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具備了世相的客觀性和問題的尖銳性。線索龐雜、疑難重重,但視點透辟、事實清晰。小說里是一種與許許多多“別人”在一起的生活,照顧到每一個按照自己生活指望的邏輯生存的人的行為和心思,但是更在意別人也在其中過活的這個世界的共同福祉。相形之下,特意為底層代言和刻意替自我標(biāo)榜的作品,因為無法消除自我和他者貌合神離的傾向,反而容易滑向“偽生活”的妄構(gòu)。
第一章
1
電話鈴把手機震下了床頭柜。江利夫閉著眼睛在床下?lián)泼謾C。時間是凌晨一點三刻。張倫打來的。小伙子語氣緊急,卻有種潛伏的歡欣感。
龐貝又喝多啦!正大鬧派出所呢。她把警察打哭了!之前她把北極光的燈砸了!現(xiàn)在,酒吧老板還拽著我索賠呢!
江利夫也暗自笑了。她居然把警察打哭了。江利夫翻身下床,開燈打開電腦,進入部門郵箱。看到有PB名址進來的稿子標(biāo)題,他還是再點進去確認一下,龐貝的稿子到了?磿r間是傍晚進來的。這就好。看來是寫完稿子再去打架的。那么其他事,天亮再說吧。江利夫推開電腦,熄燈倒床。
電話又響了。
張倫說,《都市晨報》記者來了!還拍照啦!這個……恐怕……
江利夫腦門兒涼了,說,我馬上過去。
江利夫在去車庫的中途,打了侯翔電話。也要摸黑起來上早班的侯翔,接電話也一樣語氣緊張,繼而憤懣。知道是龐貝鬧事,侯翔更加不高興了,找花總!我早就說這人遲早要釀大禍!你們偏不信!
江利夫笑。什么時候開始,侯翔和龐貝關(guān)系不那么親密了呢,不過,侯翔也的確收拾不了這攤子!抖际谐繄蟆肥撬麄冏钣憛挼膭艛。明天一大早,《都市晨報》的社會新聞版頭條,可能就是《日子報》女記者耍酒瘋、大鬧派出所的圖文并茂的新聞。酉州報業(yè)集團的大佬們都會跳腳。龐貝的名字是和《日子報》的深度報道聯(lián)系在一起的,溢美之詞很多,諸如:才情蓋世,不可收買的毒蛇,酉州報業(yè)不可復(fù)制的名片;同樣的,她的名字是和醉酒放蕩、自由散漫、漠視規(guī)矩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傳媒界,或傳媒界暈染圈,三五人群起算的聚會場合,很容易聽到有人在不著邊際地夸她,使用的褒詞褒到令人生疑的境地;同樣地,有人會對她說不恭敬的甚至刻薄入骨的話,使用貶詞,也會貶到令人瞠目的地步?傊@是一個毀譽參半的人。討厭她的人和喜歡她的人,幾乎都有種小小的類似信仰的韌勁兒。
花蟑螂挺龐,也幾乎到了毫不掩飾的地步;胱鲞^戰(zhàn)地記者負過傷,一腔正氣素不求人,所以有資本狂妄任性。江利夫邊開車邊電告他,話沒說完,就聽到花總爆笑聲,老漢簡直笑岔了氣,就像被人胳肢了。最后,花蟑螂說,我馬上找《都市晨報》老姬。他他媽敢露我們家的短,老子扒他祖墳!同行揭丑不相惜,這規(guī)矩不懂,他老姬是不想在江湖上混了!——你趕緊去把人給我弄出來!嗯,你就說,報社大稿還等著她出稿呢。馬上放人。
嘿,她稿子發(fā)完去喝的。所以,讓她關(guān)兩天我看挺好,長個教訓(xùn)。江利夫笑嘻嘻的。
什么話!越關(guān)越丟我們《日子報》的臉?烊!該賠賠,該道歉的道歉,回頭去我小姨子小高花店里抱盆花送給那個哭了的警察。天亮前給我統(tǒng)統(tǒng)擺平!
江利夫到派出所的時候,龐貝已經(jīng)睡著了,一只手被銬在床架上。她并不在羈押室,睡的居然是110警察值班室的上下鋪鐵床。
龐貝在酣睡,一頭天生柔軟蓬松的濃密長發(fā)鋪滿了鐵質(zhì)床頭,一半披拂在鐵床下。酒后的一張臉緋紅微腫。江利夫知道,她喝醉了總是腫臉。但閉上的柳葉眼,因為睫毛濃密,依然彰顯著柳葉的長眼梢形狀;像卷邊玫瑰花瓣一樣的嘴唇,酒后鮮紅飽滿,有點兒嘟嘟然的孩子氣,但在濃密性感的長發(fā)映襯下,卻有著囂張的明媚恣肆。一只銬在床架的手,因為位置高而雪白,涂油白邊的法式指甲,使那只手美如瓷器。龐貝這兩年胖了些,整個體態(tài)強烈散發(fā)著一種自得自在的魅惑。那記者人呢?江利夫說。
張倫說,那家伙又采訪了酒吧老板幾個,拍了照就溜走了。
張倫領(lǐng)著江利夫上樓找值班教導(dǎo)員老武。老武見報社來人了,非?蜌獾卣酒饋碜鲞h迎狀,江利夫也客氣萬分地打揖而入。江利夫說,沒想到還銬在你們值班室啊!他原想一個襲警的人,肯定是關(guān)在留置室,沒想到龐貝居然在值班室睡得那么安逸。所以,江利夫本是一句感謝話,沒想到老武誤會了,老武說,沒辦法,她把我們警容鏡也打破了,衛(wèi)生間門也踢壞了。不得不使用戒具……
江利夫笑:這么舒服我也想來一次呢。老武說,本來要送醫(yī)院醒酒室去,沒想到車突然啟動不了了。算了算了,她應(yīng)該醒來就正常了——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龐貝是這樣的。
哪樣的?江利夫笑。
老武搓手,說,很意外很震驚。原來我還以為是個中年男記者。沒想到,咳,老武干咳著,沒想到……
同是男人,江利夫懂老武表達不利索的東西,所以,他趁熱打鐵地說,人我?guī)ё甙。那個濕地公園村匪路霸留下買路錢的系列報道,在等總結(jié)性的最后一篇。收尾的大稿,只能她寫。
唔,好的。但我要跟上頭說一下。你們也是一貫支持我們。這邊,主要是她和對方當(dāng)事人協(xié)商好賠償事宜。那個,我們的小傅的傷,還有我們被踢壞的門和警容鏡——
我們會賠償修復(fù)的!
不不,鏡子啦門啦無所謂。主要還是對方當(dāng)事人。
那個受傷的警察,我想見見他,也是我們領(lǐng)導(dǎo)要我來道歉的意思。
小傅上來了,一個很帥的小伙子,一看就是個新警察。江利夫不明白,龐貝怎么能把他搞哭。一想到這兒,再看來人那么軒昂英挺,讓他差點兒笑出來。老武說,坐吧,這是《日子報》的江主任,他代表報社連夜來看望你。
新警察有點兒不自在。他說,……當(dāng)時我不知道,她就是大記者龐貝……
傷情怎樣?江利夫說。
小伙子更加不自在,呃,還好……
張倫說,北極光那邊報警后,傅警官和幾個協(xié)警過去。龐貝不愿上車,掙扎中,踢到傅警官了。還有一個協(xié)警臉上被她指甲抓破了。
……主要是沒想到她酒勁兒那么大,我一下子沒防備……
老武說,小傅以后當(dāng)不成爹,你們報社要負責(zé)。
行!我們那兒小伙子多。
這玩笑話一出口,江利夫就知道自己不合時宜。這是派出所,不是報社黃段子亂飛的編輯大廳。大家一時安靜,老武干咳著,張倫也咳嗽起來。江利夫?qū)擂蔚厣焓峙牧伺男戮煨「担f,不打不成交。歡迎到我們報社做客。
一定!小傅說,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當(dāng)記者!江主任賜我名片好嗎?
江利夫掏出名片,現(xiàn)在夢想該破滅了,記者其實很像野獸是不是。
不不不!她是喝多了……
張倫笑,我小時候的理想是當(dāng)警察,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警察也是野獸啊。
哈哈,那我就是命好。小傅說,不進虎口,就進狼窩。
江利夫發(fā)現(xiàn)新警察還有點兒幽默,便笑,卻見老武狠狠瞪了小傅一眼。小傅心虛斂色。江利夫打了個圓場:呃,是啊,野獸嘛,總比那個……做牛做雞鴨狗豬家禽們強?倸w是好命一條!
幾個人一起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