下,我只能看到粗糙的巖石。但是稍后我的手指摸到一個窄窄的像架子一樣的結(jié)構(gòu),架子后面有一個寬寬的裂縫,我在里面找到隱藏的小操縱桿。而巖石形成的樣子讓這個裂縫幾乎看不出來。
“我以后會解釋這些都是干什么的,”父說,“現(xiàn)在你先過來。”
我跟著他穿過洞口。
山洞上面還有一個山洞,或者說是一個看起來好像突然鉆到山里面的隧道。在洞口的正上方頂上,有一個金屬的水管,旁邊有個大鉤子。我看不出這是做什么用的。墻上有兩個操縱桿。父拉動其中一個,洞口關(guān)上了。在隧道的漆黑中,玻璃罩燈的光亮變得明亮起來。父脫掉他的防蟲面罩,和他一直背著的皮水袋一起放在地上。
“你可以把你的面罩放這兒,”他說,“后面你不會用到它!
隧道向著山的內(nèi)部傾斜下去。我注意到金屬水管沿著隧道延伸。沒有空間讓我挺直背走路,父的頭時不時蹭著洞頂。腳底的巖石卻出奇地平整。玻璃罩燈的光嵌進(jìn)父夾克外套背面的褶皺,而墻上的凹陷處是深深的黑暗。我聽著腳下土地的沉默,與山洞外的安靜不同,這里的更加濃厚,更加凝重。然后我慢慢辨認(rèn)出一種延伸的、變化的聲音,熟悉而又陌生。我從未聽見它自由流淌,受自身動力和意志的驅(qū)動。它就像雨打在窗戶上的聲音,或者像洗澡水倒在松樹根的聲音,但是這個聲音并不溫順或者尖細(xì),并沒有被人為的界限所束縛。它包圍著我,將我拉入懷,直到它像洞墻和黑暗一樣近在咫尺。
父停下來。借著玻璃罩燈的光,我看見我們到了隧道和另一個山洞入口。這聲音大聲地敲擊著。他轉(zhuǎn)過來看著我。螢火蟲的光在他的臉上蕩漾,就像在水面上一樣,黑暗在他身后歌唱。我期待他說點兒什么,但是他只是轉(zhuǎn)過去背對我,然后穿過了洞口。我跟著過去了。
我試著看向前面,但是玻璃罩燈的光暈照不太遠(yuǎn),我只聽見黑暗中的一陣轟隆聲。它就像一個大鐵鍋底部燒開水時的呼嘯聲,更像一千一萬個大鐵鍋里水沸騰的聲音,這時,茶師知道是把鐵鍋從火上拿下來的時候了,要不水就會變成蒸汽,消失在空氣中,再也找不回來。我感到臉上有什么東西涼涼濕濕的。然后我們往下走了幾步,螢火蟲的光終于照亮聲音的來源之處,我次看見一眼隱藏的泉水。
水從巖石里面奔涌而出,像細(xì)線,像繩索,閃著一串串的光,匯集成一片一片,擊碎洞底池塘的水面。它繞過巖石,打著旋渦,轉(zhuǎn)著圈,攪拌著,舞動著,然后再徑直流走。流動的力量使水的表面略有起伏。一股細(xì)流從池塘流向石架,就是我們剛才穿過的那個洞口,然后消失在地下。我能看見水面上方的石墻上好像有一個白色的痕跡,更遠(yuǎn)處的墻上有另一個操縱桿。父催促我到水池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