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唐僧肉
　　食唐僧肉可致長生是一個謠言， 它的流布揭示了人性的弱點
　　在《西游記》中，唐僧肉具有神奇的功能，就是能夠使吃此肉者 (即使是那么一小塊兒）長生不老。其實，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謠言， 而不少覬覦者，為此殫精竭慮，費盡心、血，在所不惜，無怨無悔，甚至最 終把性命樹荅上了！就局外人看來，可憐可嘆，弓丨人深思。
　　唐僧肉并不是一開始就能使人長生不老，此處《西游記》中的 “人”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包括各種妖魔精怪，這些妖魔精怪也往往自 稱為人，我們?nèi)肃l(xiāng)隨俗，尊重他們的意愿，也以人來稱呼他們。離開 長安沒多久，在大唐邊界上取經(jīng)僧三人全部落人白虎精寅將軍設(shè)置的 陷阱（第十三回）。寅將軍決定拿唐僧的兩名隨從設(shè)宴招待特處士、熊 山君，并沒有動唐僧一根毫毛。這有點奇怪：唐僧的體貌特征非常明 顯，是個蜘蛛精所謂的白胖和尚（第七十三回），站在寅將軍們的立場 上看，唐僧肉比兩個隨從的應(yīng)該肥嫩鮮美一些。但他為何不先從唐僧下 口？也許他有著《圍城》里所謂的吃東西老是先吃不太好的而把好的留 在后面的生活習(xí)慣。僅此而已。就是說，寅將軍們并不認(rèn)為唐僧肉和兩 個隨從的肉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他們并不認(rèn)為唐僧肉具有使人長生不老的 功能。否則，舍唐僧而不取的做法就沒法解釋。
　　在黃風(fēng)嶺，唐僧被巡山的虎先鋒擒人黃風(fēng)洞，獻(xiàn)給黃風(fēng)怪，聊表一 餐之敬。黃風(fēng)怪說：“我聞得前者有人傳說：三藏法師乃大唐奉旨意取經(jīng) 的神僧”后來，因為孫悟空找上門來，黃風(fēng)怪又抱怨虎先鋒：我教你
　　去巡山，只該拿些山牛、野麁、肥鹿、胡羊，怎么拿那唐僧來，卻惹他 那徒弟來此鬧吵，怎生區(qū)處（第二十回）？可見，大王和先鋒也只是把 唐僧當(dāng)做尋常的獵物看待，唐僧肉并沒有長生不老的功能。要知道，黃 風(fēng)怪對此是比較有發(fā)言權(quán)的。他本是靈山腳下的得道老鼠，因為偷了琉 璃盞內(nèi)的清油，燈火昏暗，恐怕金剛拿他，故此走了，沒想到卻在此處 成精作怪（第二十一回）。而唐僧本是如來佛的二徒弟，這個得道老鼠 整天在靈山腳下混，是西漂一族的，對西天上層人事，如唐僧的底細(xì)應(yīng) 該有所了解。所以，我們可以說，唐僧肉一開始根本沒有使人長生不老 的功能，而且也沒有任何人相信。
　　但到五莊觀之后，情況就變得復(fù)雜了。因為唐僧在這里參加人參 果會，吃了一顆人參果，這果子，吃一個活四萬七千年。書中說得很明 白：與會者“自今會服人參果，盡是長生不老仙”唐僧則“有緣吃得 草還丹，長壽苦捱妖怪難”（第二十六回）。就是說，唐僧此后就長生不 老了，精確地說，應(yīng)該能活四萬七千歲丨但這不是說唐僧肉具有長生不 老的功效。因為，參加這次人參果會的，除唐僧外，還有觀音菩薩、福 壽祿三星、悟空、八戒、沙僧和主人鎮(zhèn)元大仙，他們都各吃了一個人參 果，而且悟空、八戒、沙僧以前還各偷吃過一個。五莊觀里的眾弟子則 分吃了一個人參果；清風(fēng)、明月兩個道童曾一家吃過一個。如果說，唐 僧肉因此具有長生功效，那么，所有吃過人參果的人都應(yīng)該具有這個功 效。其實不然，所以，唐僧吃了人參果后，自己雖長生不老，但唐僧肉 并無使別人長生不老的功效。
　　唐僧雖得長生，卻并未超凡脫俗。悟空說他師父未超三界外，現(xiàn)在 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濁骨（第七十七回）！所以在鎮(zhèn)海寺投宿，唐僧 半夜起來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次日就不免頭懸眼脹，渾身皮骨皆疼， 身上有些發(fā)熱，病了三天；大領(lǐng)導(dǎo)自說是傷風(fēng)重疾，今日出了汗，才略 好些（第八十一、八十二回）。真是身體虛弱。唐僧最后歷盡艱難，踏 上靈山，坐著無底船，從凌云渡過去，只見上溜頭泱下一個死尸。長老 見了大驚，行者笑道：“師父莫怕，那個原來是你！”那撐船的佛祖打著 號子也說：“那是你丨可賀可賀！”至此，唐僧才蛻卻胎胞骨肉身，脫了
　　凡胎。這樣一個漂去的死尸、骨肉身、凡胎，豈有長生功效（第九十八 回）？丨明人黃星周在唐僧吃人參果一回，批云：“唐僧長生從此始，然 西方妖魔想吃唐僧亦從此始。” a他這個說法還是準(zhǔn)確的。
　　第一個認(rèn)為唐僧肉具有長生不老功效，千方百計要吃唐僧肉的是白 骨精。她自言自語：“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 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第二十七回）。 唐僧是金蟬子化身，觀音菩薩在往長安選取取經(jīng)人時曾說過（第十二 回）。鎮(zhèn)元大仙也對徒弟們說，那和尚乃金蟬子轉(zhuǎn)生，西方圣老如來佛 第二個徒弟（第二十四回）。觀音菩薩是佛家系統(tǒng)內(nèi)的重要人物，知道 唐僧是金蟬子化身，自然應(yīng)該；鎮(zhèn)元大仙是道家重鎮(zhèn)，和佛家上層有密 切交往，了解唐僧身世，也不奇怪。由此，唐僧是金蟬子化身的說法傳 布人間，白骨精知道了，也很正常；奇怪的是，她知道唐僧是十世修行 的原體丨個體生命從生到死這一過程，謂之一世；十世修行，就是一個 生靈或精神，在人世間一準(zhǔn)確說是六道，即天道、阿修羅道、人道、 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經(jīng)歷了十次生死。唐僧不但是十世修行， 而且是原體。所謂原體，就是金角大王說的一點元陽未泄（第三十二 回）！說白了就是從來未遺精。關(guān)于唐僧的個人檔案方面的情報，可謂 細(xì)如發(fā)絲，精密人微！
　　這個情報是白骨精聽說的。先不管她是聽誰說的。我們先來分析， 這樣精微的情報有誰知道？西方極樂世界的領(lǐng)導(dǎo)層知道，就是如來佛知 道，觀音菩薩也知道。在《西游記》中，唐僧是如來佛的二弟子，大弟 子是誰，書中沒有明說，但應(yīng)該就是觀音菩薩。唐僧被貶下凡，正是觀 音菩薩親自引送投胎的（第十二回）。所以，我認(rèn)為，唐僧肉具有使人
　　①黃星周點評本：《西游記》，中華書局，2009年，第129頁。
　　長生不老效能的說法，實際上是觀音菩薩那里流傳出來的。因為，白骨 精所住的白骨嶺和唐僧吃人參果的五莊觀毗連——唐僧離開五莊觀西 行，當(dāng)日中午就遇見白骨精——而觀音菩薩是人參果會上的貴賓之一， 所以白骨精才能率先得到這一情報。
　　把這樣一個說法，實際上是一個謠言，歸咎于觀音菩薩，是否無中 生有，過于魯莽滅裂？并不！還有更多更有力的證據(jù)：唐僧到平頂山， 住在這里的金角大王、銀角大王一心要吃唐僧肉，最終被孫悟空打敗， 他們原來是太上老君的兩個童兒。太上老君適時地來找悟空要人，悟空 指責(zé)他縱容家奴為邪，老君說出真相：“此乃海上菩薩問我借了三次，送 他在此托化妖魔，看你師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第三十五回）。而金角 大王自己說：“我當(dāng)年出天界，嘗聞得人言：唐僧乃金蟬長老臨凡，十世 修行的好人，一點元陽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壽長生哩�！笨梢�，金角 大王當(dāng)年在天界所聞的人言，就是觀音菩薩在太上老君那里借人下界設(shè) 置魔難時，故意泄露給后來的金角大王的。
　　既然唐僧肉能夠使人長生這個謠言是觀音菩薩精心炮制出來的， 那其目的何在？要知道唐僧師徒往西天取經(jīng)，是如來佛交給觀音菩薩的 一項政治任務(wù)，由觀音菩薩在幕后具體負(fù)責(zé)，全程操控。唐僧取到真 經(jīng)，由西天返回東土，觀音菩薩察看取經(jīng)的受難簿子，說：“佛門中九九 歸真，圣僧受過八十難，還少一難，不得完成此數(shù)。”即令揭諦，趕上 金剛，還生一難者（第九十九回）�？梢娙〗�(jīng)路上千辛萬苦的八十一難 都是觀音菩薩導(dǎo)演的。而由要吃唐僧肉求長生引起的有二十一難，占 八十一難的25%強(qiáng)。就是說，這一謠言是觀音菩薩為完成那項艱巨的政 治任務(wù)推出的一個舉措。
　　由它在八十一難中所占的比例，可以看出，其效果非常好。而且觀 音菩薩從這一謠言中直接獲益，公私兩利。住在六百里鉆頭號山，煉成 三昧真火，神通廣大的圣嬰大王，即紅孩兒，就是一心要吃唐僧肉而被?
　　觀音菩薩收服，做了菩薩的善財童子（第四十回）。通天河里的靈感大 王，當(dāng)?shù)匕傩彰磕暧靡浑p童男女向之獻(xiàn)祭，可謂作威作彳福，一手遮天， 他本是觀音菩薩蓮花池里養(yǎng)大的金魚。因為要吃唐僧肉，這金魚才重 新被觀音菩薩用魚籃盛了回去，失而復(fù)得，繼續(xù)做菩薩豢養(yǎng)的寵物（第 四十九回）。
　　這個謠言所以能成效顯著，因為它成功地利用了人性的弱點，那種 投機(jī)取巧的心理。銀角大王知道唐僧肉可以長生后，說得痛快，一語破 的：“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壽長生，我們打什么坐，立什么功，煉什 么龍與虎，配什么雌與雄？只該吃他去了。等我去拿他來”（第三十二 回）！銀角大王雷厲風(fēng)行；其效果可謂立竿見影！
　　而這些一心要吃唐僧肉的妖怪，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輕信。 像紅孩兒、金角大王、銀角大王之類，是些未成年人，心智發(fā)育尚不完 全，需要有監(jiān)護(hù)人！自然無法識破這個精心編織的謠言。像黑水河里的鼉龍（第四十三回），金兜山的獨角兕大王——本是太上老君西出關(guān)時 騎的青牛第七十三回（五十回），盤絲洞里的蜘蛛精（第七十二回），黃花觀里的 蜈蚣精（），獅駝嶺的青毛獅子——文殊菩薩坐騎、黃牙白 象——普賢菩薩坐騎、大鵬金翅鵲（第七十七回），比丘國的國丈一 壽星的坐騎白鹿（第七十九回），南山大王——艾葉花皮豹子精（第 八十五回），這些都是修得人身的禽獸，按照進(jìn)修等級，雖然能力超 人，甚至能翻江倒海，偷天換日，呼風(fēng)喚雨，但智能低下，理性極度缺 乏，恐怕比未成年人高出不了多少。所以，他彳門也無從識破謠言！或者 說，他彳門都沒有啟蒙思想家康德所提倡的自覺地運用理性的習(xí)慣。這些謠言的輕信者，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失去了自由，開始成 為或重新淪為奴隸，甚至失去了生命，從人生的地平線上給抹掉，永遠(yuǎn) 地消失了。
　　008 I想不到！的
　　由此，我們可以說：由觀音菩薩所主導(dǎo)的取經(jīng)事業(yè)，就性質(zhì)上看， 是一項偉大正義的事業(yè)；但在實現(xiàn)這一鴻圖的過程中，卻采取了一些不 那么光明正大的策略，手段有點說不出口的卑劣。那些具有人性弱點、 缺少智識或理性者有意無意地成為取經(jīng)事業(yè)的犧牲品。觀音菩薩這些行 為和救苦救難的形象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正因為這樣，《西游記》中才沒有 任何地方對此予以明白地揭示。唐僧肉的謠言對于菩薩而言，就好比是 玫瑰下的刺，是大慈大悲者永遠(yuǎn)的心痛，是盡量繞開的暗礁，是有意躲 閃、避免碰觸的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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