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 18151882）作為一位偉大文學(xué)家的地位，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時而受褒揚，時而遭貶抑，這不僅在英國文學(xué)史上沒有先例，即便在世界文壇上，也是不多見的，這一現(xiàn)象頗值得讀者們玩味。
倘若把有志者的奮斗與成功，比作在茫茫大海上揮槳行舟，靠臂力、勇氣和毅力劃到彼岸，那么安東尼特羅洛普正是這樣一位當(dāng)之無愧的有志者。他甫一投身文學(xué)就押上了大賭注。一八四三年至一八五年間，他利用業(yè)余時間，以愛爾蘭為背景寫了三部小說和一個劇本，近二百萬字的寫作均告失敗。他的第二部小說《凱利一家和奧凱利一家》出版后，僅僅印行了一百五十本，他的經(jīng)濟損失為六十三英鎊十先令一個半便士。不僅如此，他的出版商還毫不客氣地告訴他說：讀者顯然不喜歡什么愛爾蘭問題。你得不到半句鼓勵你繼續(xù)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話。這話說得相當(dāng)不客氣，甚至有點蓄意傷人，但說出了實情。當(dāng)時的愛爾蘭不過是《英國佬的另一個島》①，堂堂的日不落帝國的文壇，怎會屈尊對區(qū)區(qū)的愛爾蘭問題感興趣呢？
一八五五年，他的《巴徹斯特養(yǎng)老院》一書出版，一炮打響，從一八五五年到一八八二年他去世為止，這二十七年中他的代表作品有： 六部巴塞特郡紀事系列小說《巴徹斯特養(yǎng)老院》（1855）、《巴徹斯特大教堂》（1857）、《索恩醫(yī)生》（1858）、《弗雷姆利牧師住宅》（1861）、《阿林頓的小莊園》（1864）和《巴塞特的后紀事》（1867），以及另一組系列政治小說《你能原諒她嗎？》（1864）、《菲尼斯芬恩》（1867）、《尤絲塔斯的鉆石》（1870）、《菲尼斯回來》（1871）、《首相》（1874）和《勛爵的子女》（1876），另外還寫有《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1875）等獨立名著。算上早期的三部，特羅洛普一生共寫了四十七部長篇小說，外加短篇、傳記、游記、特寫等十六部，成為當(dāng)時英國文壇上的大紅人，與他同時代的狄更斯、薩克雷、喬治艾略特等文學(xué)大家并駕齊驅(qū)，甚至他往往還處于一馬當(dāng)先的地位，共同成就了英國十九世紀小說的創(chuàng)作高潮。喬治艾略特當(dāng)時曾感嘆說：要是沒有特羅洛普的啟發(fā)，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會為《米德爾馬契》做出那么廣泛的計劃，或者竟會通過所有的情節(jié)發(fā)展堅持把它寫完。特羅洛普當(dāng)時在英國文壇上的影響之大，由此可見一斑。他走紅的時候，一部作品的收入高達三千英鎊；到他去世之前，他靠寫作得到的收入累計七萬多英鎊！一位研究特羅洛普的學(xué)者曾說，這筆錢放在今天，至少不下數(shù)千萬英鎊。英國著名作家蕭伯納的一個劇本名，內(nèi)容涉及愛爾蘭在大英帝國版圖上的地位問題。
在特羅洛普去世的第二年，他寫的《自傳》出版了。在這部實話實說并不乏自豪的自傳中，他把自己孜孜于創(chuàng)作的情況公布于世，其中主要的寫作時間在早餐前，他基本上能寫出兩千五百個單詞；他聲明，文學(xué)創(chuàng)作沒有什么靈感一說，它和其他營生一樣，是賺錢糊口的手段而已。一些文學(xué)批評家也許早已對特羅洛普竟然每年平均出版兩三本大書感到迷惑，這下可算找到了答案，因此機械的寫作、一個文字匠、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社會生活的記錄者而已等等惡評紛至沓來！這點，加之英國文學(xué)本身發(fā)展的一些原因，使得特羅洛普的文學(xué)聲譽一時沉落下來。特羅洛普的文學(xué)地位在英國文壇跌落了近半個世紀之后，英美年輕一代的批評家，勇敢地承認了文學(xué)批評界對待特羅洛普的偏見和不公，并重新評價這位文學(xué)巨匠。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特羅洛普的文學(xué)地位不僅迅即回升到他生前的高度，甚至被抬高到了他的同輩作家狄更斯和薩克雷之上。特羅洛普是否當(dāng)?shù)闷疬@個贊譽，我們先不必深究，不過他永遠躋身于世界文學(xué)大家之列的兩大法寶是無人可比的： 一是他的多產(chǎn)；二是他的作品質(zhì)量穩(wěn)而高。后者尤其難能可貴。牛津大學(xué)編選的一套舉世公認的世界古典名著叢書收入了二十多種特羅洛普的小說，英國作家至今沒有第二人能夠享有這一殊榮！英美評論家?guī)资�年來對特羅洛普重新評價，對他的四十七部小說均有專著，卻難以確認到底哪部小說是他的代表作，由此可見他的小說平均值之高。
二
然而，在特羅洛普本人心目中，他一直有自己的代表作，這就是他的長篇巨著《巴塞特的后紀事》（以下簡稱《后紀事》）�！逗蠹o事》出版后七年，他仍然公開承認我寫過的好的長篇小說是《巴塞特的后紀事》，后來他又兩次在他的《自傳》中評價《后紀事》：從總體上看，我認為這部小說是我寫出來的好的小說，在下一個世紀還將作為英國散文小說作家而聞名于世的人物中，我不認為我的名字可能會留在其中；但是如果我的名字留在他們之間，那這一成功的持久性也許取決于普蘭塔吉尼特帕利澤、格倫康格夫人（《首相》中的男女主人公）和牧師克勞利先生（《后紀事》中的男主人公）的特征。
特羅洛普對《后紀事》念念不忘，給予肯定，那它究竟是怎么樣的一部小說呢？他到底寫了些什么？克勞利先生是個什么人物？它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又是如何構(gòu)成的？
索姆斯先生，勒夫頓勛爵的代理人，丟了一個裝有二十鎊支票的皮夾子，相信自己丟在了克勞利先生的住宅。后來，克勞利先生把這張支票兌出來，還了他欠的幾筆催逼到門上的賬。在對證他從哪里得到這張支票時，他次說它是索姆斯先生付給他的教俸。這個聲明是錯誤的。第二次他說這張支票是阿拉賓教長的饋贈，但是這個說法又被當(dāng)時正在耶路撒冷朝圣的阿拉賓教長在信中否認了。地方治安官對此事審理后，克勞利先生被交付即將到來的巡回審判接受判決，并被暫時保釋出來。后來，克勞利先生因這個案子受到主教妻子普勞迪太太的迫害，被迫辭去教職。在克勞利先生遭受不幸時，副主教格蘭特利的兒子格蘭特利少校和他的女兒格雷絲陷入熱戀之中，并堅持要同格雷絲訂婚，但遭到了副主教的強烈反對，父子為此發(fā)生齟齬。就在巡回審判即將開庭時，這張支票的秘密被揭開： 它是阿拉賓太太臨時裝進阿拉賓教長送給克勞利先生的那個信封里的，但教長不清楚這一事實。這張支票原來是一個仆人從索姆斯手中偷走，作為應(yīng)付阿拉賓太太的租金給了她�？藙诶�先生的清白得到澄清，委以新的教職。他的女兒格雷絲和格蘭特利少校喜結(jié)良緣。
與這一條主線同時鋪開的另一條線索，寫的是： 布勞頓先生在商業(yè)區(qū)靠倒賣股票和放高利貸發(fā)了橫財，成為新的暴發(fā)戶。他的妻子靠這一財力過著一種無所事事的飽食終日的生活。布勞頓先生在商業(yè)區(qū)的生意不順手，伙伴之間互相計算，因此整天借酒消愁。布勞頓太太則因夫妻沒有愛情，生活乏味，精神空虛，借畫家達爾林普爾先生在她家作畫，和畫家打情罵俏，但畫家只是在和她逢場作戲，真心愛的是他的模特兒范西弗小姐。后來，布勞頓先生因為面臨破產(chǎn)而開槍自殺，布勞頓太太在丈夫尸骨未寒時卻和一直算計丈夫的那個伙伴馬塞爾波羅逃往國外，結(jié)為夫妻。畫家達爾林普爾和他的模特兒范西弗小姐終成眷屬。
三
一個以拯救眾生靈魂為職業(yè)的教區(qū)牧師，自己卻偷了一張支票，犯了偷盜罪，這則消息會引起什么反響是可想而知的。世人不僅要對這件事的真相紛紛猜測，而且更要對犯罪的人的道德和為人品頭論足，重新估量；法律要過問案情，宗教要清除罪孽；周圍的人用什么眼光和思想看待犯罪的人，犯罪的人又用什么眼光和思想對待周圍的環(huán)境……各種事件的進展，本地區(qū)的輿論的轉(zhuǎn)變，他同主教府邸及其使者表面上的抵觸，還有他孤獨的內(nèi)心斗爭，錯綜復(fù)雜地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種比特羅洛普一般寫作更具懸念的敘述。的確，這點無疑是這部小說的一個重要的成功方面，但是特羅洛普在他的《自傳》中卻不完全這樣認為： 我對情節(jié)的發(fā)展從來沒有感到滿意過，這一情節(jié)包括一張支票的丟失、對偷它的牧師起訴以及牧師本人對那張支票如何到了手里的曖昧態(tài)度。我一點不能使自己相信，即使像克勞利先生這樣一個人，竟會忘記他是怎么得到它的；那個一心想提供幫助的慷慨的朋友提供這些幫助，也不會通過第三者來支付那張支票。我承認這樣的不足之處同時還承認，一個情節(jié)所要求交代清楚的各種錯綜復(fù)雜的因素，我也沒有能夠?qū)懙檬�分成功，令人信服。但是雖然承認這些不足，我卻認為我以很高的準確度和靈敏性描寫出那個不幸之人的頭腦。我覺得，克勞利先生的自尊心、謙卑的為人、自身的弱點、凜然的正氣和激烈的偏見，是描寫入微的，描寫充分的。特羅洛普這番話有相當(dāng)?shù)闹t辭，但他所強調(diào)的東西是往往會被人忽略的： 通過表面事物，刻畫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事實上，我們順著小說的情節(jié)看下去，感興趣、為之所動的，也是克勞利先生的內(nèi)心世界。他是一個具有狂熱的為宗教獻身精神的牧師。為了醫(yī)治教民靈魂，發(fā)揚耶穌光輝，他在本職工作上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把教區(qū)工作做得頭頭是道，把書教得一絲不茍，經(jīng)常到貧窮的教民中發(fā)揚基督精神。他恪盡職守換來的卻是一年一百三十鎊的教俸，不能養(yǎng)家糊口，負債累累，但是如果不是那二十鎊把他從與世隔絕的生活中拉出來，也許他就要這么一輩子過下去了。支票事件把他推進了那個人心難測的社會的大漩渦中，照理說他應(yīng)該想方設(shè)法使盡一切手段，哪怕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從這個大漩渦中掙脫出來。但是當(dāng)親人好友勸他請來一名律師為他出庭辯護，盡快擺脫這一案子時，他卻打著沒有錢雇用律師的借口，斷然拒絕，而且找到了振振有詞的理由： 我不要任何向我提出來擋住正義的事業(yè)或欺騙陪審團的建議。我在許多法院待過，知道那些受聘的先生們的工作是什么……我對自己的清白，或我自己的罪過，都沒有什么話可說。但是我必須說，如果我，一個清白的人，被投進大牢，冠以莫須有的罪名，而這只是因為我沒有錢買通一個律師為我說話，那么這個國家的法律就配不上我們習(xí)慣對它抱有的尊敬。
如果我是有罪的，那么我將不會罪上加罪，讓任何人做明或反駁真理。不管他的話有多么豐富的內(nèi)涵和哲理，對法律的缺陷的攻擊多么切中要害，但從表面上看，他是和他所處社會的主要支柱之一法律，發(fā)生了強烈的抵觸。這樣的行為在正常人眼里是荒唐的、怪誕的、病態(tài)的、不負責(zé)任的，連他親近的人都認定他腦子出了毛病，這是極其可悲的。悲劇在于他的頭腦實際上是非常健全和清醒的。克勞利先生戰(zhàn)勝加害于他的不可一世的普勞迪太太，其中很重要的手段不是他腦子里關(guān)于法律的博學(xué)知識嗎？他一方面拒絕聘用律師，另一方面不是不辭勞頓跑到倫敦求助于大律師圖古德先生，并直言他不相信周圍的人嗎？任何生命的存亡都首先取決于它周圍的環(huán)境�？藙诶�先生的悲劇就在于周圍的世界不理解他，卻硬要來理解他，并逼著他去理解周圍的世界。這樣一來，理解與不理解這一矛盾就愈演愈烈，那么悲劇成分愈來愈多就是必然的了。
如果周圍世界如何想這件事是小說的主題，那么克勞利先生如何想周圍世界則應(yīng)該是這個主題的主題。周圍世界不理解他，他卻理解周圍世界。他密切甚至敏感地觀察著周圍世界如何想這件事。從學(xué)校的孩子們的目光，制磚工人的語言，到他妻子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至于外界人士，那就更在他的視野范圍之內(nèi)。表面上他似乎我行我素，而事實上他的一言一行無不受著周圍世界如何想這件事的約束。他拒絕聘請當(dāng)?shù)芈蓭�，那是因為他相信有比他們更高明的律師能調(diào)查清楚他是否犯了偷盜罪，所以他才有不為人理解的倫敦之行。他敢蔑視主教妻子普勞迪太太這個巴徹斯特宗教界炙手可熱的女人，那是因為他心里很清楚他的過錯還不到觸犯宗教法律的程度。所以他才拒絕讓出他的布道壇。但是他看出來世人對他的看法在變化，周圍的輿論在變化。他看出來他的同胞從不相信他會行竊轉(zhuǎn)化成相信他由于債主催逼便一時糊涂犯了偷盜罪。這讓他受不了：一個偷過錢的人很難為人師表，教育別人不去行竊。因此，當(dāng)以坦佩斯特博士為首組成的牧師委員會對他的犯罪進行調(diào)查時，他認為周圍世界的輿論變了風(fēng)向。這在他的內(nèi)心世界引起了強烈的震動，他像個鐵面無私的法官，在對自己的良心從頭審視，量刑判罪。他首先肯定自己的清白： 他腦子里從來沒有想到過行竊，他心中從來沒有偷盜的欲望。這樣的辯白只能在心里說給自己聽，這樣的證據(jù)沒法拿到法庭上，這樣的證詞沒法為世人接受。即使這樣，他還忘不了為自己鳴不平： 然而，對他如此狂熱地完成的工作，他效力的教會卻付給他如此令人心酸的微薄薪水，雖然能使他的生活和靈魂不分家，卻不能保障理性，或者理性的碎片，一次次在混亂中從他身上跑開。正因為如此，這件滅頂之災(zāi)才降到了他頭上��！如果真有法官在法庭上對他的良心審判，這是何等鏗鏘有力、不可辯駁的證詞��！它不僅說出了民以食為天的深刻道理，為乞丐行竊找到了犯罪的總根源，而且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宗教界貧富懸殊的可怕現(xiàn)象。在貧困面前，他的理性成了若即若離的東西，他不禁嘆道： 啊，比霍亂病還壞。一個人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他就是行尸走肉了。因此他毅然決定： 我要在我聽到的輿論前低頭服輸，自己剝奪自己的權(quán)利�？藙诶�先生坐在暴風(fēng)雨中，就是這樣在洗刷他自己的良心的。這是觸目驚心的一幕戲，讀著這樣的篇章，使人不禁會聯(lián)想到莎士比亞《李爾王》一劇中那個在暴風(fēng)雨里呼天喊地的李爾王。但是特羅洛普并沒有就此中止對克勞利先生的內(nèi)心世界的刻畫。他回到家中跟女兒讀古詩時，又借古喻今，從古人身上找到了自身的不幸： 那位強壯的失明人兒的腦子指失明后的彌爾頓。，對那種他受到的傷害一定會是十分敏感的！那種無能為力的現(xiàn)實，和他的力量攪在一起，或者更確切地講，是無能為力的現(xiàn)實和對昔日的力量和抱負的記憶攪在一起，才是這種悲劇的根本所在！由此，他又想到了英國偉大詩人彌爾頓的著名長詩《力士參孫》中的那個大力士，在迦薩和奴隸推磨，為了更加深刻地理解克勞利先生為參孫悲嘆的真實含義，這里不妨再多引用一些這句話的上下文： 為什么當(dāng)初我要按嚴格規(guī)程
學(xué)習(xí)磨煉，準備做一個獻身
于神的人，為偉大的事業(yè)而斗爭，
如果我注定要這樣了此一生
被人出賣了，拘禁了，剜瞎了眼睛，
在敵人的嘲弄下，用天賜的臂力
每日扛著重枷給他們推磨？
光榮的體力呀，竟用來做畜牲的苦工，
連賣身的奴隸都不如！還在說什么
要從非力士枷鎖中解放以色列？
誰現(xiàn)在要找這一位偉大的解放者，
會發(fā)現(xiàn)他瞎了，在迦薩和奴隸推磨，
連自己還都不免于敵人的枷鎖！引自彌爾頓的長詩《力士參孫》。特羅洛普筆下的窮牧師克勞利先生，是一只勇猛地向社會申訴不平的困獸，還是一只縮頭縮腦任人宰割的籠鳥？他具有的是一個理智、健全、豐富和高貴的頭腦，還是一副明哲保身、不負責(zé)任和瘋瘋癲癲的神經(jīng)？這是不言而喻的。通過克勞利這一人物形象，我們看到了他那個社會的現(xiàn)實與變遷；看到了人在那個社會的存在價值和意識；看到了社會受到不公正對待后內(nèi)心世界的陰影；但是，特羅洛普如此虔誠、熾熱、苦心孤詣和別出心裁地塑造、肯定和贊揚這個人物形象，恐怕首先要闡明的是人的信仰、道德、情操和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幫助和愛這些精神力量，在任何一種社會里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以下不妨從另一條線索進一步闡述這點。
四
另一條線索的主人公布勞頓這個人物，在讀者看過《后紀事》后，對他產(chǎn)生的印象不一定很深。特羅洛普事實上在他身上費的筆墨也不多。這不能說成是特羅洛普不熟悉這種生活，不善于刻畫這種滿身銅臭味的生意人。特羅洛普是地地道道的倫敦人，對這種人不會沒有深入的了解。把布勞頓這個人形象寫成模糊不清卻令人難忘的影子似的人物，這可能是特羅洛普的一番苦心。這條次要的線索總共用了不過二十萬字，卻把大多數(shù)詞句用在描寫、渲染布勞頓所處的那種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氣氛中。這種氣氛可以用十六字來概括： 吃喝玩樂、唯利是圖、渾渾噩噩、爾虞我詐。這種氣氛渲染得十分成功。它不僅表現(xiàn)在布勞頓的妻子在百無聊賴中跟畫家達爾林普爾調(diào)情，而且還表現(xiàn)在布勞頓、馬塞爾波羅和范西弗太太這三個伙伴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甚至克羅斯比到倫敦商業(yè)區(qū)借錢那兩章都是少不得的筆墨。就是在這樣的一種氣氛中布勞頓突然在某一天早上朝他自己的頭上開了一槍，了此一生。這個模糊的生意人這一槍卻又使讀者欲忘掉而不能了。他像影子一樣在那種氣氛中出現(xiàn)，又像影子一樣在那種氣氛中消失。他的暴死沒有在他那個圈子里引起絲毫同情和哀憐，甚至與他同床共寐多年的妻子也沒有流一滴悼念的淚。為他奔喪事的，是那個正直而有良心的畫家達爾林普爾！
和這種氣氛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克勞利先生的生活環(huán)境�？藙诶�先生大禍臨頭時，一個清白人受到不白之冤的特有現(xiàn)象，寫得不勝凄涼，驚心動魄，充滿悲劇色彩。他周圍的環(huán)境中那種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扼殺他存在的條件寫得令人不寒而栗。但是，所幸的是，克勞利先生的環(huán)境是個還殘存著古樸的田園生活的外省社會。這里還有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幫助和愛。闊佬兒勒夫頓夫人出于同情和愛，對克勞利一家伸出援助之手，羅巴茨先生和格蘭特利少校是克勞利先生的保釋人，大律師圖古德先生無償為克勞利一案奔波斡旋，約翰尼埃姆斯為這一案子仗義疏財……如果說這些富人要人為克勞利先生操心是出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那么農(nóng)場工人和制磚工人給予克勞利先生的物質(zhì)和精神的支持，則是十分純潔的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幫助和愛�？藙诶�先生后一次向他的教民布道和告別霍格爾斯托克教區(qū)那個場面，確實有一種催人淚下的效果�？藙诶�先生在活下去，還是不活下去，這才是問題所在的關(guān)鍵時刻，接受了一個老制磚工人天下無難事，只怕頑強人的生活觀，這就更意味深長了。
就是這樣，特羅洛普通過這樣兩個人物對待生命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不僅肯定他要肯定的東西，批評了他要批評的東西，而且留給了讀者許多值得深思的問題。讀者在思考之余，也許不禁會問： 特羅洛普是怎么想到去刻畫克勞利先生這樣一個人的頭腦，而且刻畫得如此細膩？有他本人的痕跡嗎？
五
安東尼特羅洛普一八一五年四月二十日出生在倫敦一個律師家庭。在他的童年時代，他父親的業(yè)務(wù)開始倒退，而他父親卻異想天開，慫恿他的母親去美國做生意，結(jié)果中途敗落，一塌糊涂。不久，這家人的生活便沒有著落了。安東尼十歲被送到溫徹斯特學(xué)習(xí)。他是這樣敘述在該地的學(xué)習(xí)生活的：我個頭大，卻又笨又丑。我一點不懷疑，走到哪里都完全不為人注意。不用說，我穿戴得衣冠不整，邋邋遢遢�？墒�，啊，我幼小心靈的一切煩惱，我記得多么清楚！我是不是應(yīng)該總是孤獨無伴，是不是就不能找到那高等院校塔樓的，從此一勞永逸，我想得是多么多��！
他的小學(xué)同窗威廉格里戈里是這樣描寫小特羅洛普的：他不僅衣著寒酸，不拘小節(jié)，他的學(xué)業(yè)也同樣搞得一塌糊涂。他的各種作業(yè)做得亂七八糟，字跡難辨。這些怪癖造成了一種于他十分不利的偏見，這個可憐的人兒總是沒有伙伴在一起……從哪方面看，他將來都不是個有出息的，在班上總是次的那個部分，因此老師和學(xué)生們都認為他是一塊不可雕刻的頑石。
安東尼沒有考取大學(xué)。在倫敦郵政總局謀得一個職員位置，在瑪麗爾博恩街一所簡陋的寄宿處居住，過了七年凄慘、憂郁、負債累累的日子；他曾因不能如期還債兩次入獄，嘗到了身置鐵窗的痛苦和滋味。他的家庭，用他的話說：所有人都奄奄一息；唯有我母親是個例外，夜復(fù)一夜地服侍那些奄奄一息的人，夜復(fù)一夜地寫小說……他在郵局的工作一點不順利，常常挨上司的訓(xùn)，斥責(zé)他為無用之人；同事們對他也冷眼相看，認定他是令人不愉快的職員。他當(dāng)時絲毫不懷疑這個世界不要他了，深為自己的處境和貧困感到無地自容。用他的話說：貧困使人精神貧乏，使手腳無力，使心靈疼痛而且更常見的是良心呆鈍。
從特羅洛普自己的生活陰影不難看出，他傾注了自己巨大的心血，把他對世人生活中心酸苦辣的體會全部寫進了字里行間，成功地塑造了克勞利先生這個人物形象。這個人物形象的獨到之處在于克勞利先生更加全面體現(xiàn)了特羅洛普作為一個偉大的文學(xué)家的世界觀、道德觀和倫理觀。

一九八七年二○○七年修改二○二○年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