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赫伯特 · 白杰瑞, 今年139 歲了 , 說起來大小也算個名人。他們都來看我,想不明白我怎么活了這么久? 有時候連我自己也感到困惑,遇到這種時候,日子就很難熬。真是難以置信, 一個人居然能夠感覺如此糟糕, 卻又能夠繼續(xù)茍活于人世。
我是個不可救藥的謊話大王,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我把丑話說在頭里,不想兜什么圈子。貨物離柜,概不退換。不過我的年齡絕對貨真價實, 你們大可放心,因為不僅僅我這么說,而且它已經受到公開認證了 。那些獨立專家們對我進行過各種檢查,戳戳我這兒,捅捅我那兒,還在我臭烘烘的嘴里刮了一圈,量我的腳踝,看我的雙腿。對于我來說,不用再替我的兩條腿擔心真是令我如釋重負。他們給我拍照的時候,我知道我的下體像匹馬的一樣,滿是疙瘩,疤痕累累,不過,對此我已根本不在乎了— 盡管我曾經是個好面子的人,絕對不允許他們拍這樣的照片。除此之外,報紙上對我的報道可以說是連篇累牘 (而且都在那兒,清清楚楚地印在一張表里,就擱在離我躺的地兒不到 3 英尺的地方) 。別以為對我來說這有什么新鮮的 — 廣受報道其實已經成了我的弱點之一, 現在我就不多說了 ,后面沒準會讓你印象深刻,還是強調一下我說這么多的目的吧:我是不會就自己的年齡撒謊的。
至于其他, 大概你們也知道了 , 撒謊是我的強項, 我的專長,我的技巧之所在。為它找到一個新的用途真是個了不起的慰藉。對于我來說其實也費了好大功夫,天曉得,實際上一直以來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也并不感到光彩。不過現在,我的那些謊言,甚至還不及放屁更讓我感到羞恥(我特意憋出個響屁以強調這一點)。當然,肯定會有人抱怨的。 (現在就有人抱怨我放屁了 — 非常抱歉,各位難兄難弟)不過我建議你還是不要浪費時間,拿出紅筆來,圈圈點點,試圖分辨出我說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還是放松一點,盡情享受我給你帶來的故事吧。
我覺得有點惱火。他們將測徑儀塞到我的身體里。要是到了這把年紀,我忽然搖身一變成了個女人,肯定會成為報章雜志追逐的焦點。現在,唯一讓我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就只有好奇心了:我很想看看我這又臟又老的軀體,接下來究竟會怎樣。
我像只躺在沙灘上老邁的烏賊,正在慢慢腐爛。他們看著我有點害怕,根本猜不到,除了腦漿像一鍋粥一般蕩漾之外,我的腦袋里其實什么也沒有。我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了,所以他們也無從得知我的內心世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 人之將死,我甚至變得有那么點兒和藹可親了 。
我也看書。我開始看書的年紀,大多數人早已老眼昏花,或者已經躺在床上等死了。這一點要歸功于莉婭·戈德斯坦,她有個大腦袋,跟只足球似的,是她讓我開始讀書的,而一旦我開始讀了之后,便再也沒有人能讓我停下來。等被關進蘭金·唐斯監(jiān)獄的時候,我已經被稱為“教授”了 ,而且還獲準通過函授的方式取得了文學學士學位。
1919 年的時候,安奈特·戴維森書架上的那些書對于我來說毫無意義。不過現在,如果愿意的話,我可以替她造個圖書館。我可以隨意、優(yōu)雅而又輕松地用一卷卷圖書,將她的書櫥塞滿,書架深的地方我會給她擺上兩排,將它們封面朝上擱在餐廳的桌子上,從窗戶里扔到外面蕪雜的草地上,書脊折斷,一本本變成殘章斷簡。
書! 書現在對于我來說根本不成問題,不過快到 60 歲的時候我才只認識十來個單詞, 而且其中有兩個還是我的名字。對此我感到非常的羞愧。我機關算盡,費盡心思,有時候甚至不惜通過欺騙、編故事、撒謊等狗屎手段,僅僅為了說服別人將報紙大聲讀給我聽,所有這些,遠比學會識字要難得多。
幸運的是,盡管我所有的榮華早已煙消云散,我的眼睛卻依然和他們的一樣好使:我的雙眼,我不是指視力,而是指顏色,它們依然如藍寶石般清澈湛藍,如同那雙曾讓我父親的蒼白臉頰熠熠生輝的眼睛一樣。同樣的雙眼 — 我對自己的眼睛很是自得 — 生在父親的臉上,我就極為厭惡。沒準后面我會跟你提到他,但我不敢保證。
關于我父親,還是等等再說吧。我更愿意先從一個戀愛故事說起。這不是我要講的唯一一個真實的戀愛故事— 接下來會有大量各式各樣的關于戀愛的鬼把戲 — 但哪一個也比不上這一個如閃電般令我向往。話說它就發(fā)生在 1919 年的 11月,那一年我 33 歲 ,已經開始嚴重脫發(fā),每天早上梳頭的時候,頭發(fā)都會大把大把地落下。
我想談談菲比,但在此之前得先交代一下安奈特·戴維森。如同往常一樣,她總是礙手礙腳。
她們倆,就是這對人兒,窩在吉朗維拉蒙特街上一個搖搖欲墜、僅能遮風擋雨的小房子里。那是個陰云密布、沉悶至極的一天,灰蒙蒙的天穹下,低矮的云層和小朵的白云沿著巴旺·黑茲那邊的海灘,從天空掠過。一個紅鼻頭的男孩趕著一大群豬從她們的小屋前經過,朝著拉籌伯臺地和大風肆虐的火車站那邊走去。吉朗再也沒有什么比豬更令菲比感到討厭的東西了。要是可以的話,她會將它們趕到懸崖峭壁上去,這樣就再也用不著為此煩心了 。實際上,她對一切都很不耐煩,缺乏耐性。如同現在一樣,她坐進椅子里的時候,絕不會像個正常人那樣輕松自如— 與其說她是坐到椅子上,不如說她是一屁股跌坐進椅子里,直震得小屋的窗戶嘎吱作響,正在將香煙放進嘴里的安奈特·戴維森也不滿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嫌惡地皺起了眉頭 —她是個不容忽視的人物,無論如何得作番介紹。
1919 年11月,安奈特·戴維森年方 21歲 ,從雷丁的師范學校畢業(yè)已經 3 年了 ,逃離巴黎則剛剛一年光景,結束跟雅克·杜塞爾的風流韻事也不過 14 個月的時間。杜塞爾是個小有名氣的法國印象派畫家,據說跟莫奈等名家頗有私誼。盡管如此,唯一提及他名字的著作還是安奈特·戴維森后來在悉尼寫的那本《夜巴黎,暗巴黎》 (安古斯 & 羅伯特森出版社,1946)。撇開杜塞爾不說,她置自己生活了28 年的故鄉(xiāng)澳大利亞于不顧, 卻去寫什么巴黎, 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她僅于1916 年在巴黎待過短短的 8 個月時間, 不過我們暫時還不想展開這個話題。
她在吉朗找了份教書的工作,給英格蘭賀米塔吉教會女子文法學校的孩子們教授歷史。正是在這里,她認識了17歲的菲比。安奈特·戴維森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女人,曾經被諾曼·林德塞看中,上過時尚雜志 《俊男美女》 ; 現如今,這本雜志已經成為維多利亞畫廊里的展品了。林德塞費了好大勁才讓她平展雙臂、擺成個 T 字形出鏡。因為盡管她有著一張傲慢、專橫的臉龐,胸脯也如男人般厚實,但嘴角似乎總流露出某種受虐狂的氣息,雙臂仿佛時刻準備著要去緊緊擁抱男人的身軀,(事實證明,這一點帶有很強的欺騙性) 。
對于她之不喜歡吉朗,我無可指責 — 最終,連我自己也對這個地方頗不以為然。而在賀米塔吉任教,又讓她見識了吉朗最糟糕的一面:她的學生,那些農場主的女兒們,她們腿腳粗壯,四肢發(fā)達,平淡乏味,了無新奇之處。不過,就在這堆廢渣土里,她卻發(fā)現了一塊被埋沒的璞玉,遠比其他教工洋洋得意地介紹給她的所謂黃金美女要寶貴得多— 那些都是愚人眼中的寶貝。
菲比就是個不合時宜的怪胎。她手指染滿了墨水,雙膝皮膚里嵌滿了泥土,腳趾頭則生滿了腳氣,指甲參差不齊,嵌滿污垢。她的父親曾經靠趕牛拉車為生,而且著實因此掙了不少鈔票,還搭上了個愣頭愣腦的酒吧女招待。此女天生話癆,對自己的身份地位根本就無知無覺,盡管 — 天知道 — 她確實費了好大功夫想搞明白這一點。
菲比天生有副甜美的嗓子,但唱起歌來卻總是故意洋腔怪調。她生來就有繪畫的天賦,但每次在繪畫課上,別的同學都已經畫完,開始沖洗畫筆了,她才漫不經心地隨便 “涂抹”幾筆。大家都知道她有抽煙的癖好,還知道她是 “五舍幫”的一員 — 據說此幫成員之間有著非常活躍的同性戀關系; 倘若果真如此,倒是讓學校里那些較為常見的同性戀情看起來過于一本正經了。師生公用休息室里,大家都叫她 “小討厭鬼” 。
天曉得他們在公共休息室里是怎么議論安奈特的。她總是身著黑色或者灰色的外套,然后再搭上些顏色鮮艷的配飾:要么是個紅色的鑲片點綴在肩上,要么是個褶裥,中間敞開著,露出一枚紫紅色的梅心。她走路的樣子也十分奇特,大步流星卻又無精打采,倘若這樣走在圣米歇爾大道上倒也無妨,但在賀米塔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校長凱恩小姐勢必要找她談談,而且,她注意到學校里有幾個年紀稍長的女生已經開始模仿她走路的樣子了 。
戴維森的模仿者中,數菲比最惟妙惟肖。實際上,她對這位新來的歷史老師頗為傾心,而且早在聆聽到她那圓潤、溫柔的北方口音之前就已經深陷其中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她們就走到了一起, 而且牢不可破。沒過多久, 菲比 (據說 “蠢透了” )就開始寫詩、記日記了 ,法文和歷史也順利通過了考試,并且說得出巴黎一些街道的名字及一些曾經生活在那里的人了。她還知道地鐵的站名,甚至知道坐浴盆究竟是什么玩意兒,還讀起了拉斯金,學會了嘲諷亨利·勞森(這可是她父親最為喜愛的作家) ,而且對戴維森有樣學樣,皮笑肉不笑地挖苦勞森的那些鄉(xiāng)村詩作。在安奈特的幫助下,她膝蓋皮膚里的那些陳垢積污,也用肥皂徹底清洗干凈了 。
她開始向往,向往著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在那里,她既能夠有歸屬感,又能夠受到尊重;除了小麥和羊毛的價格,除了碼頭工人們究竟是在雅拉街還是在科里奧碼頭忙活,那里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話題。
從前,安奈特在女學生中也非常受歡迎,頗有 “女生殺手”的魅力,但她根本就不曾意識到自己會是個同性戀,直到最后一學期的第二個晚上,菲比蜜糖似的鉆進了她這個小情人的被窩— 菲比周一到周五住校,周末回家。
不管她衣服上的褶裥究竟傳遞出何種訊息,也不管她走路的姿勢如何大大咧咧,安奈特到底還是個謹慎、理性的人。即便對一個人恨之入骨,她也會將這份仇恨掩藏在心底,表面上依然微笑以對,禮貌周全。她會有意識地取悅自己的老板,定期上教堂,并且大聲地哼唱贊美詩。她跟菲比爭論,有理有節(jié)地和她講道理,與此同時還留心著外面走廊上的腳步聲:但所有這些都不足以抵御菲比的攻勢。她的那些論辯,跳躍性極強,出人意表而又漫不經心,與她那柔軟得難以置信的雙唇、光滑的肌膚、溫柔的愛撫,以及她那令人銷魂的舌頭比起來,簡直不堪一擊,所以安奈特· 戴維森(作為一名信徒,她甚至不曾有絲毫良心上的不安)在自己學生的懷抱里,徹底繳械投降 — 這樣的擁抱,與印象派畫家杜塞爾比起來,顯然更令人陶醉。
我樂于設想有那么個晚上, 菲比將她丑陋的褐色校服和沉重的粗革皮鞋褪下,扔在地板上,從來沒有人想到她居然是個美人胚子。而當人們意識到這一點時,曾引起一場可怕的混亂。忽然之間,那些學院和文法學校的男孩子們非但對她卑微的出身毫不介意,甚至于還爭先恐后地給她送來各式各樣的學校領巾。等到人氣極旺、萬眾期待的年終舞會的請柬終于送達,一一塞進綠色的毛氈信架里,然后整理歸類,仿佛戰(zhàn)利品一般展示在學習墻上的時候,“小討厭鬼”收到的請柬要遠遠超過其他女孩子。不過,此時安奈特(謹小慎微的安奈特)已經住進了西吉朗維拉蒙特街上的那間小房子里了 ,而菲比壓根就沒有給曼尼塞德、邱恩弗德、奧斯特或者任何西區(qū)所謂的社交明星們哪怕一丁點兒機會。她根本就沒有參加任何舞會,甚至于當著許多人的面將一封吉朗文法學校的舞會請柬撕得粉碎,引起了極大的公憤— 她還不如直接往圣酒里啐上一口吐沫。
維拉蒙特街種有榆樹和胡椒樹,住在隔壁的人家還養(yǎng)了頭母牛。這是個安靜的中下階層的街區(qū),近乎鄉(xiāng)下。菲比(她在 1918 年底便離校了)說服父母,讓他們掏錢請 “戴維森小姐”在那里給她補歷史課。
哪門子的歷史!
于是,她們便一起窩在這間小房子里。她們之間的談話如同水晶般透明,我只用信手拈來即可。
“清楚地記得自己長什么樣兒, ”菲比說, “應該算不上什么不道德的事吧。”
“只要不過于沉溺,應該沒什么大不了吧。 ”
一根火柴劃過,撕破了豬群哼哼唧唧的叫聲。香煙的煙霧輕盈而急促地飄向了天花板。
“哦,安奈特, ”菲比嘆了口氣, “要是有什么辦法能夠讓我忘掉該多好啊。”
“我的意思, ”我非常討厭的那個女人說, “正是如此。 ”
透過滿是灰塵的窗戶,菲比目不轉睛地看著正漸漸遠去的豬群,她很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么誘人: 凝脂般的肌膚,波浪般艷麗的紅發(fā),水鳥般修長的雙腿,婀娜的腰肢,還有那對恰到好處的乳房……
單看相片無法真正了解她究竟有多美。毫無疑問,她的臉蛋并非無可挑剔,但下巴與雙唇堪稱完美,仿佛造物主在這兩個地方揮霍了太多的時間精雕細琢,然后忽然意識到時間有點晚了 ,于是匆忙捏好了一只小小的鼻子和額頭,硬生生地塞到她那幾乎沒了地方的臉上。 單憑相片,可能會覺得她的額頭有點兒偏低,而對于她這張臉來說,這樣的鼻子似乎稍顯偏高,她那美不勝收的下巴和雙唇,則又過于搶鏡了。但是,真人全然沒有這些問題,只有不解風情的相機才會讓人產生這樣的印象,而無視她的精氣神,無視她那小小的褐色眼睛傳遞出來的力度,無視她那瓷娃娃般的臉龐,還有她那如同催眠一般的說話方式— 當一個個單詞從她那糯米般細小、雪白的齒間飄出時,她幾乎都用不著張嘴。對于菲比非同尋常的美貌,安奈特·戴維森絲毫也不懷疑。但她不喜歡菲比現在談論自己長相的方式。在她看來,這多少有點病態(tài),或者是某種程度的不幸。
她苦思冥想,試圖搞明白這樣的后果。然而,盡管她頗有見地,卻依然深陷其中,無法擺脫自己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