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透深情的青綠江南

——序曹偉明《青綠江南》

趙麗宏

這幾天，讀了曹偉明的散文集《青綠江南》。書中收錄的數(shù)十篇散文，色彩斑斕，拂人心弦，是一本很值得讀，也很耐讀的 書。

讀曹偉明的散文時，我想起了多年前我就散文寫作的要義發(fā)表過的一點看法：寫好散文應(yīng)該具備三個要素：情，知，文。情，就是真情，這是散文的靈魂，沒有真情，便無以為文。知，應(yīng)是智慧和知識，是作者對事物獨立獨到的見解。文，是文采，文體，是作者的有個性的表述方式。能將三者熔為一爐，便能成大器，成大家。不過，要做好談何容易。這三者中，真是最要緊的，真誠，真實，真情，缺了這些，文章不可能動 人。

如果以“情，知，文”來衡量，我以為曹偉明的散文是具備這三個要素 的。

曹偉明這本散文集中，最打動我的，是他寫江南故鄉(xiāng)的那些深情篇章。我本以為曹偉明是上海青浦人，讀他的散文，才知道他是浙江寧波人。他在文章中多次寫道：“小時候，我在浙江河姆渡畔的古鎮(zhèn)生活”，“外婆家在浙江河姆渡古文化遺址邊的陸埠鎮(zhèn)上”。十六歲時，他去青浦農(nóng)村插隊落戶，青浦，應(yīng)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在他的散文中，河姆渡畔的古鎮(zhèn)和青浦的風(fēng)土人情，如水乳交融般融合在一起。他寫青浦時，情不自禁會聯(lián)想到浙東故鄉(xiāng)。他文章中寫到的蠶豆、毛豆、竹園、銀杏樹、油菜花、水紅菱、穿鰷魚、河埠頭、纜船石、石板路、老戲臺、古鎮(zhèn)水弄堂，這些淀山湖畔的風(fēng)物天籟，都會使他聯(lián)想起故鄉(xiāng)的風(fēng)景，想起童年的生活。生養(yǎng)他的浙東古鎮(zhèn)，和他長期生活工作的青浦水鄉(xiāng)，在他的散文中自然地互相纏繞，交織成一體，連綴成如詩如畫的江南，也連綴出一個文人豐富多彩的人生。而連綴故鄉(xiāng)古鎮(zhèn)和青浦的那條紐帶，就是作者真摯深厚的感 情。

曹偉明寫童年寫故鄉(xiāng)的散文中，有一個讓人感動的主角人物：外婆。所有的童年記憶，衣食住行，幾乎都和外婆有關(guān)。年夜飯，甜面醬，咸齏菜，野菜，楊梅，山芋，螺螄，米酒，塌餅，缸甏，藍印花布，布鞋，童謠，屋檐下的燕子，童年生活中那些難忘的事物和場景，都是和外婆連在一起的。關(guān)于外婆的記憶，有畫面，有聲音，還有香 味。

且看外婆的身影：我小時候，外婆每天的晨起，總是從“頭”做起的。外婆早晨起床的功課就是梳頭，她手中一把巴掌大小的牛角梳子，讓烏黑的絲絲縷縷的長發(fā)，從那流蘇狀的梳子中吐露出來。她自信且嫻熟地將頭發(fā)向后腦梳理，用牛皮筋帶勒緊，配上一個她精心編織的小網(wǎng)兜，將頭發(fā)精細地盤好，小心翼翼地塞進去。于是，一道美麗的發(fā)髻風(fēng)景，便呈現(xiàn)在她的頭 上……

且看外婆做的“松花金團”：青金團是純天然的，“青”是艾草的嫩頭；“金”是松樹的花粉，“團”是帶有各種“福祿壽禧”和“梅蘭竹菊”等美麗圖案的糕餅，在大紅的木盤里，它們淡黃中透著綠意，粉嘟嘟的，給我以無盡的誘惑，那是外婆讓人不忍下口的精致手工藝 品。

外婆，是生活中一個慈祥親切的長輩，也是記憶中無數(shù)深摯動人的親情象征。正如作者所言：歲月是把織布的梭子，它梭走了歲月時光，卻梭不走那些美好的記 憶。

曹偉明的散文，不僅以真情感人，也以他獨特的眼光和見識，讓人讀后有所得益和感悟。這就是我說的寫好散文應(yīng)具備的第二個要素：知。這本集子中的不少篇章，有對歷史文化的反思，對人性的追問和思考，文字中不時傳達著作者不同于他人的見地和哲 思。

譬如《鄉(xiāng)野春韭綠》，寫的是韭菜，卻不是簡單的詠物，文章的眼界和意蘊，包羅萬象，集人生經(jīng)歷、自然景象、歷史情懷和人文思考于一爐。文章的引子：“我是在曹雪芹描繪的‘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的季節(jié)，去青浦農(nóng)村插隊落戶的”。然后不慌不忙，娓娓道來，從田野里的韭菜，寫到飯桌上的韭菜，再到字面上的韭菜，引出韭菜的歷史和傳說，引典居然遠溯《山海經(jīng)》《詩經(jīng)》《本草綱目》，還有民間故事，杜甫的詩篇，最后又回到自己生活的土壤，介紹韭菜如何生長，如何經(jīng)過烹調(diào)成為桌上佳肴�！熬虏�，既有‘平易近人’的文氣，也有‘潑辣張揚’的野氣，在凜冽的嚴寒冬天，它可以靜靜地躺在皚皚的白雪之下，積蓄著生命的力量，當春姑娘乍到，冰凍初解時，它往往爭先覺醒，熱情擁抱大地，緩緩?fù)戮G。那稚嫩的韭菜葉子，由翠綠轉(zhuǎn)為墨黑，精神抖擻地舒展著自己的身子，郁郁蔥蔥，迎接著一場又一場春夏秋冬的生命盛事�！蔽恼聦懙阶詈�，又請杜甫出場，用詩引出杜甫和書法家楊凝，想象他們當年如何因韭菜而引發(fā)詩興，杜甫有“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的佳句，楊凝則寫出書法名作《韭花 貼》。

這本散文題材很豐富，除了作者熟悉的江南，還寫到天南海北很多風(fēng)景名勝，涉及很多領(lǐng)域。讀這些文章，不僅可以領(lǐng)略豐富多樣的世間萬象，也可以看到作者的見識和智 慧。

至于我說的散文三要素中的“文”，曹偉明也做得很好。他的散文，講究謀篇布局，文字也清新典雅，別有一功。我在前面引述了不少他的散文片斷，這些文字，都可以引證我的看法。這本散文集中有一篇寫藍印花布的文章，《素風(fēng)逸韻的藍印花布》，我讀來很有共鳴。我熟悉藍印花布，也寫過和藍印花布有關(guān)的文字，但是讀這篇散文時，還是有一種新鮮感，不僅是因為文中流露的真情實感，也不僅是因為作者對藍印花布前世今生的生動介紹，也是因為作品的文字魅力。我想引用這篇散文的片斷，作為這篇序文的結(jié)尾，讀者可以從中窺見優(yōu)雅的文字之 美：

“農(nóng)家的房前屋后晾曬著一排排經(jīng)過浸染的藍印花布，那從天而降的藍底白花、白底藍花窄幅土布，如經(jīng)幡舞動，如海水飛瀑，仿佛是天之云彩，海之波濤，讓人驚訝，讓人陶醉。當人們撫摸那飄逸的藍印花布肌理，在經(jīng)緯交錯的紋脈中，可以感覺到江南詩性的氣息和植物芬芳的氣 韻。”

（作者系中國著名作家、散文家、詩 人）

2023年1月28日于四步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