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版)》是一部在20世紀末探討民族主義的經(jīng)典著作。作者以“哥白尼精神”獨辟蹊徑,從民族情感與文化根源來探討不同民族屬性的、全球各地的“想象的共同體”,認為這些“想象的共同體”的崛起主要取決于以下因素:宗教信仰的領土化、古典王朝家族的衰微、時間觀念的改變、資本主義與印刷術之間的交互作用、國家方言的發(fā)展等!断胂蟮墓餐w: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版)》影響所及幾乎橫貫所有人文與社會學科,是在理解人類社會諸多現(xiàn)象時不可或缺的指引。
《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版)》自1983年在英語世界問世,到2007年底為止,已經(jīng)在33個國家和地區(qū)中,以29種語言出版。也正是這種譯本廣泛散布的狀態(tài),引起作者寫作“旅行與交通:論《想象的共同體》的地理傳記”的沖動。于是,英國Verso出版社添加此部分內(nèi)容,出版了新版的《想象的共同體》。《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版)》便以其為底本,增訂出版,以饗讀者。
本書是三十年來有關民族主義的研究中——也是全部社會科學理論中——被征引和討論較多的文本之一。自1983年首次出版以來,已被譯為29種文字,在33個國家和地區(qū)出版發(fā)行。2014年,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教授在清華大學作了兩場演講,在演講中他提出了自己對于民族主義研究的新困惑,作為對三十余年來對《想象的共同體》的種種挑戰(zhàn)和質(zhì)疑的回應。本版全文收錄安德森教授這兩場演講內(nèi)容;同時收錄清華大學汪輝教授回顧安德森教授的民族主義研究的專文《民族主義研究中的老問題與新困惑》,以饗讀者。
認同的重量:
《想象的共同體》導讀
同情弱小民族的“入戲的觀眾”
本尼迪克特·R. 奧戈爾曼·安德森(Benedict R. O'Gorman Anderson)是一個與異鄉(xiāng)和流浪有著深刻宿緣的人。某種流離失所的因子似乎早早就流淌在愛爾蘭裔的安德森家的血液中了,而這樣的流離失所又和大英帝國的盛衰始終相隨。他的祖父是大英帝國的高級軍官,但祖母卻來自一個活躍于愛爾蘭民族運動的奧戈爾曼家族(the O’Gormans)。祖父在19世紀后期被派駐檳榔嶼(Penang),他的父親就出生于這個英屬馬來亞的殖民地上。在第一年劍橋大學的入學考試失敗以后,他的父親加入了在中國的帝國海關(Imperial Maritime Customs in China),此后在中國居住將近三十年,成為一個中文流利,事事好奇,十分熱愛中國文化的人。1936年,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出生于云南省昆明市。和大多數(shù)其他住在中國的愛爾蘭家庭的小孩不同的是,本尼迪克特和他那位日后同享大名的兄弟——被著名的左派文學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譽為“不列顛最杰出的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的歷史社會學家,《新左翼評論》(New Left Review)的主編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從小就在一個充滿中國風味的家庭環(huán)境里成長,而且他們的保姆還是一位越南女孩。
1941年,安德森家為躲避日益升級的中日戰(zhàn)爭而舉家遷離中國,打算經(jīng)由美國返回愛爾蘭故鄉(xiāng)。不料這個返鄉(xiāng)之旅的計劃卻因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而受阻,安德森家只得暫居美國,等待戰(zhàn)爭結(jié)束。老安德森在英國駐美情報單位找到了一個中文翻譯的職位,本尼迪克特就隨著父親的工作,在加州、丹佛等地開始了他最初的正式教育。日后,他曾這樣深刻地描述這段早期的“流亡”經(jīng)歷的影響:“從那里開始了一連串的疏離(estrangements)——在美國學校里的英國口音,后來在愛爾蘭學校里的美國口音,在英國學校里的愛爾蘭腔——而這一連串的疏離經(jīng)歷使得語言對我而言成為一種獲益良多的機會(beneficially problematic)!
戰(zhàn)爭結(jié)束,安德森家終于回到愛爾蘭,但本尼迪克特從1947年起就在英格蘭受教育。1953年,他進入劍橋大學,主修西方古典研究(Classics Study)與英法文學,奠定了良好的西方語言基礎。盡管小他兩歲的兄弟佩里在1956年進入牛津大學就讀之后很快就成為英國20世紀50年代后期新左派運動的干將,但本尼迪克特在此時卻仍舊只是一個“從未有過任何嚴肅的政治思想”的20歲青年而已。1956年11月的一天,當安德森在劍橋的街道上閑逛時,目睹了一個正在演說批評英法等國入侵蘇伊士運河的印度人被一群上流社會的英國學生攻擊,而當他試圖阻止這些學生的暴行時,卻也和那個印度人同樣遭到毆打,連眼鏡都被打落了。這場攻擊行動結(jié)束后,這群英國學生列隊唱起了英國國歌《天佑吾皇》。日后安德森自述當時他“憤怒至頭暈目!。這一事件成了安德森的政治啟蒙——一種對“帝國的政治”的啟蒙,而更重要的是,在這場政治啟蒙的儀式中,他和一個“被殖民者”站在一起接受了帝國的羞辱。這個青年時期的經(jīng)歷,深深影響了他日后批判帝國主義,同情殖民地民族主義的認知與道德立場。
1957年,印尼發(fā)生內(nèi)戰(zhàn),美國中央情報局介入其中。這個新聞事件,立即吸引了剛剛受到“帝國主義壓迫”的政治啟蒙的青年安德森的注意。好奇心與新生的政治關懷,促使他在1958年遠赴美國的康乃爾大學,投入喬治·卡欣(George Kahin)門下專攻印尼研究?ㄐ朗敲绹∧嵫芯康南闰(qū),“康乃爾現(xiàn)代印尼研究計劃”(Cornell Modern Indonesia Project)的創(chuàng)始人。他聚集了一批頂尖的人才到康乃爾,使這所大學成為美國東南亞研究的重鎮(zhèn),至今仍聲譽不衰?ㄐ篮推漕I導下的這批精英——或許我們可以將之稱為美國東南亞研究的“康乃爾學派”——將年輕的安德森引進了一個令人著迷的印尼研究的世界:除了卡欣對他在東南亞民族主義政治的啟蒙之外,第一本印尼文—英文辭典的編纂者、語言學家約翰·?茽査梗↗ohn Echols)向他開啟了印尼文學之門,而印尼語言文化學者克萊爾·霍爾特(Claire Holt)則帶領他認識了獨立前的印尼、爪哇文化,以及荷蘭的殖民研究。
然而對安德森而言,卡欣不但是經(jīng)師,也是導師(mentor)。作為一個古典意義下的知識分子,卡欣長期批評戰(zhàn)后美國的霸權(quán)外交政策,因此,在20世紀50年代曾一度被國務院沒收護照。60年代越戰(zhàn)加劇,他不但參與反戰(zhàn)示威,也將研究重點從印尼擴大到印度支那。這種驅(qū)策知識追求的強烈道德關懷,以及對自己國家恨鐵不成鋼的愛國主義(patriotism),深深感動了正在成長期的青年安德森。他不僅從他的老師身上“學到了政治與學術的不可分離”,也強烈體會到愛國主義的高貴、可敬與合理。日后他在《想象的共同體》當中所透露的對民族主義相對較積極的態(tài)度,除了源于對殖民地民族主義的同情之外,也來自康乃爾師門的道德熏陶。
從1961年到1964年間,安德森在雅加達進行博士論文的田野研究。這段時間,恰好是蘇加諾(Sukarno)總統(tǒng)的威權(quán)民粹政權(quán)開始衰落前的全盛時期,安德森因此見證到了一個高度政治化、混亂而充滿活力,而且相當自由的印尼的社會與政治。蘇加諾那種極具魅力的民粹作風與充滿煽動力的反西方民族主義,使他印象特別深刻。1963年,當蘇加諾總統(tǒng)對英國建立馬來西亞聯(lián)邦大發(fā)雷霆之際,一群暴民燒毀了吉隆坡的英國大使館。當時已經(jīng)有點“本土化”的安德森剛好住在事發(fā)現(xiàn)場附近,他“穿著T恤和紗籠裙,靠在籬笆上”,以一種“愛爾蘭人的幸災樂禍”(Irish Schadenfreude),冷眼旁觀這棟烈焰中的建筑。當一位他認識的暴民領袖特地過來要他不必驚慌時,安德森驚覺原來他根本就不以為自己身在險境。也許,在安德森的眼中,印尼人以怒火焚燒帝國領事館的景象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和他在劍橋經(jīng)歷過的那幕小小的“反帝”行動重疊在一起了吧。
然而安德森絕不只是一個觀眾而已——他是一個如雷蒙·阿。≧aymond Aron)一般具有強烈現(xiàn)實關懷的“入戲的觀眾”(spectateur engage)。1964年,安德森返回美國,當時林登·約翰遜剛連任總統(tǒng),而美國國內(nèi)已逐步走入反對越戰(zhàn)的動蕩之中。1965年,美國開始大規(guī)模轟炸越南,安德森跟隨恩師卡欣投入到反戰(zhàn)運動之中。當年9月,印尼軍人翁東(Untung)將軍發(fā)動政變失敗,蘇哈托(Suharto)將軍趁勢而起,捏造說翁東為印尼共產(chǎn)黨所指使,并大肆屠殺左翼人士。此后蘇哈托逐漸架空蘇加諾,掌握印尼實權(quán)。1966年1月,安德森與其他兩位印尼研究同僚合作完成了一篇分析此次政變的論文。這篇后來被稱為“康乃爾文件”(Cornell Paper)的論文最初只在印尼研究的小圈子內(nèi)流通,但當年春天卻意外流入媒體,引起軒然大波。由于該文指出翁東將軍的流產(chǎn)政變根本與共產(chǎn)黨無關,這個論點使蘇哈托屠殺左派的行動完全失去正當性,也同時直接挑戰(zhàn)了因此政變而崛起的蘇哈托政權(quán)的合法性,因此成為安德森在日后(從1972年到1999年)長達27年被印尼當局禁止入境的主要原因。
1967年,安德森完成其博士論文《革命時期的爪哇》(Java in a Time of Revolution)。從1967年到1972年被驅(qū)逐出境為止,他還曾三度回到印尼。在這段時間,由祖國愛爾蘭獨立斗爭的斑斑血史所產(chǎn)生的同情心,使安德森開始留意越南,并且將越南和印尼這兩個同樣歷經(jīng)血腥的民族解放斗爭才獲獨立的東南亞國家聯(lián)系起來。他極端厭惡華府談論亞非地區(qū)的“低度開發(fā)國家”時那種傲慢的口氣,也十分同情蘇加諾在面臨國家經(jīng)濟危機時,因不滿美國的高傲態(tài)度而怒喊“Go to hell with your aid!”(去你的援助!)拒絕美援的處境。安德森日后自述,也許是出于一種“逆轉(zhuǎn)的東方主義”(inverted Orientalism),他和當時大多數(shù)東南亞研究專家都相當同情該地區(qū)的民族主義。從一開始,他就認定胡志明與美國的對抗,其根源不是社會主義,而是民族主義,而蘇加諾雖然遠不及胡志明,但他被一個由美國撐腰的殘酷軍事政權(quán)推翻,卻使他輕易地“獲得了猶如(匈牙利的)柯許特(Kossuth)般的(民族英雄的)悲愴”。
1972年后,由于不能再進入印尼,安德森逐漸將目光轉(zhuǎn)向其他東南亞國家。1973年,泰國知識分子開展了一場反軍事政權(quán)的運動,安德森的數(shù)位泰國友人也卷入這場運動之中。于是他在1974年來到泰國,開始學習泰國的語言,研究當?shù)氐奈幕c政治,并且見證這段激動人心的“曼谷之春”。1979年,美國國會邀請他為印尼占領下的東帝汶情勢作證,由于已被印尼政府“流放”,安德森得以無所顧忌地暢所欲言。以此次國會作證為契機,他又開始和流亡的東帝汶獨立運動人士[他稱之為東帝汶的“愛國者們”(patriots)]交往,并因此涉入全球性的支援東帝汶的運動網(wǎng)絡之中。延續(xù)當年寫“康乃爾文件”那種以知識介入現(xiàn)實的師門精神,安德森在涉及泰國與東帝汶事務之時,也針對性地寫出了一些極具現(xiàn)實性的深刻分析的文字。
1986年,菲律賓的科拉松·阿基諾那激動的“人民革命”浪潮再次將安德森這個“入戲的觀眾”卷到這個群島之國。繼泰國研究之后,他又開始學習塔加洛語和西班牙語,投入菲律賓研究的領域之中。然而此時他已經(jīng)不再只是一個熱情的區(qū)域研究專家——如今他是已成當代民族主義研究經(jīng)典的《想象的共同體》(1983)這本書的作者了。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當代重要的民族主義理論家。1936年出生于中國云南省昆明市;1941年,為躲避日益升級的中日戰(zhàn)爭,隨全家離開中國。1953年,安德森進入劍橋大學求學,主修西方古典研究與英法文學;1958年遠赴康乃爾大學投身喬治,卡欣門下,專攻印尼研究,之后又將研究目光轉(zhuǎn)向其他東南亞國家。1983年,出版民族主義研究經(jīng)典著作《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一書。除《想象的共同體》外,其他著作還有:《比較的幽靈:民族主義、東南亞與世界》《革命時期的爪哇》《美國殖民時期的泰國政治與文學》和《語言與權(quán)力:探索印尼的政治文化》等。
《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版)》:
安德森在演講中特別提及民族主義哲學與泛靈論的關系或相似性,實際上是在暗示民族主義與宗教的關系有些類似于泛靈論與一神教的關系。19世紀歐洲的著作家們——如黑格爾——一再論證:泛靈論是一種與宗教(一神教)有所重疊但性質(zhì)不同的東西,東方的佛教、印度教和許多民間信仰都帶有泛靈論的特點;如今安德森在民族主義及其哲學中也看到了類似的東西。正如泛靈論一樣,民族主義賦予事物以靈性,但這種靈性不在超驗的世界里,而就在我們的身邊,在日常生活的世界內(nèi)。一個有待回答的問題是:泛靈論與民族主義究竟存在怎樣的思維、情感或歷史的關系?如果“東方”是一個泛靈論的世界,那么,東方民族主義在這個世界的誕生會與一神教世界的民族主義有所區(qū)別嗎?
政治共同體與親緣共同體在情感特征和信仰方式上的相似性(俗世的、總是包含羞恥感的、泛靈論的等等)并不能作為兩者相互同一或趨同的證明,恰恰相反,這種情感關聯(lián)只有在某種狀況下才能轉(zhuǎn)化為政治共同體的形成條件。在《想象的共同體》中,安德森對于印刷資本主義與民族主義的關系的分析側(cè)重于政治共同體形成條件的探索,而在清華演講中,他集中分析了遠程民族主義形成的歷史條件。遠程民族主義主要是對移民群體的民族主義及其與宗主國關系的研究,在<想象的共同體》中,這一概念用于對于18-19世紀美洲民族主義的探討,其形成的基礎條件包括:移民群體、遠離母國、與母國的親緣關系、殖民地與宗主國的政治關系(認同與反抗)、大規(guī)模移民得以可能的航運技術和印刷資本主義的誕生,以及由這些基礎條件而產(chǎn)生出的情感特征。如果說前三項是所有移民群體共同具備的條件,那么,后三項卻因時、因地而發(fā)生差異。這也是為什么有些移民群體會轉(zhuǎn)化為新的民族,而另一些移民群體——即便在沒有完全同化于當?shù)厣缛旱臈l件下——卻逐漸疏離于對母國的認同,其族裔認同始終不會上升為獨立的民族認同。在《民族主義研究的新困惑》的末尾,安德森簡略地提及了美國《獨立宣言》中的修辭,實際上是將殖民地移民群體對宗主國的反抗和模仿,以及這種反抗和模仿中所包含的屈辱感,作為遠程民族主義的政治特征。
正是從這里,安德森轉(zhuǎn)向了對于遠程民族主義的新變化以及東半球移民群體的觀察。較之18-19世紀,當代移民的圖景更加復雜,除了從中心地區(qū)向邊緣區(qū)域的移民之外,20世紀移民活動的特征之一是從邊緣區(qū)域向中心區(qū)域的轉(zhuǎn)移,其民族主義也增加了一些新的特色。安德森舉出了在美國的印度錫克教后裔通過網(wǎng)絡參與母國的激進民族主義政治及其心理特征等例子,可惜沒有就此展開論述。他聚焦的是東南亞華人、尤其是泰國華人的認同和情感特征。安德森對于泰國的研究起始于他被禁止進入印度尼西亞之后,1974年他首度進入泰國學習泰語,并與一些卷入反對泰國軍事政權(quán)的知識分子交往。因此,他的第二次演講也可以說是他長期觀察的果實。在演講展開之前,安德森首先聲明對于中國的了解不夠,有關東南亞華人的討論并不是成熟的或完成的作品,但他還是從泰國政治的動蕩、尤其是紅衫軍與黃衫軍的斗爭及其認同政治出發(fā),展開其分析。我們可以將他的歷史敘述簡略地歸納如下:泰國擁有從不同歷史時期移居該地的“華人”,他們分屬客家人(紅衫軍、他信)、福建人(阿披實、黃衫軍)、海南人(素帖及其反政府群體)、潮州人(國王)等等;華人群體由于地域背景、移民時間、階級或階層關系等等而發(fā)生各種分化組合。在當前的政治運動中,華人的政治認同與其祖先在母國的出生地有著密切的關系。但他們之間能否構(gòu)成一種“華人認同”甚或能否被稱為“華人”都是大有疑問的。換句話說,移民及移民群體的形成并不必然產(chǎn)生遠程民族主義,若無其他政治條件,族裔認同或地方認同將無法上升為民族認同,族裔或地方性共同體也因此不可能上升為政治共同體,亦即民族。這也從相反的方向,說明了民族主義與民族的關系,即如果沒有一種有力的民族主義,即便存在語言、宗教(文化)和族群等社會要素,民族也不可能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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