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風(fēng)雨后》
      我沒有在荒涼廢棄的一樓停留太長時間，而是上了樓，在熟悉的走廊里徘徊。我試著推鎖上的房門，有些房門可以打開，里面是一直堆到天花板的家具。最后，我終于碰到一位端著茶的老女傭�！鞍パ�，”她說，“這不是賴德先生嗎？”
      “正是。我剛剛還在想，什么時候會遇到熟人呢。”
      “霍金斯奶奶還在樓上她原來的房間。我正要給她端點茶�！�
      “我替你送吧�！蔽艺f。我穿過一扇扇鋪著厚毛呢的門，爬上沒有鋪地毯的樓梯，來到育嬰室。
      我開口說話之前，霍金斯奶奶沒有認(rèn)出我是誰。我的到來讓她有些迷糊。我在她壁爐旁坐了一段時間后，她才恢復(fù)平靜。在我認(rèn)識她的這么多年里，她幾乎一直沒什么改變，可現(xiàn)在開始顯得老態(tài)龍鐘。過去幾年的變故在她的生命中出現(xiàn)得如此之晚，以至于她無法接受，也無法理解。她告訴我，她的視力模糊了，只能做最粗糙的針線活。我們剛相見時，多年的溫和語氣有些尖銳，但沒過一會兒，她又像我們初次相見時那樣溫柔與樸實。
      “……只有我還在這里了，再加上那兩個姑娘和可憐的蒙布林神父，他家遭到轟炸，片瓦無存，什么家具都沒有了，朱莉婭大發(fā)善心，收留了他，他的精神好像受到了一些刺激……布賴茲赫德的太太現(xiàn)在也是馬奇曼太太了，按理說，我應(yīng)該喊她‘夫人’，但我覺得很別扭，她也覺得很別扭。起初，朱莉婭和科迪莉婭離開這里去戰(zhàn)場后，她就帶著兩個兒子搬到這兒，接著，軍隊的人把他們趕出去，他們?nèi)チ藗惗�，在倫敦的家里住了不到一個月，布賴迪就帶著義勇騎兵走了，跟可憐的老爺當(dāng)年一樣。接著，他們家遭到轟炸，什么都沒有了，她以前帶到這里后放在馬車房又拉走的家具也沒有了。她在倫敦郊外找了處房子，軍隊又把那房子也占用了。我上次聽別人說，她現(xiàn)在住在海邊的一家旅店，那畢竟還是和自己的家不一樣，是不是？好像也不太合適。
      “……你昨天晚上聽了莫特拉姆先生的演講嗎？他把希特勒狠狠罵了一頓。我對照顧我的愛菲姑娘說：‘希特勒如果聽了他的演講，一定會感覺沒臉見人的，不過我覺得希特勒聽不懂英語�！�誰想象得到莫特拉姆先生現(xiàn)在還混得這么好呢？還有他那么多朋友，也都混得不錯，他們原來經(jīng)常來這兒。我跟威爾克斯先生說——威爾克斯現(xiàn)在每個月固定兩次從梅爾斯德坐公共汽車來看我，他真是太好了，我很感謝他。我對他說：‘我們原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招待過一群天使呢�！�威爾克斯一直都不喜歡莫特拉姆先生的朋友，我是從來沒見過他們，但我經(jīng)常聽你們說起，朱莉婭也不喜歡他們，但他們都干得相當(dāng)不錯，不是嗎？”
      最后，我問她：“你有朱莉婭的消息嗎？”
      “科迪莉婭上周才給我寫過信，她們倆還是和以前一樣，一直在一起，朱莉婭在信的最末尾問候了我。她們倆都很好，但她們不能說自己在什么地方，蒙布林神父從字里行間推測出她們應(yīng)該在巴勒斯坦，布賴迪的義勇騎兵隊也在那兒，所以，這對他們?nèi)齻�人都挺好的�？频侠驄I說，他們期盼戰(zhàn)爭結(jié)束，早日回家，我相信大家都是這么期盼的，不過，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陪她待了半個小時，離開時，向她保證還會經(jīng)�；貋�。我走到大廳時，我看不到任何有人干過活的跡象。胡珀滿臉愧疚。
      “他們都去拉鋪床用的稻草了。布洛克中士告訴我，我才知道這回事。我不知道他們還回不回來。”
      “不知道？你是怎么下的命令？”
      “嗯，我跟布洛克中士說，他如果認(rèn)為還有必要，就帶他們回來。我的意思是，如果在晚飯前還有時間，就帶他們回來�！�
      此時已將近十二點�！澳阌忠粫r頭腦發(fā)熱了，胡珀。今天晚上六點之前，什么時候去拉稻草不可以啊�！�
      “哎，上帝呀，對不起，賴德。布洛克中士他——”
      “這是我自己的錯，誰讓我走了呢……晚飯后立刻把這批人集合起來，帶他們回到這里，把活干完才能走�！�
      “好嘞呦。我說，你剛才是不是說你之前知道這個地方？”
      “是的，我很熟悉這里。它屬于我的一個朋友�！蔽艺f完這話，立馬覺得這話聽起來很奇怪，就像塞巴斯蒂安沒有說“那是我家”，而是說“那是我家里人住的地方”那樣奇怪。
      “這房子好像沒什么用——這么大的房子只住著一家人，有什么用？”
      “呃，我想旅部會認(rèn)為它很有用�！�
      “可他們當(dāng)初修這房子時，并不是為了這個用途吧？”
      “當(dāng)然不是，”我說，“這當(dāng)然不是修建它的目的。可這也許就是建筑的樂趣之一，就像生了一個兒子，期待著他長大以后會變成什么樣。我是不會知道了，我從來沒有修建過什么東西，也放棄了看著兒子長大成人的權(quán)利。胡珀，我現(xiàn)在沒有家，沒有兒女，人到中年，連愛情也沒有。”胡珀看著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在開玩笑，他斷定我應(yīng)該是在開玩笑，于是笑了起來�！澳悻F(xiàn)在回營地去吧，指揮官如果偵察完回來了，你不要礙他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說我們今天上午什么也沒干。”
      “好嘞呦，賴德。”
      這所房子里還有一個地方我不曾去過，所以，我現(xiàn)在要去那里。長期無人問津的小教堂并沒有顯出任何破敗凋敝的跡象，新藝術(shù)繪畫作品還像以往那樣光鮮奪目，新藝術(shù)燈光再一次在神壇前點亮。我念了禱告文，一句我剛學(xué)會的古老的禱告文。然后，我就離開了，轉(zhuǎn)身朝營地走去。我走在路上，伙房的號角聲在前方響起。我想：
      “建筑者不會知道他們的作品將落得怎樣的用途，他們用舊城堡的石磚搭起一座新房，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他們給這房子添磚加瓦，將其延伸擴大。一年一年過去，公園里最粗壯的樹木長大成材，可一場突如其來的霜降來臨，胡珀的時代來臨了。這里全被荒廢，一切成就毫無意義。城市為何孤寂而立。虛無中的虛無，一切都是虛無。
      “可是——”我一邊思索，一邊邁著更加輕快的步伐朝營地走去，號角聲暫停片刻后又響起，召喚士兵，好像在說：快——來——吃，快——來——吃，熱騰騰的土豆。“虛無還不是我要就這房子說的最后一句話，甚至不是一句恰當(dāng)?shù)脑�，它只是個在十年前就已死去的字眼。
      “建造者始料未及的一些東西從他們的作品中產(chǎn)生了，從一場慘烈的、小小的人間悲劇中產(chǎn)生了，我在其中扮演了一個角色。一些我們當(dāng)時沒人想到的東西產(chǎn)生了。一團小小的紅色火焰——在臨時營地的銅鑄大門前，一盞設(shè)計得丑陋不堪的銅鑄燈盞再次點亮；古老的騎士從他們的墳?zāi)估镌��?jīng)見過那火光，又親眼看著它的熄滅；那火焰再一次為其他士兵燃燒，這些士兵遠(yuǎn)離故土，他們的心靈留在了比阿克城和耶路撒冷還要更加遙遠(yuǎn)的地方。如果不是因為這些建造者和悲劇演員，燈光不會重新點亮。今天早上，我找到了它，它在古老的石塊中再度燃燒。
我加快腳步，走到被我們當(dāng)作接待室的小屋。
      “你今天看起來高興得不同尋常啊�！备敝笓]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