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辭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和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魯迅記于廣州之白云樓上。
魯迅
1881.9.25(農(nóng)歷八月廿八日)- 1936.10.19
原名周樹人,浙江紹興人,“魯迅”是他影響最為廣泛的筆名。
1904年赴日本仙臺學醫(yī),后棄醫(yī)從文,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人。
1911年冬天魯迅用文言寫成的第一篇小說《懷舊》,
發(fā)表于《小說月報》被稱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先聲”。
一生寫作千萬字,主要成就包括雜文、小說、散文、現(xiàn)代散文詩、翻譯等。
《 野草》是魯迅先生的一本散文詩集,
魯迅曾經(jīng)說過,自己一生的哲學都在《野草》里了。
主要作品集
《吶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
《故事新編》《墳》《熱風》《三閑集》
《準風月談》《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編》
《南腔北調(diào)集》《花邊文學》《二心集》
《而已集》《且介亭雜文》
《立論》
我夢見自己正在小學校的講堂上預備作文,向老師請教立論的方法。
“難!”老師從眼鏡圈外斜射出眼光來,看著我,說!拔腋嬖V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fā)財?shù)!谑堑玫揭环兄x。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幾句恭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谑堑玫揭活D大家合力的痛打。
“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許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謊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師,我得怎么說呢?”
“那么,你得說:‘啊呀!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死》
當印造凱綏·珂勒惠支(KaetheKollwitz)所作版畫的選集時,曾請史沫德黎(A.Smedley)女士做一篇序。自以為這請得非常合適,因為她們倆原極熟識的。不久做來了,又逼著茅盾先生譯出,現(xiàn)已登在選集上。其中有這樣的文字:
“許多年來,凱綏·珂勒惠支--她從沒有一次利用過贈授給她的頭銜--作了大量的畫稿,速寫,鉛筆作的和鋼筆作的速寫,木刻,銅刻。把這些來研究,就表示著有二大主題支配著,她早年的主題是反抗,而晚年的是母愛,母性的保障,救濟,以及死。而籠照于她所有的作品之上的,是受難的,悲劇的,以及保護被壓迫者深切熱情的意識。
“有一次我問她:‘從前你用反抗的主題,但是現(xiàn)在你好像很有點拋不開死這觀念。這是為什么呢?’用了深有所苦的語調(diào),她回答道,‘也許因為我是一天一天老了!’……”
我那時看到這里,就想了一想。算起來:她用“死”來做畫材的時候,是一九一○年頃,這時她不過四十三四歲。我今年的這“想了一想”,當然和年紀有關,但回憶十余年前,對于死卻還沒有感到這么深切。大約我們的生死久已被人們隨意處置,認為無足重輕,所以自己也看得隨隨便便,不像歐洲人那樣的認真了。有些外國人說,中國人最怕死。這其實是不確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則有之。
大家所相信的死后的狀態(tài),更助成了對于死的隨便。誰都知道,我們中國人是相信有鬼(近時或謂之“靈魂”)的,既有鬼,則死掉之后,雖然已不是人,卻還不失為鬼,總還不算是一無所有。不過設想中的做鬼的久暫,卻因其人的生前的貧富而不同。窮人們是大抵以為死后就去輪回的,根源出于佛教。佛教所說的輪回,當然手續(xù)繁重,并不這么簡單,但窮人往往無學,所以不明白。這就是使死罪犯人綁赴法場時,大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面無懼色的原因。況且相傳鬼的衣服,是和臨終時一樣的,窮人無好衣裳,做了鬼也決不怎么體面,實在遠不如立刻投胎,化為赤條條的嬰兒的上算。我們曾見誰家生了小孩,胎里就穿著叫化子或是游泳家的衣服的么?從來沒有。這就好,從新來過。也許有人要問,既然相信輪回,那就說不定來生會墮入更窮苦的景況,或者簡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但我看他們是并不這樣想的,他們確信自己并未造出該入畜生道的罪孽,他們從來沒有能墮畜生道的地位、權勢和金錢。
然而有著地位、權勢和金錢的人,卻又并不覺得該墮畜生道;他們倒一面化為居士,準備成佛,一面自然也主張讀經(jīng)復古,兼做圣賢。他們像活著時候的超出人理一樣,自以為死后也超出了輪回的。至于小有金錢的人,則雖然也不覺得該受輪回,但此外也別無雄才大略,只豫備安心做鬼。所以年紀一到五十上下,就給自己尋葬地,合壽材,又燒紙錠,先在冥中存儲,生下子孫,每年可吃羹飯。這實在比做人還享福。假使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鬼,在陽間又有好子孫,那么,又何必零星賣稿,或向北新書局去算賬呢,只要很閑適的躺在楠木或陰沉木的棺材里,逢年逢節(jié),就自有一桌盛饌和一堆國幣擺在眼前了,豈不快哉!
就大體而言,除極富貴者和冥律無關外,大抵窮人利于立即投胎,小康者利于長久做鬼。小康者的甘心做鬼,是因為鬼的生活(這兩字大有語病,但我想不出適當?shù)拿~來),就是他還未過厭的人的生活的連續(xù)。陰間當然也有主宰者,而且極其嚴厲,公平,但對于他獨獨頗肯通融,也會收點禮物,恰如人間的好官一樣。
有一批人是隨隨便便,就是臨終也恐怕不大想到的,我向來正是這隨便黨里的一個。三十年前學醫(yī)的時候,曾經(jīng)研究過靈魂的有無,結果是不知道;又研究過死亡是否苦痛,結果是不一律,后來也不再深究,忘記了。近十年中,有時也為了朋友的死,寫點文章,不過好像并不想到自己。這兩年來病特別多,一病也比較的長久,這才往往記起了年齡,自然,一面也為了有些作者們筆下的好意的或是惡意的不斷的提示。
從去年起,每當病后休養(yǎng),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體力恢復后應該動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譯或印行什么書籍。想定之后,就結束道:就是這樣罷--但要趕快做。這“要趕快做”的想頭,是為先前所沒有的,就因為在不知不覺中,記得了自己的年齡。卻從來沒有直接的想到“死”。
直到今年的大病,這才分明的引起關于死的豫想來。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樣,一任著日本的S醫(yī)師的診治的。他雖不是肺病專家,然而年紀大,經(jīng)驗多,從習醫(yī)的時期說,是我的前輩,又極熟識,肯說話。自然,醫(yī)師對于病人,縱使怎樣熟識,說話是還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經(jīng)給了我兩三回警告,不過我仍然不以為意,也沒有轉(zhuǎn)告別人。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險了的緣故罷,幾個朋友暗自協(xié)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醫(yī)師來診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jīng)過打診,聽診之后,雖然譽我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并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jīng)死掉。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為我想,他的醫(y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然而D醫(yī)師的診斷卻實在是極準確的,后來我照了一張用X光透視的胸像,所見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診斷相同。
我并不怎么介意于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響,日夜躺著,無力談話,無力看書。連報紙也拿不動,又未曾煉到“心如古井”,就只好想,而從此竟有時要想到“死”了。不過所想的也并非“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或者怎樣久住在楠木棺材里之類,而是臨終之前的瑣事。在這時候,我才確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無鬼的。我只想到過寫遺囑,以為我倘曾貴為宮保,富有千萬,兒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寫好遺囑了,現(xiàn)在卻誰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張罷。當時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寫給親屬的,其中有的是:
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蟲。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還有,現(xiàn)在忘記了。只還記得在發(fā)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但這儀式并未舉行,遺囑也沒有寫,不過默默的躺著,有時還發(fā)生更切迫的思想:原來這樣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并不苦痛;但是,臨終的一剎那,也許并不這樣的罷;然而,一世只有一次,無論怎樣,總是受得了的……。后來,卻有了轉(zhuǎn)機,好起來了。到現(xiàn)在,我想,這些大約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連這些想頭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